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伴着饭滴

陈抨印

眼泪伴着饭滴 陈抨印 从山巅飘泻而下的小河，如瘦弦盘旋曲折，波澈流璃，亦犹如母亲年轻时的腰段，轻盈地穿流在林荫间，拖沓远去。藏匿在两边丛林中的院落，安静的弥雾在悠远的山谷中。 一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颗无人知道的小草……”我时常没精打采的哼着儿歌，独坐在河中的鹅卵石上，双脚荡漾在水里，漫不经心的看着如絮清风吹得梨花纷谢、吹得细雨横斜、吹得烟云流润、吹得飞鸟凌落…… “小儿，回来吃饭哟……”母亲的呼喊从山梁上悠长的飘出，这似观音娘娘般柔美、朴善的声音，穿过片片丛林，伴随着河水一起跳跃，让穿梭在山谷的我，顿时忘记了成群蚊钉的厌烦、忘记了丛林中坟茔的恐惧，拽着牛绳拼命窜回家去。 “妈，我实在不想放牛了，林子里到处都是蛇，今天又遇到几条，我好怕啊”。 “哥哥姐姐劳力大，要干农活，家里你最小，只有你放牛”。 “妈，你让我干啥都行，我就是不放牛了啊！” 母亲无奈的摇了摇头，微笑的摸着我的脑袋。我抽泣的泪珠，顺着稚气的脸蛋，晶莹剔透滚进饭碗，伴着醇香的米粒，一勺一勺钻进嘴里。 …… “小儿，起来去放牛哦，免得太阳出来了晒人！”母亲那浓浓的重庆腔总是早早的飘进我的耳畔。 二 我从母亲陪嫁的大红箱子底部翻出一张娟秀而玉立的照片，柳叶般弯弯的眉毛，泉水般清澈的眼神，豆腐般白净的脸颊，瘦挑的身姿蓄满水的韵致，穿着一条棉裤，右手拿着一个玉米棒子，蒙娜丽莎一般。 “妈，这是你啥时候的照片啊？” “十七岁的时候，我当姑娘时左邻右舍都夸我漂亮呢！” “妈，你为啥要到陕西来啊”“六十年代闹饥荒，重庆人多地少，到处都是饿死的，你外婆打听陕西土地多能养活人，就带我们翻山越岭逃到这里来了。” “那你为啥要嫁给父亲啊？”“提亲的人多着呢，你外公说你父亲长的排场，家里水田多，有吃不完的米。” “妈，你后悔不？” “后悔死了啊，没想到你父亲脾气尽然这样坏，多亏有你们六个儿女，把你们抚养大了，我就享福了。” 每当父亲喝的天昏地暗，红着眼睛，像凶魔般在家里咆哮时，母亲总是一声不吭、默默的钻进厨房干着活。 “小儿，你吃饭，别惹那个酒疯子，免得他打你。” 我端着饭碗，畏缩在母亲附近的墙角，瑟瑟发抖的流着泪：“我要赶快长大，长大了母亲就享福了。” 三 当我望着饭碗嘟囔着青菜不好吃时，“陈姐……”院子里阵阵哀吟声刺进家门，“家里已经断粮好几天了，我们大人饿了喝些水，可怜两个双胞胎女儿啊，啊……” “快，快……”一大碗白米饭随即递到了妇女的手上“你先吃饱，完了给你借些粮食就是。” 妇女埋头吞食着米粒，时而抬头瞄瞄我们，掩饰不住饥荒的羞怯。我悄悄把母亲垫在我碗底的一块肥肉塞进了妇女的碗里，那妇女惊异的望了我一眼后，泪珠顿时滚了出来，掉进了碗里。 当妇女驮着母亲赠送的一背篓土豆和借的一大袋玉米在肩上时，不停向母亲作揖，“陈姐，你是我们家里的救命恩人啊，救命恩人啊”。 “不要客气，都是本村人，吃完了需要又来借啦！” 望着妇女远去的背影，母亲才端起温热的饭碗，坐在梨树下，自言到：“孩子饿饭多么可怜啊，我们都是养孩子的！”我看到母亲的眼眶慢慢湿润起来，泪花映着阳光闪烁。 四 “去学校读书……” 母亲拿着竹块，在院落里使劲追打着大哥。大哥就像家里那头公牛一样，倔强的仰着脖子，任凭母亲怎么抽打，眼里连半滴泪水都没有。 “养儿不读书，甚当喂头猪。”母亲那苦苦的央求声飘散在山谷，是肺要撕裂的声音。 我望着肝肠寸断的母亲：“妈，你别哭了，吃饭吧。” “我吃不进，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不读书有啥子出息啊。” “妈，大哥答应去学校了。”