父亲的传奇人生

刘红进

口述 邝子和 文字整理 刘红进、刘俊东

谨以此文纪念父亲诞辰100周年

　　我的父亲名叫邝绪润，字楚城，生于民国十二年四月初一（公元1923年5月16日），含冤卒于公元1961年正月二十六日（公历3月12日）。生前先后任永兴县工商联主任、县矿业工会主任、国营郴州地区电池厂厂长，父亲从同情革命、掩护革命者继而走上革命，并最终成长为一名坚定的革命者，一生光明磊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一、投身革命洪流

1929年父亲读初小时（“壬戌学制”明确规定初等教育6年，分初级小学4年和高等小学2年；中等教育6年，分初级中学3年和高级中学3年；与之平行的有师范学校和职业学校），1927年蒋介石与汪精卫先后在上海、武汉发动“四.一二”、 “七.一五”反革命政变，国共两党彻底决裂。同年5月21日，国民党第三十五军三十三团团长许克祥，在长沙发动“马日事变”，率军查封省、市党部和工人纠察队总部，袭击四郊农会，围捕共产党人。6月4日，永兴县农会、县总工会均遭到破坏，大批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被捕；6月8日，中共永兴支部书记、县农民协会委员长黄庭芳在耒阳英勇就义，一时间，永兴大地陷入一片白色恐怖、血雨腥风之中。父亲幼小的心灵就萌生出对革命者的深切同情。1938年2月，中共永兴县工作委员会成立（黄平同志任书记），同年5月，湘南游击第三大队（含永兴游击中队）改编为新四军暂编第二大队，从耒阳奔赴抗日前线。1941年8月，父亲从文昌阁高中毕业，其时伯父邝绪清与高亭司古城村刘良宝（刘系陆军军官学校武汉分校第七期学员，1949年10月21日与谢洪率队400余人向湘南游击队司令部第七大队和中国人民解放军18军406团交枪投诚）正在国民革命军37军服役，布防在汨罗江南岸新市、浯口一线，父亲暗中利用大伯这一特殊身份为地下党人通风报信，从同情革命、掩护革命者继而走上革命。

父亲高中毕业后，正直全国抗战进入最艰难阶段，1941年8月5日上午，日本侵略军9架飞机轰炸永兴县城，投弹17枚，炸死无辜群众29人、伤38人。值此民族家国危难之际，自己该何去何从？父亲一时陷入了苦闷与彷徨。伯父来信鼓励他投笔从戎，因第二次长沙会战爆发，粤汉铁路全线瘫痪，只好悻悻作罢！恰好此时，中共永兴县工委书记、地下党员黄平同志在桂阳东城、永兴太平、文良、云峰乡一带以开药店行医为名开展地下活动，暗中发展进步青年壮大组织，父亲经同村邝立民同志（原左江联乡抗日游击队中队指导员，解放后先后任汝城县一中党支部书记、校长，二中党支部书记、校长）、枣子村界牌组刘为秋同志（又名刘礼民，解放后曾任蓝山县税务局协理员）暗中介绍，经黄平同志慎重考察（毕竟我伯父是国军的军官），最后决定吸收父亲作为地下党的眼线，利用其特殊身份为党工作。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抗战胜利后，中国面临两种前途、两种民运的大决战。1946年6月内战全面爆发，面对国民党当局在其统治区的疯狂反共、镇压民主运动，我党决定国统区党组织继续执行“隐蔽精干、长期埋伏、积蓄力量、以待时机”的工作方针。县工委书记黄平领导永兴党组织，执行上级决定，指示共产党员积极慎重地以社会职业为掩护（1945年6月，黄平本人改名黄克难，在永兴悦油乡公所任副乡长，利用合法身份领导地下党组织抗日），隐秘开展斗争，党组织内部实行秘密工作纪律，采取单线纵向联系。1947年7月，中共湘南工委在衡阳成立，谷子元任书记、何大群任副书记，黄平任湘南工委委员，在湘阴渡文明岭设立联络站（站点初设栖凤渡岭下洞牛积熙家，不久遭国民党郴县党部李邦雍、李定孝、李耀华等破坏，旋即移住到湘阴渡文明岭曹修竹、李先珠夫妇家里，解放后曹任警卫股副股长），积极从事迎接全国解放的准备工作。10月下旬，国民党永兴县政府侦缉科廖智生派出侦缉人员全力通缉谷子元、黄平同志，值此危急关头，父亲挺身而出将黄平同志藏匿于我家厢房达7天之久，由我母亲暗中以给父亲送洗澡水的名义帮黄平同志送饭，随后两人化妆成煤窑工人躲进高仓村长槽里两益煤窑（1942年始由高仓村王国宣以及父亲等人合资兴办，暗中为游击队筹措抗日经费）。

