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杂院的燕子飞了（回忆大杂院1）

郑奇芳Charlotte

我妈妈（右）与阿胜妈合影 这个春节让我过得很伤心。
　　年底的时候，我握着叔父的手泪眼汪汪地看着他离开世界。我主持着丧事，一直忙到除夕堂兄妹们回家去。正月初一的早上，我还没走出教会的门便接到电话，老邻居郑家长辈蒙召归天，又是一场丧事。虽然两位老人都已是高寿，但因对生命的不舍依然让我心痛不已，总让我泪流满面。
　　老人的渐行渐远带走了许多本已封尘的记忆。随着叔父的离去，我本家父辈的亲人都已经成了故人，随着邻家郑伯伯的离去，儿时生活的那个大杂院的门被严严实实地关上了。
　　而我总还是不停地梦见，梦见自己还生活在大杂院，梦见那条小河，小河上的榕树，梦见庭院屋檐下的那个燕子窝，还有正在学习飞翔的小燕们......
　　或许现在偶尔碰见大杂院一起长大的伙伴们都互不相识了，但我永远不会忘记的就是邻家郑伯伯全家。
　　我五六岁的时候，大杂院里搬来了一户也是姓郑的新邻居，他们就搬在我家对面的楼上。虽然在楼上，但院子里（温州话“道坦”）的洗衣板都是大家共用的，新邻居阿姨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每天在洗衣板上洗衣服。大家一起洗衣服的时候总是互相聊天开玩笑，所以都会彼此知道家里的事儿，邻居们都叫新邻居为“阿胜妈”，但谁也没见过“阿胜”，“阿胜”是郑家的大儿子，那会儿还在部队里当兵。有一次几位妇人正在一边洗衣服一边聊天，我正倚在门框上听着，“阿胜妈”说自己养了三个“和尚”，这辈子最想的就是希望有个女儿，说到这里的时候，几位妇人都异口同声地说：“哈哈，这边郑家的就是想儿子，他们家老二可以给你们家当女儿。”大家开玩笑地说着，“阿胜妈”就扭头看了看倚在门框上的我，我没有跑开，只听“阿胜妈”感叹一声说：“唉，可惜太大了，又住得这么近，今天过来，明天就会跑回去的。”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如此惊人的记忆，写到这里的时候，当时的画面马上映现在眼前。当然，我没有被送到对面郑家当女儿，而后来我真的就把自己看作是“阿胜妈”的女儿。
　　大杂院十几户人家之间有着太多的故事，与现在最为不同的是，过去的院子人家对家的分界线很模糊，很多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比如“道坦”和“前街”，也就是露天的院子和屋檐下的院子都是共用的，厨房和卧室很多是分开的，几户住在楼上的邻居家厨房都在楼下，阿胜家的厨房就在楼下，并且要经过我家对面的“阿嬷”家的厨房。我记忆中大杂院最热闹就是大家用餐的时候，尤其是阿胜部队复员回来后，开饭的时候整个院子都沸腾起来了。
　　我叫阿胜为大哥，叫老二为二哥，而老三比我大四岁，我就直呼其名。大哥性格开朗健谈，我爸爸也特别健谈，所以吃饭的时候，大哥最喜欢从自家的桌子上夹点菜放在碗里，然后就嘻嘻哈哈地漫游到我家的餐桌上。现在的孩子很难想象我们当时大锅饭的那个热闹劲，桌子都是摆在家外面的，谁家吃什么喝什么都清清楚楚，当然，我爸的菜烧得一流，院子里都有名的。吃饭的时候热闹的还不仅仅是人，凑热闹的还有每家养的鸡，这个时候都会咯咯咯地围着桌子转，我会偷偷地扔下一些饭菜，所以聪明的鸡们都围在我身边。
　　除了吃饭，热闹的莫属大家有空没空地坐在一起聊天，大家端起板凳坐在一圈说着闲话，冬天在院子里晒太阳，夏天在河边乘凉，要是星期天或过年过节的时候，爸爸不上班，很多人就喜欢听我爸爸说历史故事，三国的故事我就是从我爸爸那里听的，还有就是讲故事猜谜语，我现在记得的温州话谜语大都是我小时候听母亲说的。