母亲顿时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颗灿灿发光的金牙。随即端起饭碗，夹满菜，递在大哥面前，大哥的眼角终于慢慢的挂起了泪珠。 …… 当大哥拿着远赴甘肃的毕业工作安置信，坐在满满的一桌饭菜面前时，母亲的泪水哗哗的落下：“都是我们父母没得出息，害的你为了待遇好些，选择离家这么远的地方去工作。”我们也都跟着抽泣起来。 五 “小儿，你谭奶奶去世了。” “妈，她平时那么健旺，咋回事啊？” “被她幺儿媳妇气的，喝毒药了。” “她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救过你二哥、你小姐姐两条命啊，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报答她啊！” “小儿，要记住啊，有恩不报非君子，你谭奶奶在我手中临终的，我给她穿的衣服，我还戴了孝，但依然感到愧疚，没有报到恩情。” 谭奶奶住在我们屋后东南边二百米处，那如佛般慈祥的笑容，就像暖阳滋润着我们。她一手好草药医术，临近村庄的疑难杂症，她总是热心医治，从不计任何回报。 “小儿，长大了找媳妇一定要贤惠啊” “妈，我长大了一定找个贤惠媳妇，好好孝顺您，不气您！” “还是我幺儿疼人心。”母亲坐在院子里端着饭碗，用憧憬期待的眼神，咪笑的看着我，眼角慢慢渗出光亮的泪滴，落在饭碗里。 六 “幺儿回来了，咋不喊妈啊”。 母亲蹒跚的从厨房迎来。 “让你们不要种庄稼、不要喂猪，你们偏不听。”我暴跳如雷般在院子里吼叫着。 “农村里不种庄稼咋行啊，这么好的田地荒着咋行啊，况且我们还能动弹。” “看把家里都摆成啥样子啦，连脚都下不了啦，现在那个农户还像这样生活，跟没得儿女一样。”我气愤的跳上车里，准备掉头就走。 “小儿，不要走，吃了饭再走，你打电话我就把猪蹄和鸡子都炖到了。我们老了，就是这个样子了，改变不了啊”。母亲死死扯住我的车门，声音抽泣起来。 拾掇一大阵子后，终于在院子安放好了餐桌。我把一只大大的鸡腿夹到母亲的碗里，母亲迅速又夹到我碗里。 “妈，您吃，我不想吃，我喜欢喝汤。” “这鸡腿杀的时候就专门给你剁的，你好长时间才回来一次，你干的啥工作，咋这忙啊。” “妈，养几十只鸡，为啥你们不杀了吃啊？”“等你们回来啊！” “鸡子又不是什么好东西，等我们回来干啥？” “自己喂的乌鸡，就是最好的东西啊。” 望着母亲那纤瘦的身体，我的喉咙一阵哽咽，眼泪夺眶而出，掉进热气腾腾的鸡汤里。 母亲，儿女都大了啊，都成家立业了，可您享的福呢？ 七 “幺儿，我什么时候才能治好，才能下地自己走路啊？” “妈，别着急，我在给您联系最好的医院和最好的大夫，慢慢治了就能下地活动了。” “哦，那就好！” 两个月后…… “幺儿，我要回家，我不在医院住了。”母亲用游丝般哀求的眼神，迷糊的望着我。 “妈，我带您回家。” 当我把母亲从重症监护室接出来，我的神志已经奔溃了。 “妈，马上到家了。” “好，我这个样子不能给你们做饭了，谁在给你们做饭啊？” “姐姐在做，妈您不操心。” …… “幺儿，你又回来看我啊，我的嘴也烂了，喉咙也痛的要命，心里也难受的不行，浑身都痛啊！” “妈……”我紧紧捏住母亲的手。 “找个医生给我治一下，让我好了能吃点饭。” “妈，我正在找最好的中医。”我硬噎的在母亲面前这样谎说。 给病榻上廋弱的母亲喂稀饭，除了米汁，一粒米粒也吞不进了，我颤抖的端着碗，鼻子一阵酸涩，眼泪瞬间雨水般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