二、探索经济建设

1949年10月4日，湘南游击队司令谷子元率部配合人民解放军第18军先遣部队进驻县城，永兴宣告解放，10月5日，成立永兴县人民办事处，谷子元任办事处主任，7日由黄平代理主任、李德贵为副主任，执行军管任务。1950年3月，黄平任中共永兴县委委员、县人民政府代县长，5月任县长。同年县政府各部门相继组建。1951年？月，黄平同志推荐父亲任县工商联合会首届主任兼矿业工会主任。1952年10月，黄平同志调任湘南行署民政处处长，父亲也随即离开了永兴，于1953年赴马田筹建马田电池厂(当时系公私合营，厂址位于原人民银行马田分行，现在的和平路85号)，建厂之初，由父亲任厂长（对外称经理），常启舫任会计，工人有黄恒成、周宗礼、刘甲节、李逢才、邓启信等。电池厂筹建阶段，百废待兴、举步维艰。既无技术、又无资金，完全是土法上马，依靠手工制作，只能生产小煤窑用的矿灯电池和磁石手摇电话机用的甲号电池。1955年，马田电池厂投入技改资金，引进部分机械设备与技术力量，扩大生产线，从手工制作转为半机械化生产，经济效益显著提高。同时注册了“矿工牌”大号电池商标，与衡阳电池厂生产的“湘江牌”电池、株洲电池厂生产的“金鸡牌”电池在市场上齐名，深受广大消费者的喜爱。1956年马田电池厂更名为国营郴州地区电池厂，完成国有产权改制。1958年，在中共中央“三面红旗”（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的指引下，郴州地区电池厂、郴州油脂化工厂、郴州五金电筒厂（位于下湄桥）实行联办，工人根据生产需要灵活调剂。父亲任职期间，工作认真负责，积极肯干，为马田电池厂的创建、巩固和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三、含恨入狱屈死

1959年7月2日至8月1日，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在江西庐山召开，会后，彭德怀、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作为“右倾反党集团”被错误批判。受其牵连，“和群众关系极好，到处有人掩护，一直坚持到解放后”（黄克诚语）时任郴州地区行署专员的黄平同志亦未能幸免而被打倒！并于1959年被迫害致死。1959年8月2日，父亲赴郴州地区开生产调度会，会后即被工作组以办学习班的名义扣留下来，几天后，联办厂方负责人通知我母亲，说我父亲犯了严重的错误，现关押在永兴县看守所（原红旗小学旧校址，当时叫王氏祠堂），我母亲当场就晕了过去，我们兄弟姐妹四人抱头哭成一团（大哥当时13岁、大姐11岁、二姐9岁，我6岁），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祸从天降！1959年11月12日，永兴县人民法院（59）院刑字第183号判决书（当时我们家属根本就没有收到判决书）说父亲滥用工作职权贪污电池100打，计币240元；将7月3日收入竹叶塘办煤矿电灯器材136元、18号收入老屋矿电灯器材7.88元、8月24日（当年8月2日父亲都已被羁押了）收入金星煤矿电灯器材13.8元等四笔款项不计现金收入，又说父亲58年到北京出差多报差旅费50元（诬陷父亲看了梅兰芳的京剧演出，戏票由公款报销）共计447.68元予以贪污，进行大吃大喝、挥霍浪费。结论是父亲参加革命工作动机不纯，资产阶级享乐思想未得到彻底改造，依法判处父亲有期徒刑5年，刑期从1959年8月2日至1964年8月1日止。1960年联办厂方负责人告诉我们，说父亲已转到郴州五里堆监狱服刑。父亲入狱后，全家即断了经济来源。根本无法及时去监狱探视他。1960年端午节前(公历5月29日)。母亲和大哥先天徒步到油榨圩在我姨妈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上午走到五里堆监狱，见到父亲时，父亲脸色苍白，骨瘦如柴，每天还要参加高强度的劳动改造。1961年中秋节，母亲和大哥再次去五里堆监狱探监。狱方负责人告诉母亲和大哥，父亲已于1961年正月二十六日（公历3月12日）死于郴州地区人民医院（我们家属未接到死亡通知书），死因不明，至今尸骨丢在何处，我等儿孙更不清楚！都说窦娥冤，我父比窦娥还冤！

