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流不断 又说汨罗江

百丈村夫

又到了端午节，回汨罗老家过瑞午节，已经变成了习惯，似乎有了一种朝圣般的感觉，随着年岁的变化，对家乡端午节及龙舟文化历史的认知与思考也变得更加深刻和沉重，当社会现实的许多问题触发对人生与社会终极本质问题的拷问而不得不回望历史时，汨罗江的历史叙事令我不由得不肃然起敬而产生起一种宗教情怀，剪不断的历史情结、了不却的千古忧骚如这千年如怨如诉、汩汩流淌的汨罗江 ……

端午节的汨罗江，艾插门眉，棕香浸户，祭龙头、拜屈原、划龙舟，千年如是，诉说着一段家喻户晓刻骨铭心的历史悲剧，祈祷着汨罗江上的历史镜像能够照亮暗淡的社会政治，祈祷着历史的悲剧不再重演。

既便历史的殷鉴昭然如日月，专制王朝终究逃不过“坏皇帝概率”之劫，万马齐喑、人亡政息的悲剧总是不期而遇，后人依旧迷茫困惑，年复一年怀屈子之忧叩问苍天，悲君王之昏，哀民生之艰，叹皇朝宿命之轮回。

汨罗江就因为这部历史悲剧不能曲终人散而令胸怀社稷的人们朝圣般的景仰、托怀和凭吊。

汨罗江上龙舟竞渡激昂的鼓点、铿锵的锣鸣和划桨人出丹田之呐喊，依然还是那幅壮怀激烈的历史图景，依然还有那股不屈不挠挥桨击水 、图成求索的精神执着 。

苍天有日月之眼注视着人类的古往今来，生民得日月之魂繁衍着自身的生生不息，屈原仰 望苍穹的叩问，发出“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艰难而坚韧的呼声，虽然带着孤独求败的悲叹，不屈不甘抗争求索的精神也在悲壮中觉醒！

千百年来，正是汨罗江上因纪念屈原而诞生的龙舟文化孕育着抗争不止、生生不息的求索精神，化育出龙舟文化的精神骨髓，求索的使命感、凝聚力 、意志力融聚而成的龙舟精神，激发了一代又一代后人抗争不公，不负使命、前赴后继、砥砺前行的精神意志。

汨罗江，就因为承载屈原满腔忧国忧民的爱国使命、承载着光争日月的龙舟精神，而名动世界，誉盖千秋。

汨罗江,湖南北部山区一条仅有三百多公里的小河，发源于江西修水、湖南茶陵、平江境内的天岳山区，由修水、平江河两条涓涓溪流汇聚于平江县境内，聚成汨罗江主流自东向西经流汨罗市， 归入东洞庭湖，她没有长江的磅礴之势，也无黄河的奔腾之威，但她却是一条被中国乃至全世界永远铭记的江河，她有太多的政治叙事和太多的人文典范，铸造了一座人文历史的丰碑耸立在中华历史的源头。

两千多年前，被昏君楚怀王流放汨罗的屈原，忠诚蒙冤，忧愤难诉，徘徊江岸，行吟泽畔，在这里写下了忧国忧民的旷世奇文《离骚》《天问》《招魂》《九歌》《哀郢》。得知秦国灭楚，绝望写完《怀沙》后，五月初五，怀石自沉于汩罗江，两岸的乡民、渔夫闻知屈原殉志沉江，纷纷击桨驱鱼、飞舟寻探，从此以后，每逢端午节，汨罗江上，锣鼓铿锵，人声鼎沸．龙舟竞渡，百舸争流，龙舟文化就这样约定俗成人民的精神向往而千年传承，有如汨罗江水万古长流，从湖湘楚域流向华厦大地、流向人文世界的五湖四海……

