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

葉子.韩

<p class="ql-block">姥爷 </p><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母亲打来电话,说姥爷突然不肯讲话了。</p><p class="ql-block"> 一个把阅历熬进历史深处的老人,本就与这个世界无多少瓜葛。</p><p class="ql-block"> 问母亲缘由,原来,他知道了二舅去世的消息。我一时语塞。姥爷活到一百零三岁,早已被死神遗忘,也未曾被疾病打扰过,过了百岁,怎会再生缠绕?</p><p class="ql-block"> 我是没法问候姥爷的,尽管他还认识我是谁,但更多的时候应该不知道我是谁,怕他想说的话跑成乱码。 </p><p class="ql-block"> 至今仍记得。</p><p class="ql-block"> 姥爷八十三岁的那年,大姨与三舅先后去世。大姨临走时,表哥想带姥爷去见大姨一面,姥爷推脱人老路远,不经折腾。三舅是家中最孝顺的孩子,工作,结婚大事皆听从家中老人安排,从不让父母操心,对大家庭亦多有帮衬,咽气之前,托舅妈来找姥爷想见最后一面,姥爷没去,说生老病死皆是命数,无法改变,见面也不过是徒增伤感悲痛罢了……自此以后,大姨与三舅两家对姥爷多有抱怨,皆不亲近。</p><p class="ql-block"> 八十五岁那年,我陪他去看望他的一位老中医朋友,骑着他那辆破旧的大金鹿与我在乡间的小路上飞奔,误入干掉的车辙里,我趴在生硬的泥淖上,惊奇地看到他从车上一跃而下,动作利索的像个年轻人。</p><p class="ql-block"> 每每我去看望他,他总要传授一点技艺给我。他让我学拿腕,接腕。说万一碰上坏人或哪家孩子脱臼,均可用得上。他教我扎耳尖穴放血,放完血用蟾酥煎鸡蛋吃,说是治疗嗓子疼,上火。我既不敢放血,也不敢逮蛤蟆,学这一招,我心理建设了好久。他教我逮土蟞虫泡酒,说是破血逐瘀、续筋接骨、消肿止痛。他教我用发酵过的烂枸杞治疗痔疮,样样让我不适.却样样想让我学到手,若我有怠慢之意,他只管长叹,并不恼火,说小辈们唯我愿意与他唠这些老古董。</p><p class="ql-block"> 二零二三年的春节,去往海南的路上,得知姥爷得新冠长卧不起,小弟从北京拿回抗病毒的药,端茶送水地伺候了两天,他竟然安然地从新冠病毒那儿溜掉了,洒脱的很。这样的姥爷,怎么可能再心生我执?</p><p class="ql-block"> 问母亲,谁是那个多嘴的人?问完之后又觉得多余。</p><p class="ql-block"> 近一两年,我会经常在梦里因姥爷的走掉而惊醒,也会因他生活中的种种不便而遗憾,他得新冠气息奄奄时,我亦会在南方的大街上,泪雨滂沱,这样的执念,是姥爷所不喜的。</p><p class="ql-block"> 如今,听到姥爷一句话都不肯讲,我突然明白些什么,姥爷还是我姥爷,他只是无为而无不为,恪尽天命而已,普通的人懂不了,懂他的人又做不了什么。</p><p class="ql-block"> 姥爷尚能闲聊时我们曾聊过生死,他说希望我能活到一百岁。我还打趣说说,活那么久,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活得太乏味了没意思。姥爷说,若他走后让你们不要哭,也不要大费周章地办白事,他不喜欢那些个做给活人看的东西,悄悄的烧了,撒到他采药草的沟沟坎坎,或是随便扬到哪片山里也好。他应该是喜欢漫山遍野花开的时候,自己无处不在的样子。</p><p class="ql-block">写这段文字时,我刚刚读完《金刚经》。 “善护念、离诸相、无所住”。这些话姥爷不会给我讲,他在另一条道上,用他的一言一行示现给我看。这不防碍,我们在心灵上,一起走得这么近,那么远。</p><p class="ql-block">二</p><p class="ql-block">如今再读这篇文字,姥爷已无疾而终,世寿一百零五岁。</p><p class="ql-block">父亲二零二三年年底去世,重孝在身,我没有去见姥爷,二零二四年年底再次见到他时,它已陷入弥留之际,我陪他聊天,把之前那些没说过的,说过的话都讲给他听。他就在我的那些絮絮叨叨中有了生命的反应,先是他的身体动了一下,后来他微微地地冲我张开了眼睛,再后来有了呼吸的动静,仿佛枯萎的生命力里,有一丝微弱的小火苗在舞动。我们都欣喜不已,都说若能过去这个年,事情就好办多了。我把我们的这个愿望,不停的在他耳边诉说着,诉说着。</p><p class="ql-block">没想到姥爷把我的话听进去了。</p><p class="ql-block">第二天下午我再次见到他时,已有了粗重的呼吸声,据说那晚上他自己翻了一个身,他会时不时的用一只手扯身上的寿衣,应该是觉得自己还没走,用不着穿这些。我攥着他阴凉的手陪他聊天,就像他还能天南地北的陪我聊天一个样子。</p><p class="ql-block">傍晚时份,我告诉他我准备回老家过年,年后再回来看他;告诉他若觉得辛苦,过完年要走的时候,不用害怕,他的那具身体上的每个零件都已经老化得不能用了,他的灵魂需要去寻找一身新衣服去了;告诉他若对未知的路充满恐惧,就请他念着阿弥陀佛走,一声接着一声,不给任何外在内在境,也包括自己的生生不息的念头留有时间。</p><p class="ql-block">姥爷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他努力地迈过二零二二四年这一道门槛,二零二五年的钟声刚敲完没多久,他溘然长逝,干脆利索的很。</p><p class="ql-block">我很佩服姥爷,无论是生时,还是要走的时候,一切都是“我”说了算。</p><p class="ql-block">三</p><p class="ql-block">我与姥爷的情感,让父亲纳闷了很久,以至于临走时,他还在找一个答案。</p><p class="ql-block">姥爷家里儿女孙辈众多,怎么疼爱,都伦不到我这里。我幼小的时候,他没守护我长大,哭泣时,他没有给我拭过一次泪,甚至连一口好吃的馈赠,都少之又少。我长大后,却在一件又一件大事小事里看到了他的豁达,通透。他的存在,不在于亲情,不在于陪伴,不在于爱与不爰。他是光,让你在纷纷扰扰的生命里,一直保持着一份难得的清醒,他用长长的生命告诉我</p><p class="ql-block">每个人的世界里,只有我们自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