　　如果赶上谁家做喜事，整个院子就一派喜气洋洋了。大哥和二哥的婚礼就在这院子里举行，我现在还记得当时大摆筵席的场景，后来两位嫂嫂都成了我的好朋友。热闹的场景还有很多，或是谁家请师傅做裁缝，或是冬至磨汤圆粉、过年捣年糕、炊松糕，还有就是我爸爸用自制的大锅台炒鱼松，那可是现在昂贵得天价的黄鱼啊，或者爸爸展示少年功夫现场做芝麻糖，如果有位敲着“叮咚”担着“敲糖”的阿公到院子，大家马上把自己家收集的烂铜烂铁甚至牙膏壳都拿出来换“敲糖”吃，要是有一位手艺高超的打“糖人儿”的阿公来，小伙伴们就围着阿公看着一团团滚烫的各色各样的糖怎么就被变成了孙悟空、变成了猴子搬西瓜，那个时候院子里就热闹非凡了。
　　院子里其乐融融的场景自然会引来燕子入住。燕子特别聪明，每年春天的时候，一对燕子就到处找地方筑巢做窝，好像相亲一样对初步选中的地方反复考察，直至相当满意才决定住下。听大人们说，燕子们择窝的最关键的条件就是庭院和睦，如果吵吵闹闹或有人打架，燕子就不会住在这里的。
　　燕子在我们的庭院住了好多年，每年三月三夫妻同来，我看着他们辛苦地衔着草根和泥土来筑好窝，又看着他们恩恩爱爱比翼双飞，忽然有一天我就听到了小燕子的微弱的唧唧声，然后就是燕子爸爸妈妈每天不厌其烦地出去找虫子喂养孩子，小燕子的眼睛慢慢睁开了，小燕子长大了，燕子爸爸妈妈耐心地在院子里教他们的宝贝飞翔，我们院子里的人都不会打搅这些温馨的亲子时刻，所以，燕子们总是放心地在这里度过美好的时光，到九月九后它们就拖儿带女回去，这说明这样的好多年好多年我们的大杂院都是和谐相处平安无事的。
　　我们家与阿胜家更是亲密无间，阿胜家的每一位成员都是我特别敬重的。阿胜爸不大出言，印象中一直是笑嘻嘻的，特别和蔼可亲，一直到他快离开世界的时候，都是这样。他心地善良，不仅对老伴特别好对子女特别好，一辈子没有对老伴高声过，就是对我们邻居也都特别友善，甚至对路过的乞丐也很好，他和我家太祖母一样，自己省着吃也要把饭碗里的饭给乞丐吃，若是乞丐低头闭眼祷告祝谢，他就把自己碗里的饭再给他们了。阿胜妈是一位特别会持家的勤劳主妇，印象非常深刻的是每个星期天她都要洗好多好多衣服，若洗被单的话她就干脆把大大的木制浴盆搬到桥边我们去提自来水的那个地方，给守着自来水亭的“烂脚”阿公几分钱就尽兴洗被单了，那个时候一担水一分钱。
　　夏天来临的时候，我们家朝河边的后门就是最佳的避暑胜地，在门边的躺椅上美美地睡上一个午觉简直就是天大的享受，而这个位置基本上是属于大哥的，如果大哥不在家，这个位置就是属于三哥的。多年后我们在回想大杂院的时候，大哥也总会跟我们的后辈说起他当时的“霸气”。
　　我们与阿胜家的故事很多，现在想来都是特别暖心，有时候我都会怀疑是否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且不说人与人之间的故事，就是阿胜妈养的猫都分不清彼此的家了。阿胜妈为了对付楼上的老鼠特别养了一只三色小猫，她本想把它养大后在楼上守着确保一方平安，却不料猫就是喜欢跟我在一起，我在看书他就跳上来躺在书上，我翻开字典她就躺在字典上，它就是想我陪它玩，我只好放开书陪它玩，我带它在厨房灶台上抓一种像蟋蟀一样的专门吃饭粒的小昆虫，温州话叫“饭涮子儿”，我让猫跳它就跳，抓到了昆虫就表扬它，然后开心地玩一会儿又开始跳，那些画面现在犹在眼前。夏天中午我在地板上午睡，猫就在我身边睡，它醒了我还在睡，妈妈就叫它过来叫醒我，于是它就一边喵喵地叫着一边蹭我用爪子碰我使劲弄醒我……
　　到现在为止我一共养过四只猫，这只猫是第一只。这只猫一向特别乖巧，除了它真正的主人认为它不想回楼上的家，但有一天我看见它正在瓦背（房顶）晒太阳，燕子从它上面飞过时，它忽然猛跳起来想抓燕子，燕子慌乱而飞，后来我就狠狠地批评了它，它耷拉着脑袋黏在我的脚边，我怕它会吓跑燕子，以后它们就不过来了。
　　

