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路遇崔顺利</p><p class="ql-block">七月流火翻热浪,</p><p class="ql-block">返村途中遇同乡。</p><p class="ql-block">一块梨案路百里,</p><p class="ql-block">苦情历历泪唏嘘。</p><p class="ql-block">路边的杨柳树,这一棵泛绿,那一棵枯黄,还有一棵被大风拦腰刮断,在它的残株上方,抽发出几棵细嫩的枝桠。</p><p class="ql-block">远山如墨,还能依稀看到在那半山坡上,一片一片的林涛,似乎是悬挂在眼前的一方淡绿色的天幕。</p><p class="ql-block">电厂的大烟囱上方口吐白烟,直插苍穹。路旁玉米地里,那些挥动锄把锄草的男女农人,在娇阳似火的烈日下一步一顿,汗湿衣衫。</p><p class="ql-block">翻过两座官路小桥,车轮下泛起“朴朴的尘土,自行车飞驶着,越上了一条南北走向的公路,突然,路上行走的一个人停了下来,他说:“乡党,怎么是你呀?”</p><p class="ql-block">陈光明注目打量,那人约二十五、六岁,生得浓眉大眼,中等个头,虎背熊腰,黑色的脸庞,操着南山口音,上身穿着蓝色旧红卫卡基服,下身穿一条纯黑色的粗布裤,脚上穿一双旧黄色军用鞋,头发被汗水紧贴住头皮,脸上流淌着黄豆大的汗珠,用衣袖擦掉半边,另一边汗水又从头发中滾落下来,脊背被汗水全部浸湿。嘴里喘着粗气。身边的树上靠着一个足有长一米五,宽一米的大案板。一眼便知是一把干农活的好手。</p><p class="ql-block">陈光明飞身下车,忙问:“你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你?”</p><p class="ql-block">那人递给陈光明一支‘羊群牌’香烟,划了一根火柴给陈光明谦卑的点上。</p><p class="ql-block">陈光明问“你从哪里来。准备到哪里去?”</p><p class="ql-block">那人说:“我从山里面出来,走了二十里山路才出山。就遇上了你,你先抽根烟,一根不够我再给你点上。”</p><p class="ql-block">陈光明说:“你别在这里纠缠了。我还要赶路。”</p><p class="ql-block">那人说:“我是回北边铜岭去的。”</p><p class="ql-block">陈光明问:“你回铜岭什么地方?”</p><p class="ql-block">那人说:“县城北二十多里有个坡石村。我是回家去的。”</p><p class="ql-block">陈光明说:“听口音你也不是那地方人,更象是从商州那边过来的,你说清楚,你到底是啥地方人。”</p><p class="ql-block">那人说:“我是男到女家户口迁到到坡石村的,我的名字叫崔顺利。我比你大,你就叫我老崔。”</p><p class="ql-block">陈光明说:“我给你说我的一个同学的名字。你能说出他的特征。就证明你是那个村子的人。如果你说不对,我就先走了。”</p><p class="ql-block">陈光明说了一个名字。那人一连说了三个,并且说:“你说的那个同学名叫杨ⅩⅩ的,和我在一个队上,是公社的电影放映员,张ⅩⅩ原来在大队试验站。可惜疯掉了。”</p><p class="ql-block">陈光明一下子心情陷入沉重,他问:“人是怎么疯的?在学校上学的那时侯,‘一价钾钠氯氢银,二价氧钙钡镁锌。’背记《化学元素周期表》,他很用功,比谁都背得熟,怎么不出三几年,把人就给搞神经了?”</p><p class="ql-block">那人说:“两次退婚,精神受到打击,山外边的精神病人还能少一点,山里边更多。铜岭人靠庄稼,年年有收成,麦子成熟了,都是南山里的麦客出来割麦,一年就那几天收割期,龙口夺食,多少能挣一点钱,山里人没见过大世面。”</p><p class="ql-block">“有一年,有几个麦客出山割麦,站在高处向远方一看,在这关中平原上一大片连着一大片金灿灿的麦子,他们想,象我们的割麦速度,一个人一天能割二亩,这么大的鸭飞不过的麦田,需要几个月才能割完呀?