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磊:心灯——向王颜山先生问学记之一

毕德贵(和之)

<p class="ql-block">一</p><p class="ql-block">芒种那天午后,忽然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一张瓷青色的纸上,用左手写下一个大大的草书。字无足观,但那张瓷青色的纸宛如晴明的天幕,实在让人难忘。大约宋人那“雨过云破天晴处,此般颜色造将来”的句子,说的就是此色此境吧。方在百思不解这梦境的出处,忽然就看到了让人震惊的消息:王颜山先生去世了。先生一生忙忙碌碌,孜孜不倦,而离去之日又正是芒种节气。先生也许带着此生此世未曾忙完的事业,又到他的桃花园里耕种去了。</p><p class="ql-block">先生是当代书法名家,我童年执笔,后来以书法为业,可奇怪的是,我们却很少谈到笔墨,似乎书法对我们而言是另外一个世界。我们的话题总是围绕着历史展开。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先生在书法界极力提倡读书,每逢重大活动也总是不厌其烦的阐发着读书的意义。他曾无比感慨的对我说“真是羡慕许多人购书的条件,每次可以成千上万块钱的买书,”最后他的神情却暗淡下来。“可惜呀,他们买来的书从不去看。”从先生的目光里,我能读出一丝痛楚。也许他又想到了贫寒的少年时节,欲读书而不得的艰难光景吧。&nbsp;</p><p class="ql-block">二十四、五岁,我花两年时间硬是啃完了厚厚的三大本中州古籍版的《资治通鉴》。那年初夏,我到市博物馆去主持旅美画家姚笛雄先生画展开幕式,一进接待室就看到了先生。他笑眯眯的问我最近读什么书,我就详细汇报了读书心得。先生边听边眯起眼睛,频频点头,手中一杯新沏的龙井茶,从香雾袅袅直到凉透了都没喝一口。听完我的心得,先生略略沉吟,望着我郑重的说:“有空再读读唐宋八大家吧。《通鉴》犹如骨骼,让人知道历史的脉络。但骨骼毕竟不是活生生的人,它需要辅之以血肉,鼓之以精神,才能还原成活的生命。读出文字背后的精神气脉,才算把书读活了。”先生的话不多,但给了我莫大鼓舞。在后来的许多年里,我尽可能全面搜罗史料,尤其是野史和笔记。想用它们把早已风干在岁月河床上的历史还原成血肉丰满的灵魂。后来,我找到了读书的另一种延伸方式——写作,把已有的史料和未知历史盲点都用一定历史观作为坐标,建立文学模型。力求在纸面上还原一个个接近于真实的历史场景。我的一系列历史小说就是这种思路指导下的不断尝试。从《大地之魂》、《黄河之水》到《云山沧海》和《长安万里》先生都是最早审阅者,对每部作品都提出了严谨中肯的指导建议。大约十年前,我的历史小说《长安万里》出版时,先生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心脏放了支架。怕打扰他,我就把书邮寄到了政协大院,想不到他竟给我打来了电话。他说“看了新书,心情很兴奋,要是能年轻20岁,我很想和你们这些年轻人一起重新梳理历史,做一番新学问”。电话中能听得出他的激动。在我眼前那个议论风发、神思飞扬的先生又回来了。攥着手机,我的心情也不能平静。先生啊,您的心永远和年轻人息息相通,您就是永远的年轻人!</p><p class="ql-block">最近几年,和先生见面明显的少了,偶尔在餐饮协会或是文化论坛上见到他,总是有种分外的喜悦。尽管面容清癯,但他电光石火的思想火花还是那样耀人眼目,只要一颗就足以启迪后学。先生晚年对古希腊、古罗马和古埃及文化尤其关注。我们曾对希腊半岛、亚平宁半岛和山东半岛自然条件的异同与历史文化走向做过细致探讨。他依然炯炯的目光望着我:“我们这代人条件差,读外来的书太晚,要是眼界早点打开,就会有更多学术参照。”那一刻,我仿佛能感受到他火热的叮咛:“珍惜年华,不要停下脚步,你们的天地大的很!”先生啊,走过千辛万苦,千山万水,您是用自身做实例,鼓励年轻人向前再向前。蒹葭苍苍,道阻且长,虽然求之不易,但有先生这样一盏灯在前面,我们又怎能停下不断向前的脚步呢?</p> <p class="ql-block">向王颜山先生问学记之二</p><p class="ql-block">万里乘风去复来</p><p class="ql-block">和世人想象的不同,王颜山先生对待书法的态度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心沉翰墨,用几十年的苦功夫磨砺出了一支健笔,无愧于书法大家之称。另一方面,书法始终不是他终极的目标,他一生努力攀登的还是历史和文学的泰山,而书法不过是他冶学的一把扶梯。我就不止一次听他说过:“别人的履历都写自幼酷爱书法,我自幼一点儿也不酷爱。写字,对我来说就是一项不得不做的工作。”说这番话时,他有时诙谐,有时郑重异常。仔细想来,这里面是他几十年对手中一支笔的复杂情感。少年失学,为维持家用,先生应聘做文字抄写工作。黄卷青灯之下,日夜相伴的就是手中的一支笔。无论是刻蜡版的铁笔,还是抄文稿的钢笔,书写性情的毛笔,都像一根细细的针日夜飞舞着,把他的生计爱好和喜怒忧乐绵绵密密的缝合在了一起。