　　后来，燕子真的不来了，不过不是因为猫，而是院子里的和谐气氛被打破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院子里经常有人吵架甚至打架，一般都是为了一点小事两户人家大动干戈，而当两户人家吵架的时候，邻居们往往也会自然分成两派，所以就吵得更凶，有时候吵得特别厉害也会引来居委会或派出所的工作人员过来调解，尽管我那时候还小，但我依然可以从长辈那里得知调解的结果，依然可以知道权势的威力，后来我才知道其中就是所谓的腐败，我开始有点惧怕长大，同时又渴望着长大。

　　我们家与阿胜家都是基督徒的家庭，长辈们都特别会忍耐，宁可吃亏。印象中阿胜家非但从来没有与别家吵闹过，而且每一次人家吵闹他们都会暗中帮助受伤害的一方，尤其是一些家庭内部的矛盾，我亲眼看见他们为弱者伸出温暖的援助之手，这点让我特别感动。

　　但是我怎么也没料到我们家居然也会卷入令我恐惧的吵架之中，而起因却是父母好心不得好报，这场纠纷给我留下太多心惊心寒的回忆，留下因黑暗强权带来对善行者伤害的隐痛，而受伤害的主要原因是我们家没权没势没彪形的兄长，那个时候经常有人打群架，而胜者都是因为家有几位“将军”一样的儿子，而我的弟弟还是个孩子。不要说我们家长辈很想生儿子，我那时最大的奢望也是我如果真的有三位哥哥就好了，而在那段特别的时刻，阿胜一家就是我们的亲人，他们三兄弟就是我的亲兄长。

　　母亲病了，动了手术后住到外婆家养病，父亲不在市区上班那，除了我们三兄弟姐妹，家里还有位90多高龄已经有点糊涂了的太祖母，姐姐每天不辞辛劳地当着家，买菜做菜洗衣服，我都要先服侍老太太再写作业。有一次我放学回家，远远地闻到了弥漫在空间的臭味，我发现马桶被打翻，整个房间里都是大小便，老太太就坐在大便当中哭闹，她的身上头发上指甲缝里都是大便，整个房间臭气冲天，我使劲把老太太拉起坐在矮凳上，再使劲地拉她坐上竹椅，然后我与弟弟一起从河里拎过来一桶桶水把地冲干净，我一个人艰难地一点点把老太太的头发身体洗干净，最后再剪掉她嵌着粪便的指甲，但最后整个房间还是臭味难忍，我又一次次地洗着渗着粪便的水泥地，洗完后再到阿胜妈家要来几支檀香点起来，其实那个混合的味道更难闻。多年后阿胜妈还经常与别人我说起这些故事，感叹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也经常会对我说：“真是亏欠，那会儿我们几位躲在窗外看你，还说看看这‘阿会儿’今天怎么办？（温州话'阿会儿'指贤惠，当时老太太都是这样叫我的）”。

　　那段时间阿胜一家给了我们无微不至的关怀：阿胜爸买菜的时候经常会给我们带点菜，阿胜妈总会过来问寒问暖，或送点什么给我们，最让我感激的就是郑家三兄弟总是轮流着为我们家挑水。我们家的水池是爸爸特制的，大到可以装下4担半的水，爸爸这样做是为了让我们省力点，因为他一个星期才回来一趟，每当周六晚上回来的时候，他就马上拿起扁担水桶去挑水，那时候经常停水，我们都要拿着各种桶去排队等水，有时候半夜睡得真香，听到一声“有水罗--”大家被惊醒去提水。