咱就在这铜岭府里转悠两天,说不定还会涨工钱。等到两天过后出城一看,人家的麦子早都收割完了,地里全是白生生,黄亮亮的麦茬。就算是白出了一次山,一个钱没挣到就回去了,‘麦熟一晌,蚕老一时,’谁还坐在地头等他来割麦?如果等,麦粒早都被大风刮落完了,哭都没地方,让谁说都会说:饿死活该,谁让他是大懒怂”</p><p class="ql-block">陈光明问:“你们山里人怎样过冬?比如,过冬的棉衣从哪里来?山里也种不出棉花,种棉花,水肥条件要求相当高,还得懂技术,该打尖时打尖,该掰芽时掰芽,不懂得控制生长,一料棉花疯长了,地里就几乎没有收入了。关键的几天,天气再热,太阳再毒,都得下地去干活,山里人恐怕不会吃这个苦。”</p><p class="ql-block">那人说:“不吃这个苦,就得吃那个苦,去山外边用核桃、柿饼、毛李子,粗麻帕换取一些旧棉絮,烂棉花的都是我们山里人,挑上一副担子走村过巷,一天步行100多里路也换不了多少。”</p><p class="ql-block">那人还说:“有福的生在渭河两岸,没福的生在洛南商州。山外人用新棉花,把穿过五、六年的旧衣服,睡过七、八年的旧被褥,拆下来的旧棉絮换给山里人。回到山里后几家亲戚都等着分,你看到的那些山里挑夫,穿得破破旧旧的,那都是山里头的能行人,一般人吓得连山都不敢出。山外边那么大的世界,走不回去咋办?”</p><p class="ql-block">陈光明同情山里人,那些山中挑夫他几乎每天都到见到,进了关中道的村子,都没有人愿意去搭理。人家吃过面条,能让他喝上一碗汤都算是遇上了厚道人,晚上住宿,生产队的饲养室牛马棚都不接待他。于是便问:“我想不会太难,你要我帮你什么忙?”</p><p class="ql-block">那人从山里出来。一个厚重的大梨木案板用肩扛着,到家步行得走130华里。</p><p class="ql-block">那人说:“带着这么重的东西,真不想麻烦你,你就做点好事。带着我向前走个十里八里。你放下我自己走,让我多赶一点路,就算是你帮我的大忙了。”</p><p class="ql-block">陈光明说。“你招亲到铜岭,就是咱的乡党。我怎么能连这点忙都不帮。你夹好案板先坐上。我带你走。到了渭河。过了河你就自己走吧。我还要赶路。”</p><p class="ql-block">不想刚骑过五里路。自行车的链条断了。老崔说:“真对不起,咋弄下这事。我早知道这样,我都不好意思坐你的车子了。”</p><p class="ql-block">陈光明说:“乡里乡亲的。遇到这点事就不要埋怨,谁也不想这样。我推着自行车,你把案板放在后货架坐上,用手护好,我在前面推,你在后边手上用点力。两个大活人,还把一个案板搬不回铜岭,那咱也就太无能了。”</p><p class="ql-block">自行车坏了,两个人终于有时间东南西北的乱谝了。</p><p class="ql-block">陈光明说:“你看咱这亲戚走的,还拿了人家亲戚的钱,等我有了钱,下次去多带点礼品,把亲戚的那点好意都要补上。”</p><p class="ql-block">老崔问:“给了你多少钱?”</p><p class="ql-block">陈光明说:“不多,只给了我六毛,没有这六毛钱,我还真得考虑这渭河该怎么过?我给人家撒什么慌,大概应该说在路边树荫下睡了一会,睡着了,起来一摸,身上的十块钱就没有了,你让瞎子摸,让聋子听,看我是一个没有钱的人吗?我家离这里不远,要不然我明天中午骑自行车给你把钱送过来,我别看我这辆自行车旧,我的新自行车让我哥骑跑了,人家到他丈人爸家去相亲,咱总不能让我哥骑一辆旧自行车,这人得讲信用,首先对自己的父母要好,对父母不好的人就不会有朋友,你看这一船的人,合起来都不见得比我的钱多,看人要有眼光,不能只以貌取人。”</p><p class="ql-block">老崔说:“你最好别说了,别浪费别人的时间,人家不开船了?都遇到象你这样的人胡搅蛮缠,把船工师傅都能活活的饿死,你不想出钱,我替你出。”</p><p class="ql-block">陈光明说:“当然你应该出,光凭这五黄六月大热天,我推着自行车,后边还放个大案板,出下的这一身的臭汗,你还不应该给我买一张船票?