与其说是亲密无间,不如说是生死相依。其中的跌宕起伏,又岂是泛泛一句“自幼酷爱书法”所能道尽的呢?</p><p class="ql-block">向先生问学多年,我感觉书法在先生手中是一只渡人的船。他承载着太多寄托,远行在诸子百家、汉魏六朝和当代文化之间,把这极宽广极深厚的一切都溶冶成了独到的学问体系。先生每每自谦是“杂家”,实则他所涉猎的每一项学问都专注精深,没有汪洋丰沛的博与杂,又如何能成就这样的专与精?有一年春节,初一早晨去给先生拜年,打开门后却看见先生在北窗下,手捧厚厚的《汉书》看的津津有味。看到我,他轻轻合上书说了一句:“古人言,读《汉书》可以下酒。我这两年才悟出班固文字的妙处,读《汉书》不但可以下酒,也能当一顿年夜大餐。”说罢,意犹未尽,又从书房里抱出十几个纸卷,那是他每晚以小楷抄写的《汉书》。他告诉我,每晚能抄满一张四尺宣纸。抄书之际,不但明白了孙过庭“心手双暢”的境界,而且把班固笔底一个又一个人物镌刻出来,让他们在素白的纸面上呼吸旋舞。望着用笔如刀的长卷,我似乎能看见班固执笔向木的神情,那神情与先生毫无二致。</p><p class="ql-block">几十年来,对先生自称“抄书匠”,世人多不解其意。其实这抄书匠就是一位不避风雨烟尘的船工,撑着一只以毛笔为篙的小船。拜谒遥远的先哲,把他们的馈赠一路满载驶出了历史的三峡,驶入了近代学林茫茫的海洋。抄书是古人的治学方式,可惜世异时移,当下已经没有人能撑得动这条船。先生一路抄书而来,算是对范仲淹、苏子瞻、林则徐这些同路人的一次致敬,也是三峡行舟一声寂寞的绝响。从今后百年千年,只怕这样的抄书匠没有了,这样的船工没有了,历史三峡上那一声嘹亮的长啸也没有了。&nbsp;</p><p class="ql-block">先生以隶书名家。那一笔出神入化的隶书,在汉碑唐碣间几经淬炼,又晕染了宋人的潇洒和清人的魄力,气格直逼完白山人和赵之谦,堪称清末以来当之无愧的隶书宗匠。我素来不喜欢隶书,但对先生之隶却反复揣摩,由衷赞叹。这是因为他的字里行间写出了雅致才情。出演《狂飙》的张颂文先生在火遍全国之时,有一番诚恳的自述,他提到了表演中的“微表情”这个概念。细玩古今书法何尝不是微表情的天下?二王的精微、苏黄的放达、赵松雪的潇洒,其实都在点划的精微与广大之间做足了细节功夫。可以说,文化审美维度有多高,笔墨间的神情就有多么动人。有一回他欣赏阮元的诗稿,忍不住赞叹“阮芸台出手不凡!学问使然!”颜山先生之隶,不过是以隶书为形的一段优雅的舞蹈,笔墨为行楷,神情为草书,古淡处又不乏秦篆与汉简的朴质平和。读这样的笔墨,我常常会想起司马文公著《史记》,司马温公编《资治通鉴》的心境。追寻大历史中人的离合悲欢,是他们相同的心路历程。有人说,鲁迅的心始终牵挂在中国的文脉上,所以分不出更多余暇关注欧风美雨。与此相似,颜山先生的心也始终牵系着这块土地,这方文化。他不过以书法问学证道。如果仅仅以书法家而论先生,那也许是还未走进先生思索的更深处。</p><p class="ql-block">先生的晚年,曾与我谈起过一些深远的话题。比如“博山文化与楚文化的关系”,“楚国神巫文化与博山风俗的联系”,“博山的军镇设置与文化繁荣之间的关系”,等等。可惜我一直忙于一套十几卷本的“中国历史系列小说”的写作,而未能更多的向先生请教。有些宝贵的思考或许就永远沉没于岁月的海面之下了。</p><p class="ql-block">先生是史家,对于生死一向达观,人生百年在他眼里不过弹指一瞬,他关照的是千秋的沉浮兴替。尽管他已离去,但我总是感觉他并没有走,他依然在我们身边,带领我们去探寻那杳不可知的文化秘境。即便是短暂的离去,也不过是奉命赶赴灵山讲法,待他乘愿归来,仍然是我们人生之路上的向导。</p><p class="ql-block">“亲戚或余悲,</p><p class="ql-block">他人亦已歌。</p><p class="ql-block">死去何所道?</p><p class="ql-block">托体同山阿”</p><p class="ql-block">六朝人的心境太悲凉,必不是先生所喜。那就以百年前志士的小诗献给先生吧:</p><p class="ql-block">“万里乘风去复来,&nbsp;</p><p class="ql-block">只身东海挟春雷。</p><p class="ql-block">浊酒难消忧时泪,</p><p class="ql-block">补天应仗出群才。</p><p class="ql-block">壮别天涯未许愁,</p><p class="ql-block">尽将离情赴东流。</p><p class="ql-block">何当痛饮黄龙酒,</p><p class="ql-block">高筑神州风雨楼!”</p> <p class="ql-block">韩磊</p><p class="ql-block">学者,作家,主持人。在历史、国学、书法、行业文化策划、语言艺术诸多方面成果丰硕。书法流传海内外,被众多文化机构收藏陈列。出版8部文学历史专著和长篇小说。2部长篇历史小说即将出版。淄博电视台主持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