四、艰难申诉历程

父亲死后，我们全家五口人被赶出电池厂，临时到马田村租了一间矮小的旧平房安生。当时家里已无任何经济来源，每天只能靠母亲和大哥、大姐到马田煤矿荷叶塘工区挑煤卖给一些单位食堂来赚取生活费。遇上雨雪天气，则吃饭都成了问题！1961年3月份，经叔父向邝家大队领导申请，同意我们全家返回到马田公社邝家大队第一生产队原籍。其时国家正处于三年困难时期，我们四姊妹年纪又小，生产队又是按劳(工分)分配，一家人经常吃了上顿愁下顿，直到1965年社教后，我们一家才基本解决温饱问题，但在那个特殊的时代，我兄弟姐妹四人均无缘读书、招工、参军。1977年十届三中全会邓小平复出以后，党中央开始全面拨乱反正、纠正历史冤假错案。1979年2月，本村的邝立民兄长到我家，说我父亲生前为人正直、清廉，当年应是受人诬陷所致，为我父亲写了两份申诉材料分别呈交永兴县人民法院、中共永兴县委落实政策领导小组办公室（简称落实办），同年7月14日永兴县人民法院回复称原判事实清楚、证据确凿、量刑准确，经复查维持原判。收到回复后，原永兴县人民法院马田矿区法庭庭长邝贤军、原蓝山县税务局局长刘为秋等同志鼓励安慰我们要有决心、要相信党，我兄弟两人于是再次向永兴县法院提起申诉，1981年5月7日永兴县人民法院再次复查仍维持原判！为了给父亲平反昭雪，我们兄弟两人开始走访父亲生前的老领导、老同事，可是时隔二十余年，一些人已不在人世、一些人已调离原单位，申冤之事毫无进展。皇天不负有心人！1986年5月，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兄弟两人在郴州下湄桥五金轴承厂碰到了父亲生前同事李逢才叔叔，李叔叔见到我们后心情特别沉重，向我们介绍到当年三厂合一，人心复杂，难免会有人背后打小报告诬陷您父亲（父亲生前曾跟本村的邝华山开玩笑说，工作不要太认真，太认真了得罪人），既然是说他贪污，当时的会计常启舫同志应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可惜常会计在1960年清理阶级队伍“黑五类”（地、富、反、坏、右）时，已被清理回到鲤鱼塘乡下务农，具体在哪个村组我也不知道。闻听此言，我们两兄弟欣喜欲狂，深知这可能是唯一给父亲平反昭雪的机会！于是第二天马不停蹄赶往鲤鱼塘乡下四处打听，80年代通讯又不发达，茫茫人海到哪里去找常叔叔？万幸的是遇到一个好心大爷，告知我们有这么一对常姓夫妻居住在千冲乡千冲村黄泥坑组，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他也不敢肯定。最后在这个大爷的指引下于天黑前找到了离别三十多年的常启舫叔叔（常叔祖籍衡阳市衡阳县新塘乡，家庭出身地主），他夫妇见到我兄弟两人也是悲喜交加：悲的是故人已逝；喜的是故人之子已长大成人。在稍事寒暄、问明来意后，饱经苍桑忧患但记忆力超群的常叔向我们讲述了那一段尘封的往事：1960年3月，诬陷你父亲″贪污″的100打电池款240元，购货方城关百货公司就已汇到电池厂账上，我也向时任厂支部书记刘云起(刘是山东人，南下干部)作了汇报，厂领导指示我列其他收入，至于领导当时为什么不向上级反映，原因与动机就不得而知了！其时你父亲已蒙冤入狱，不久我本人也被清理回到千冲务农，由此导致冤情石沉大海！我兄弟俩人拿到常叔的证明材料后，如获至宝，于次日返回县城找到县落实办肖泽民主任，肖主任看完证明材料后，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你父亲的冤案平反有望了！随即县落实办派出专人赶往电池厂经查证后完全属实，然后责成电池厂写出申诉材料呈永兴县人民法院，县法院再次组成合议庭重新开庭审理我父冤案。

