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四 山雨荡涤</p><p class="ql-block"> 头一天的风波刚刚平息,第二天又是一场雨暴。</p><p class="ql-block"> 深夜时分,先是有沉闷的雷声滚过苍穹,紧接是闪电撕裂天幕,狂风胁迫着大雨扑向女子信号台,值班室的窗玻璃上一片“噼噼啪啪”的炸响。</p><p class="ql-block"> 三名女子全部上岗,台长刘梅开始发号施令:“今晚我值正班,守住电话机,及时揭示信号。婷婷和丹阳你们俩值副班,协助瞭望,严密观察辖区行轮动态。”</p><p class="ql-block"> 山崖下,暴风骤雨中的控制河段,上下水船舶按照夜色中的灯号有序通过。忽然,高频电话里传来一阵紧急呼救:</p><p class="ql-block"> “登龙峰信号台,登龙峰信号台,我是万煤009号,我船现在舵机失灵,正在顺水漂流,请求转告海事部门施救,请求转告海事部门施救。”</p><p class="ql-block"> 刘梅立马抓起话筒:“万煤009号,我是登龙峰信号台,请你迅速启用船舶失事灯号和声号,我们马上转告海事部门,马上。”她抓起另一支有线专用电话,快速拨号,“喂喂喂……”,电话里居然没有回音。</p><p class="ql-block"> 值班室里,气氛骤然紧张,刘梅大声说:“很可能电话线被大风吹断,我来揭示禁航信号,严禁一切船舶通行,你们去一个人排除故障,要快!“</p><p class="ql-block"> 婷婷应声要冲出门,被丹阳一把拦住,婷婷恼了:“你保证过工作上的事再不跟我争。”丹阳道:“我没说过在危急的时刻让爱着我,护着我的姐妹去冒险。”</p><p class="ql-block"> 说罢抢过婷婷的手电筒,钻进滂沱大雨中,杜志拄起拐杖紧跟出门。</p><p class="ql-block"> 风在刮,雨在下,杜志第一次经历大山深处的风雨之夜。黑暗吞没了万重大山的峰峦,黑得那么狰狞,那么恐怖。他以拐杖探路,紧盯前方晃动着的手电星光,他大声呼喊:“丹阳,丹阳。”黑暗里传来丹阳的埋怨声:“你怎么来了。”</p><p class="ql-block"> 他们沿途寻找,寻找电话线的断头,脚下湿滑而泥泞。丹阳又摔了一跤,被杜志一把抓起来,把拐杖塞给她,“我不要!”柔弱的女孩也会使性子,“听话,不然我揍你”,杜志一吓唬女孩就顺从了,同时挽住了他的胳臂。</p><p class="ql-block"> 终于,在一根电线杆的下方,他们找到了那根该死的断头,丹阳急忙抓在手,“快,寻找另一根”,杜志接过手电筒,满山坡用棍拨,用手摸,好不容易找到了另一头,两人抓住各自的断线,迅速靠拢,就在即将会合之时,又出了状况,在电杆顶端水平相连的电话线,到了地面再接就差了那么一段距离,要命!丹阳急得直跺脚,眼下出事船舶正在她们的管辖区漂流,辖区流态紊乱,翻槛水、泡漩水、横流水,随时都有可能吞没那只折断翅膀的孤雁。情急之下只有一个办法,“杜大哥,把你的断头给我!”杜志知道她要干什么,她要用她的身体充当电话线。他怒不可遏:“你滚开,这种事要女人干,男人还有颜面活吗!”不由分说,伸直双臂,夺过了丹阳的断线。</p><p class="ql-block"> 凭常识他知道,电话线的电源属脉冲电流,为24伏低压,电不死人,但电流通过全身时那种滋味非一般人所能承受,全身发麻,似有千万支针在扎。</p><p class="ql-block"> “杜志你要坚持,坚持,刘梅姐正在打电话!”丹阳紧张得声音都变了调。</p><p class="ql-block"> 杜志意识还算清醒,他伸直双臂咬紧牙关坚持,不意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摔倒,丹阳疾扑上前,抱住他紧紧不放,电流立即传感了另一具青春躯体,两人都在拼命,彼此都在颤抖。为了排解肉体上的痛苦,唱歌应该是最好的麻醉剂。</p><p class="ql-block"> 爱上你是我最大的光荣, 平庸的生命从此不普通, 告诉我多爱你虽然都没有用, 也有过一点点感动。 两个人的终点只有两种, 不能够停下来只有流动。</p><p class="ql-block"> 回家的路上风势雨势有所减弱,杜志拥着怀里的女孩,女孩此刻好安静好温驯,让人萌生几分怜爱,他感受到了她的心跳和体温。