汨罗江，⼀条承载着中国最厚重文化历史的江,一块令千古忠烈、骚客文人梦断魂归的“清绝地”，一方精神寄托的圣地。相传舜帝南游病故于苍梧，舜帝的两个妃子，赶往苍梧途经汩罗时得知舜帝己逝，二妃从之不及，殉情溺死于沅湘流域，为纪念二妃，古人在这里建黄陵庙，立湘夫人碑。唐朝诗人韩愈被南贬路过时，看到黄陵庙庙基颓毁，栋宇倾摧，于是掏私钱交岳州府予以修复，并作《黄陵庙碑记》。黄陵庙后改称汨罗庙，既为纪念湘妃殉夫之烈，也为纪念屈原殉国之忠，到了近代，汨罗庙改称为“屈原庙”如今称“屈子祠”。从“黄陵庙”到“汨罗庙”到“屈原庙” “屈子祠”，几经兴废，几度变迁，人们⼀代⼀代重建此庙，传承着崇尚“忠”“烈”的伦理情怀， 两门“忠”“烈”之典范无独有偶在汨罗江下游这块“清绝地”英魂共聚，追根溯源，“忠”“烈” 伦理传统文化的源头非汨罗江莫属！

箫韶不返九疑愁,双凤追思楚水秋。

袆翟飘摇摧画壁,佩环零落挂帘钩。

春深兰芷供香案, 日暮乌鸢送客舟。

自是江湖清绝处, 后人憔悴写离忧。

—唐朝刺史张芸叟作

江湖清绝处，憔悴写离忧。汨罗江便成了一块历史的贞节牌坊。无独有偶，相隔千年，唐代诗圣杜甫晚年贫病交加，困厄孤舟，也漂泊而至，流落汨罗江，在汨罗江下游南岸的百丈口村登岸，拜谒黄陵庙，杖履徜徉于江边，遥望对岸连绵山丘上屈原十二座疑冢，颇时颇地此景， 感同身受的杜甫一声长叹：“湖南清绝地，万古一长嗟”，冥冥中或已知自己的归宿离不开汨罗江。在汨罗江畔的黄陵庙留下了他最后诗迹《黄陵题咏》:

萧萧湘妃庙，空墙碧水春。

虫书玉佩藓，燕舞翠惟尘。

晚泊登汀树，微馨借渚蘋。

苍梧不不浅，染泪在丛筠。

⼜ :

百丈牵江色，孤舟泛日斜。

兴来犹杖履， 日断更云沙。

山鬼迷春竹，湘娥倚暮花。

湖南清绝地，万古一长嗟。

也就在这个冬季，杜甫没有走出这块清绝地，魂断汨罗江，墓葬汨罗江上游⼀⼀ 汨水罗江的源头，幕府山下的小田村，从湘妃到屈原及杜甫，汨罗江这块千古“清绝地”，接纳了中国历史上最伟大最高洁的灵魂，诗祖屈原葬在汨罗江下游的北岸，相隔千年后，诗圣杜甫追随而来，葬在汨罗江上游的南岸。这是缘份还是巧遇？宋朝王得臣过罗江凭吊于杜甫墓前，写下《过杜工部坟》：“水与汨罗接，天心深有存。远移工部死，来伴大夫魂。流落同千古，风骚共⼀源。江山不受吊，寒日下西原”。 这或许是最好的注脚，流落同千古，风骚共⼀源。

汨罗江，是一座文化历史的丰碑，是一条引无数先贤智者情怀滌荡的思想之河，是中华文化蓝墨水的源头。历朝历代，临江谁不吊，涉水谁不思，汉代司马迁写《史记》，来到汨罗江凭吊屈原，为屈原高洁品格感极而泣，他在《屈原贾生列传》中写道：“余读《离骚》 《天问》 《招 魂》 《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屈原在汨罗江畔写下的作品，篇篇以诗言志，章章悲天悯人，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楚辞的开山之作，被尊为诗辞歌赋的开山鼻祖。司马迁在史纪中评价“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对屈原高尚的人格赞美极至：“ 白玉徒为洁，幽兰未谓芳 …空余楚辞在，犹与日争光”。正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传记文学家、史学家司马迁树起了这座中国人文历史的丰碑，与日月同辉，令英贤百代顶礼，让生民万世景仰，香火缭绕，绵延不绝。