五、冤案平反昭雪

1986年7月17日，这一天是我一家永远值得铭记的日子。永兴县人民法院（86）永法刑二字第1号刑事判决书做出如下判决：

被告人邝绪润，男，生于1923年，汉族，永兴县马田乡邝家村人。因贪污一案1959年11月12日我院以（59）院刑字第183号刑事判决。判处被告人邝绪润有期徒刑五年。本院依法组成合议庭，对此案重新审理。现查明：被告人邝绪润，原判认定贪污人民币440余元，现经复查证实，其中大部分事实无证据，不能认定。原定罪科刑不当，据此，判决如下：

一、撤销本院1959年11月12日（59）院刑字第183号刑事判决。

二、被告人邝绪润不应追究刑事责任。

1987年5月4日，中共永兴县委落实政策领导小组办公室以永落发（87）第22号文件下达给县轻工业局，为父亲补发了一次性抚恤费。但我们一家五口的城镇户口及商品粮供应一直未予恢复，为此，我兄弟两人先后到父亲生前所在单位（此时已更名为湖南郴州电池厂）、马田派出所、马田镇人民政府、原永兴县轻工业局、永兴县公安局、中共永兴县委落实统战政策领导小组办公室、中共永兴县委落实政策领导小组办公室等单位上访。1987年5月17日，我兄弟两人又去原郴州地区卫校家属区找到黄平同志的遗孀曹慧英阿姨（曹系中共南香支部书记曹修竹的姐姐），其时曹慧英阿姨已经落实政策、享受老红军待遇，忆及黄伯伯与父亲之间的往事，真是劫后余生，不禁百感交集！历史给我们开了一个苍白的玩笑，烽火岁月已经把我们两家的家国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浑然无法分开！曹阿姨提笔写道：邝绪润同志的以上情况速(属)实，请永兴县公安局负责同志解决其子女户口一事！并叮嘱我们：″侄儿，若永兴县落实办还不能解决，你兄弟再来找我，我写份材料给谷子元同志！″。

1988年2月4日，湖南郴州电池厂派出专案调查人员对父亲的“贪污”事项做出如下认定：“……100打电池款240元在邝判刑不久后永兴百货公司已付款到厂，会计经请示当时支部书记刘云起后作了其他收入处理，使邝蒙受了不白之冤，其他几项款也无确凿证据…”,至于污蔑父亲到北京出差利用公款看梅兰芳的演出，更是子虚乌有的事！据李祖信同志证言，父亲是去长沙买材料（碳棒、铜帽等），顺便自费看了一场戏。1988年2月6日，中共永兴县委落实政策领导小组办公室以永落发字（88）第5号文件下达给郴州电池厂，为我一家5口恢复了城镇户口和商品粮供应；根据中央相关落实政策文件精神，先后落实了我夫妇俩人的工作。2023年8月8日，马田电池厂退还了父亲当年被迫上缴的所谓″贪污″款项(由我母亲变卖父亲的手表等家当后筹得)并补发父亲蒙冤入狱期间的工资合计1597.68元。我们全家重新回到了马田电池厂这一生我、养我、令我魂牵梦绕的故园！现在老伴和我已分别于2008年、2013年光荣退休。儿女通过自身努力都在政府部门工作，且均为中共党员。

2016年，邝氏族谱（五修）刊载了父亲沉冤昭雪记：“……润叔生性鲠骨，天授傲气，胸怀大志，百事蹉跎。满腔热血革命，招来桎梏枷身；一身豪气为国，难免风波亭冤。伤怀艾年，浮生若梦。今者，春雷乍起，万物回苏；禹甸重光，兆民有幸。是非澄清，去伪存真，沉冤昭雪，恢复名声。尤喜乔梓落实政策，恢复户籍。享国家之劳动养老，洗昔日蝇迹污痕。苍天有眼，雨过天晴。想润叔在天有闻，抑亦安息瞑目，英灵自慰也！”

投身革命志奇坚

血雨腥风头倒悬

竭虑工商谋发展

殚精企业勇超前

鉏麑喻义身虽死

渔父衔冤谁复怜

今日灵旗空际看

与翁营奠更营篇

严父在天之灵，当可瞑目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