这女孩是一本书,他用几天把书读完。书中的她一生只有一个坚守——临时的信号工;只有一个梦——正式的信号工。她活得如此简单,以至于人生没有七彩,只剩一种本色。他情不自禁俯下身去吻她,女孩拼命挣扎,抡起粉拳在他背上捶打,最终力不可支,踮起了脚尖……</p> <p class="ql-block">五 梦的幻灭</p><p class="ql-block"> 历经昨夜的暴雨,蓝天碧透,青山如洗,太阳出来了,天气放晴。</p><p class="ql-block"> 然而一场更大的风暴也在这一天接踵而至,来得是那么残酷,对于女子信号台而言,无疑是灭顶之灾;来得是那么突然,三个弱女子谁也无法相信,谁也无法接受。</p><p class="ql-block"> 这场风暴是通过电话线路,以上级指示的形式来临的——通知说:长江三峡工程两年后即将蓄水成库,届时,随着库区航道条件的根本性改善,所有通行信号台将终结历史使命,分期分批撤销。</p><p class="ql-block"> 风暴来临的早晨,庭园出奇的寂静。</p><p class="ql-block"> 杜志走到值班室,刘梅和婷婷相拥而泣,两个女子紧紧抓住彼此的手,似乎马上要分离,一时又无语。杜志反客为主,拿来纸杯为她们沏茶,在他的意识中,这里已经没有了主人,大家全都是这个女儿王国的匆匆过客。刘梅接过茶水,抹了一把泪:“小弟,麻烦你帮我们劝一劝丹阳,她的命比我们更苦,可怜的小妹刚刚有希望转正。”</p><p class="ql-block"> 刘梅站在一株桂花树下,那是一株银桂,繁茂的冠盖荫庇了半个庭园,绿叶烘托朵朵桂花,或粉白、或鹅黄,经过昨夜的一场山雨,已是落英缤纷。落了一身花瓣的丹阳挨靠在树上泪流满面。杜志把纸巾递给她,不知道用什么话慰抚这个伤心的女孩。</p><p class="ql-block"> 丹阳目光呆痴喃喃道:“八年前妈妈从这个台里退休,临走那天她和我一同栽下了这株树,那时候它才齐我膝头高……”</p><p class="ql-block"> 杜志安慰说:“别提那些伤心的事,保重身体要紧。”</p><p class="ql-block"> “妈对我说:‘娃儿,妈走得不甘心呐,妈在这个台里一干就是二十多年,临退休了还是一个临时工。也许以后上面的政策会松些,你有机会转正,一定要好好表现,为妈也为你自己争一口气’”。</p><p class="ql-block"> 杜志不由得一番感概:这人在旅途,无论目标是高远还是低下,就不同的个体而言,跋涉起来照样维艰。</p><p class="ql-block"> 丹阳把脸贴在树上,忘情地自语:“银桂呀,我呵护了你这么多年,而今我要走了,又不能带你走,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明天我能去哪里。”</p><p class="ql-block"> 杜志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感动:“丹阳,自从深山落难,我经历了这么多,这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一课,我知道了今后的路应该怎么走。”</p><p class="ql-block"> 丹阳幽幽地说:“可我不知道。”</p><p class="ql-block"> “我想好了,回去就帮爸爸打理公司,凭我所学的知识,凭我对生活的感悟,但我需要一个你这样的帮手。”</p><p class="ql-block"> “真的?”丹阳仰起脸望着他的眼睛,竭力从中捕捉她的希望。</p><p class="ql-block"> “我是认真的,明天我们就下山。”</p><p class="ql-block"> “跟你走我有个条件”,丹阳推开杜志,翘起小嘴:“你还得把刘梅姐和婷婷一块带走。”</p><p class="ql-block"> 杜志又好气又好笑“我的个傻妹妹耶,人家是正式工,上面好歹有个安排,你呢?别幼稚了,跟我回房去吧,做一个周密计划,明天我们悄悄下山。”</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蒙蒙亮,按照预定的计划,杜志和丹阳佯装散步,一前一后出了院门。