贾谊被贬长沙，过汨罗江作赋《吊屈原》，两次临江祭拜，作赋投于汨罗江，抒一腔政治忧怨，表满怀敬仰之情；贾谊投书开后世文人骚客借辞赋以言志风气之先。

李白被皇帝逐出朝廷，泛舟汨罗江，感“世途迫隘”，仰屈原伟岸，写《江上吟》，“屈平辞赋悬日月 ,楚王台榭空山丘”；

刘禹锡怀才不遇、一生坎坷，被贬朗州（今常德）的途中，船过汩罗江，触景生情，感同身受，诗豪刘禹锡挥毫写下《潇湘神··斑竹枝》，诗中一句“楚客欲听瑶瑟怨， 潇湘深夜月明时”，留下历代文人骚客对魂归汨罗的湘妃、屈原千古哀怨之情同声共鸣的永恒的历史镜像；

韩愈南贬广东舟过汨罗，谒黄陵庙，祭湘妃，吊屈原，作《湘中》：“猿愁鱼踊水翻波，自古流传是汨罗。蘋藻满盘无处奠， 空闻渔父扣舷歌”。

柳宗元贬为永州司马，十年流囚结束后，获诏招回长安途经汨罗，作《汨罗遇风》：“南来不作楚臣悲，重入修门自有期。为报春风汨罗道，莫将波浪枉明时”。

回溯文学的汨罗江，你会与屈原、贾谊、韩俞、李白 、杜甫等等千古诗圣、诗仙、诗佛、诗豪实现穿越时空的聚会；

追问政治的汨罗江，你会沉入“屈平辞赋悬日月 ，楚王台榭空山丘”的哲学意境中，感叹精神之永恒、富贵之幻灭。

当你久久凝视着汨罗江水西去潇湘，静静地流向日落的天际，你会看到那闪耀在历史天空 与日月争光的文学明灯分明是一个个时代政治的灵光闪烁。

汨罗江上人文历史的天空群星熣璨 对人类政治和文化影响的历史穿透力并不逊色于文艺复兴期意大利的佛罗伦萨。从汨罗江龙舟文化诞生的龙舟精神比从古希腊雅典城邦政治宪政文明中崛起的罗马精神更早直面人类的现实问题：对民权的呼唤，对皇权的反思、对民生民主的求索 … …

汨罗江，千古忠烈，万古诗魂，汇聚如斯，默默流向历史的长河，目极楚云断，恨深湘水流。至今闻鼓瑟，呜咽不胜愁。汨罗江下游是古时黄金水道的交通枢纽，南来北往的必经之地，相同的遭遇和艰难总会让那些怀“为万世开太平”而上下求索的圣哲们情不自禁地聚首于汨罗江畔，穿越时空的知音对话，倾诉着绵绵不绝的愁章。

我的家乡百丈口村就座落在汨罗江下游的江南岸，便是千多年前杜甫停舟夜泊的村庄，对岸就玉笥山，屈子祠座落在玉笥山上，十多座屈原的疑冢也葬在与玉笥山相依相望起伏连绵的十二座山丘上。每逢端午节 ，我都会情不自禁赶回来过节，近些年每次回到这里，心情的沉重感年复一年更甚，挥之不去的悲怀与忧思异常的强烈，时运维艰，命途多舛，踏着杜甫扙履的跂印，徜徉在江洲蒿丛，遥望着对岸的历史遗冢，闻听着江上飘来龙舟竞渡的咚咚鼓声，思之愈远，忧之愈深。难怪乎，静水深流的汨罗江，流不尽迁客骚人的墨汁，流不尽苍生悲悯的眼泪。

人生多苦恋，世事总苍凉。

怀古悲先哲，抚今思汉唐。

烟霞笼岸柳，今古事同殇。

沉浮与谁论，汨罗望潇湘。

2013 年端午节我写这首打油诗，满怀惆怅与迷惘，十年过去了，所祈祷的仍然遥不可及，梦落黄沙，情断暮夕。悟大夫之忧 “路漫漫其修远兮”，明大夫之志“吾将上下而求索”。期尧天舜日之临朗朗神州。

百丈村夫于2023端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