我与姐姐一起抬水的时候，姐姐在后面总是尽量把水桶往自己的方向挪，但我还是感觉到扁担如泰山压顶，有时走路都不能走直，跌跌撞撞的差点摔倒。我羡慕别人有哥哥，可以轻轻松松地挑水，而在我家最困难的时段，那一个大大的水池里的水几乎都是他们三兄弟帮忙挑的，这让我记了一辈子的情。

　　后来，我们搬家了。

　　后来，大杂院被拆了。

　　后来，大杂院的前辈们渐渐走了……

　　然而，不管阿胜爸爸和妈妈搬到哪里，我都是常客，我会经常与他们聊聊天叙叙旧，阿胜妈总会告诉我谁家的谁走了，现在老的只剩下几位了。他们几次生病住院我也总在医院，教会里的弟兄姊妹问我是他们什么人时，我会开玩笑说是一位不称职的女儿。我常常与儿子说起我们家过去的故事，告诉儿子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在我的心中，他们家对我们的恩根本不只“滴水”，后来我们小家的事也曾得到大哥的帮助，我特别重情义所以心中总有很多的牵挂，我也常带儿子去看望两位老人家，所以只有儿子最能理解我对邻家的情感。

　　我妈妈一生没有几位朋友，她最好的朋友就是阿胜妈，所以，她们俩偶尔会在一起说说心里话。后来妈妈也走了，阿胜妈又是一阵感叹，说俩老都还在的只有他们两位了。我带我爸爸最后一次去看他们时，阿胜爸已是有时认得人有时认不得人了，爸爸在晚年不大讲话，见了他们俩才聊起一些往事，我用手机拍下了当时的场景，那就是他们最后一次的会面了。

　　爸爸走了，刚开始我没有告诉阿胜妈，但后来我还是专程来告诉他们，我一边流泪一边说着家里的事，阿胜妈一再叮咛我不要太伤心太劳累，说我对父母已经够孝顺了，她说人的一生过得很快的，还说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位老的了。

　　时间如猛兽残酷无情地掠夺着我身边的人，阿胜妈走了，阿胜爸走了，阿胜大哥也走了…写到这里，我不得不停下键盘，任泪水流淌……

　　这个春节让我过得好伤心。

　　这个春节之后我总梦见那个大杂院。

　　当我送完郑伯伯最后一程的时候，我的心忽然被猛烈地冲击着，我知道郑伯伯带走了大杂院的一切，很多记忆从此消失，很多恩怨也不复存在，留给我的只是永远的缅怀……

　　大杂院的燕子真的飞了，永远地飞了，飞了……

　　

2017.9.12

我父母与阿胜父母

这是2016.2.8我看望阿胜爸时请保姆拍的一张照片，旁边是二哥。这张照片是我与阿胜爸最后的留影了。

我带我爸爸来看望阿胜父母时特别拍了一张合影，放在快盘上没有印出来现在都没了，这就是数据时代的悲哀啊。

我一直想写本书，写写我这个年代温州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以及当时的历史文化背景、居住的地方特点等，写的目的就是为后代留下一点或许将来可以作参考的资料。我的人生充满故事，所以我就以《我走过的温州》为题，以我所见所闻所经历的故事为素材，于是我从2018年开笔，准备利用碎片时间写，不料我的“作业”总是很多，这本书总被搁浅。转眼又过了五个年头，现在我准备一边修改整理原来的文稿，一边写新的内容，并在美篇上陆续发表，感谢美友们在百忙中走进我的故事，感谢你的鼓励！

回忆大杂院系列 目录

回忆大杂院1：大杂院的燕子飞了

回忆大杂院2：我记忆中的大杂院

回忆大杂院3：大杂院的娱乐时光

回忆大杂院4：夏夜回响

回忆大杂院5：大杂院一号大厨

回忆大杂院6：炊松糕与捣糖糕

回忆大杂院7：磨粉包粽做芝麻糖

回忆大杂院8：日常饮食与厨艺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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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忆中的大杂院 （回忆大杂院2）

大杂院的娱乐时光（回忆大杂院3）

夏夜回响（回忆大杂院4）

大杂院一号大厨（回忆大杂院5）

大杂院一号大厨（2）炊松糕与捣糖糕— 回忆大杂院6

磨粉包粽做芝麻糖（回忆大杂院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