昨天晚上他们已经在夜幕的掩护下,把一支旅行包藏在了墙外草丛中,那是一支乳白色的手提包,包里装着丹阳的全部家当,上面粘贴有一副卡通图案: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盯着眼前五光十色的水珠泡儿托腮憧憬。杜志一手拎着包,一手牵着丹阳往山下走,丹阳一步一回头,像个极不情愿上幼儿园的小女孩,被人牵着拽着哄着走了一个多钟头。机会还不错,山脚下一艘小渡船正要解缆开航,他们上了船,一对男女凭栏回望,再见了信号台,再见了刘梅姐姐,婷婷妹妹,今生欠你们的来世还……</p><p class="ql-block"> 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p><p class="ql-block"> 就在渡船起航的一瞬间,丹阳突然夺过杜志手中的包,不顾一切跨上岸,杜志阻止她已经来不及。渡船离开了码头,丹阳“哇”地哭出声,她向杜志挥着手:“大哥,小妹对不起你了,不是还有两年吗,我应该有机会!”</p><p class="ql-block"> 小女孩站在岸边一块风化岩石上,泪眼涟涟,她身后的背景是连绵的群山,万绿丛中一座红白相间的六面体台房显得是那么的落寞,那么的孤独。</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六 迷茫寻觅</p><p class="ql-block"> 两年后,已经是恒昌商贸集团有限公司副总经理的杜志,再次踏上了西去川江的列车。</p><p class="ql-block"> 两年来,那个站在岸边向他挥泪道别的女孩在他心中挥之不去,事业有成的杜志发誓:这一次进山即便是绑也要把她绑到自己身边,她有权得到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不用看人的脸色,不用担心随时会失去;她有权得到同龄女孩享受的一切,在网上购物,在酒吧买醉。</p><p class="ql-block"> 还是那条熟悉的山道,还是蜿蜒而崎岖,所不同的是山脚下,昔日一线浊流已成为一湖碧水,湖面平滑如镜,船帆往来,汽笛声惊飞了岸边的水鸟。</p><p class="ql-block"> 他终于回到了信号台所在的那座山,可是六面体台房不见了,绿杨深锁的庭园不见了,没有了桂花树、南瓜藤、黄瓜架,他找到了一个不复的存在,历史把它走过的脚印抹得干干净净。</p><p class="ql-block"> 他心有不甘,继续向山上攀爬。山腰一条环山道,七八间已建和在建的移民房屋青砖灰瓦,坐山朝水,有人就有希望。在一处建房工地,他停下了脚步,十多个光着膀子,全身晒得油黑的山民正在忙活。杜志大声问道:“老乡你们好,打听个事。”山民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围过来,“请问你们知不知道原先信号台的三个姑娘去了哪里?”他掏出一包烟,每人散了一支,山民们大多数摇头,只有一位年龄稍长的汉子说:</p><p class="ql-block"> “你问三个女娃娃呀,不晓得去了啥子地方,我只晓得打眼填药炸房子那天,三个娃娃好伤心啰,其中一个月牙眼的女娃娃哭得嘿们厉害,她抱住一颗桂花树死活不撒手,我们要点火了,是几个人把她架起走的。”</p><p class="ql-block"> “有谁还见过这个女娃娃?”杜志不肯放过最后一丝希望。</p><p class="ql-block"> 人群中挤出一个年轻后生,他一拍脑门说:“我记倒起了,因为炸房子那天我对她印象深。有一天清晨早八点,我在县城劳务市场还见过她,当时那个场面人嘿们多,来找活干的人,找了活去干的人,一拨又一拨,川流不息,”</p><p class="ql-block"> “你快说说她去了哪里?”杜志打断后生的话,又奖励了他一支烟。后生把烟夹在耳根上回应道:</p><p class="ql-block"> “要得,她拎一个白色的包包,在一长溜招工广告牌前来回地走,来回地看,看了好半天,她大概是选中了其中的一个号码,一边打电话,一边往外走,看着她的背影,我想起了我各人在东莞打工的妹子,就去路边摊上买了一瓶水送给她,等我转身一哈哈她就不见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