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险求生

马粮

第五章09

1992年春，为了追讨货款，我只身来到纽约，住进了曼哈顿的一家小酒店。清晨醒来，我想起了最初和这家公司接触的情景，那还是两年前我在纽约XJ公司工作时，曾和这家美国公司的香港代理吴先生一起去过他们公司。

这家公司有个既好听又好记的英文名字叫HERO，这个词儿经常出现在古希腊神话或荷马史诗中，通常是指“保护神”或用来专指男性的英雄。然而有趣的是，这家叫HERO的公司却是一家在曼哈顿拥有三个著名意大利女装品牌的时装公司。我猜想他们公司的名字大概的含义是像英雄那样，用最好的女装征服时尚女性，或者英雄救美的意思吧。

HERO的老板奥伯特是个犹太商人，其实纽约绝大部分纺织品、服装的进口商、百货商、著名时装公司等等，几乎都是犹太富商家族的生意。HERO当年经营的成衣品种都是档次较高的晚装、夜礼服之类的女装。按当时中国服装加工水平，我们跟这家高端时装公司应该没啥交集，因为他们对服装面料的材质和加工工艺都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多年以来，HERO的订单大多都放在日本、韩国、台湾和香港等地生产。



后来有几年，纽约的社交名流中开始流行缝着各种珠子和闪光金属亮片的毛衫，这些缝珠钉片的订单需要大量的手工缝制，而日韩等国家的人工费用又太高，因此美国时装进口商才不得不将此类高端产品的订单放到了中国。于是，这家女装公司便和我原来就职的外贸公司建立起了业务关系……

早上上班时间到了，我三口两口在酒店里吃了早餐，立即给HERO公司拨通了电话。由于我之前都是通过他们公司的香港代理商联络，所以并不清楚谁负责这个羊绒连衣裙订单，好在我手头有第一批货物出口时客户提供的品牌标签，知道这个订单的品牌叫“奥莉卡西尼”（OLIGACINNY），因此就凭这个商标信息找到订单的负责人并不难。

电话接通之后，经过几次转接，最后找到了公司采购部总监艾琳，她一听我为了催讨货款专程从中国北京飞来纽约，十分吃惊。我告诉她，之前我已多次联络了香港的代理商，但都没得到任何确定的答复，实在是出于压力和无奈，这才直接找上门来。艾琳听了我的倾诉，答应和我见上一面。



以前我在纽约常驻时，曾经和香港代理公司的吴先生一起跟艾琳吃过饭，那次见面从吴先生口中知道了艾琳的基本情况。她出生在一个早期从香港移民到美国的华人家庭，有极好的教育背景，是纽约一家著名设计学院服装设计专业的高材生。毕业后在纽约的时装行业打拼了十几年。她在HERO不仅负责采购，每年还带设计团队去米兰、巴黎等地参加时装节，了解设计理念，探讨消费趋势，把握当年的流行色，并最终设计推出下个销售季的样板。据说艾琳和公司的总裁，也就是HERO的一把手奥伯特关系很不一般。当然，这是我当年在纽约，从其他渠道打听到的花边新闻。

艾琳没让我去公司，而是选择了离他们公司不远的一家咖啡店见面。两年多没见，艾琳的样子看上去还是那么风姿卓然，精致干练。记得那年一起吃饭，她那青春靓丽的容貌、搭配讲究的衣着、风趣幽默的谈吐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今天见了，她那依然美丽的脸上竟然没有了笑容。



我和艾琳简单聊了几句便立即切入正题：“艾琳，你知道我是为那笔羊绒连衣裙货款而来的，”艾琳没容我继续往下说，表情严肃地做了一个手势，打断了我的话。“马先生，我告诉您吧，HERO出事了！”此时艾琳那张漂亮的面孔愈发严肃起来。“二个月前，公司的董事长奥伯特突发心脏病去世了，之后几位董事和家族成员为了争夺董事会的控制权，一直在明争暗斗。目前的情况是，公司所有对外的业务都停摆了，我负责的采购部自从奥伯特去世那天起，就暂停了对外支付一切货款。”艾琳的话让我倍感震惊，之前HERO肯定是对海外的供应商封锁了消息，否则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呢？

艾琳带来的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似晴天霹雳，让我一下子乱了方寸。昨晚冥思苦想的说辞，此时竟然忘得干干净净。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片刻之后，我只好跟她说了说因为这笔款子迟迟不到账给我带来的压力和麻烦。她边听边点头表示同情，耐心地等我吐完苦水之后，劝我还是回去等消息。她说：“眼下公司控制权的争夺已经白热化，估计很快就会有最终的结果。公司安定之后，我肯定也不会在HERO干了，不过你放心，在我离开之前，我一定会尽全力帮助你解决货款的问题。目前我也在等公司董事会的最终决定。”听艾琳这么说，我也不好继续说什么，只得起身告辞，搭机匆匆返程。



回国的飞机上我一直在反复推敲，琢磨着回去后下一步的打算。这个订单是完全为外销市场定制的，眼下为了减少损失，我虽然扣下了这第三批货，但对我来说，这批货压在手里显然没有任何价值。再说，这次拿不到货款，并非客户恶意拒付，而是突发事件所致。那些签了合同，下了订单的货肯定都是各商家提前预购的，零售商也一定对外做了营销宣传，如果订货迟迟不到，恐怕最后真的会取消订单。干脆，我也赌上一回，还是把余下的货都发过去吧。此时的局面有点像“武大郎服毒”，权衡再三，我感觉给客户发货似乎是我的唯一选项……

就这样，我拿定了主意。回津后，立刻找货运公司定好了舱位，之后便迅速安排了出运发货。于此同时，我对外也放出风，说此番去纽约谈得不错，客户同意在收到最后一批毛衫后，一次性支付货款。



给客户发了货，我这心也随之提到了嗓子眼儿。不知未来的结局怎样，更不知我这么做的后果如何。其实，自从我下决心给客户发货的那一刻起，就像是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孤注一掷，押上了所有的筹码。接下来，只有等待命运的裁决。经过三周的苦苦等待，终于从香港代理公司那收到了来自HERO的最新消息……

吴先生说，经过明争暗斗，HERO的几个股东到底没斗过已故董事长的太太，奥伯特夫人最终当上了公司的新董事长。其实这位夫人原本是纽约一家私立博物馆的策展人，根本不懂公司经营。在奥伯特去世的那些日子里，公司的部分股东想利用这次突发意外搞事情，借机趁乱黑了供应商的钱。但新董事长上来之后，她对外的第一个重大决策就是偿付她丈夫去世后，所欠供应商的全部货款！她说绝不能让她丈夫坚持了一生的诚信经商的原则受到玷污。



就这样，几天后我终于收到了期盼已久的第二笔货款，又过了二周，最后一批货顺利抵港，客户立即支付了第三笔货款，只是因为当初我单方面推迟了第三批发货，耽搁了交货期， HERO从最后一笔货款中扣下了百分之五作为迟期交货的罚金。其余全部货款都到账之后，我也立刻支付了和这笔订单相关的所有供应商的应付款。

回首往事，感谢上苍，让我在几乎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边缘，最终柳暗花明，峰回路转，起死回生。经历了风雨摧残和洗礼，终于迎来了久别的彩虹。庆幸之余，我也特别感恩HERO的那位坚守诚信，主持正义的新任董事长、奥伯特夫人。同时，也要衷心感谢那些在我突遇风险，始终不离不弃的商业伙伴和朋友们的鼎立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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