和自行车加在一起,也就是五毛钱,不过,我和你开个玩笑,过河怎么能让你替我出钱,这样还不让你小看了我?”</p><p class="ql-block">老崔说:“看来人是要多读书的,你就比我多读几年书,东说东有理。西说西有理,还想让我出过河钱,还想让我记住你的好处,亲戚给了你六毛钱还说人家给的少,你知道这六毛钱能干什么?六毛钱在生产队就是两个劳动日,六毛钱就是下乡干部在社员家里能吃早、中、晚两天饭,你还得把饭送到饭桌上,再打一盆洗脸水。你算一下,一顿饭一盆水,六顿饭就是六盆水。六毛钱在村里能支应两家门户差事,也就是能坐两次席,不说有没有鸡鸭魚肉,翻个碗子总是可能的。象你这样不夹尾,一顿吃五个馍。再混上一顿你吃了十个,这还是保守数字。再抽一盒烟。喝两壶酒。最后主家为了答谢你,还得给你送一条新毛巾,主人把酒送到你的手里。还得陪着笑脸说:‘这一杯酒你一定要喝。不喝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这几天忙前忙后的,多亏了你。’象你帐算这么清。到礼房要两盒烟装在身上不下身。客人没抽反而让你抽美了,那也不是不可能的。我不是说你。这在农村是普遍现象。不移风易俗。谁家还能挨起这斧头。”</p><p class="ql-block">陈光明说:“你别说了。让我把你反驳一下,你说我帐算清,你的帐算也不糊涂呀。咱别的不说,就说你这案板,恐怕没有出钱吧。你帐算不清,如果你出了钱,恐怕不会隔山过河,不惜百里向回背吧,向回背。你多亏步行,如果让你坐车回去,从山里出来再绕一下渭河桥。恐怕都不够人家的车费钱,所以,你把猴屁股毛磨光了。的确省了一笔钱,多挣回来一个案板。人之所以要算帐,走一步路都算帐,拉一泡屎都要拉在自己家的自留地里,肥水不流外人田,通过算帐才能致富,要不然,把人心疼死了。一不小心吃了大亏,晚上怎么能睡得着觉呀。为了追回不必要的损失。第二天起来早一点拾上半笼羊粪送到自留地里,趁天还不太明。蹲在那里再偷一把生产队的苜蓿,到天明还不影响上工。岂不两全其美,如果别人问你的庄稼为什么长得比人家的好。你说我意识超前。科技致富,多施了十斤化肥,这脸上岂不更有面子。”</p><p class="ql-block">老崔说:“你别死人材头扇扇子,在那里挖苦我了,看你的文化水平,你比我强,以后混出去弄点事,我能预料到这是迟早的事,因为天不生无眼的虫,而我没有多少文化,可能这扛锄头,给人拉土、背砖的出力活要干到死了,你说这案板。我就给你说说它的来历。这是咱俩个在路上谝熟了,如果放在别人,我是不会对他说的,太伤我的心,我背来的不是一个案板,是一个山里的一个贫穷人家,大哥分给兄弟的唯一的一份家当,是一把辛酸的泪,是一份亲人的情。”</p><p class="ql-block">老崔说:“我的家住在南岭深山,要走出大山,还要走几十里,山里人没有钱,那里也不通车,即使通了车,也没有钱买车票,要出门,就坐咱的11号汽车。”</p><p class="ql-block">“我妈死得早,一家四口人就有三条光棍,没有钱娶媳妇,我在铜岭那边有个亲戚,就介绍我到铜岭做了上门女婿。”</p><p class="ql-block">“结婚三年多了没有钱回南岭,好不容易攒了10块钱。我就决定回一次老家,因为没有钱,咱就不坐车。到南岭山里的家中,大哥给我说:‘我娶了一个女人,那是一个寡妇,男人被山里的野猪咬死了,怪可怜的,咱人穷,贫不择妻。还带了一个男娃,拖油瓶子,名字叫猫蛋,都十岁了’。”</p><p class="ql-block">陈光明问“你们那边迎娶新娘子,用什么交通工具?”</p><p class="ql-block">老崔说:“第一次结婚的女人还幸运,一辈子就坐那一回轿,说是轿子,哪里是轿子呀?把一张方桌翻过来,四条腿朝天,用绳子系上两根木椽,中间放个小凳子,由四个男人一抬,摆上两桌酒席,拜完天地,送进洞房,就成了别人家的人了。我们那里人很封建,女儿一结婚,在娘家人的眼中,那就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打死的骨头断死的肉,在世有门口,死了有墓土堆。”</p><p class="ql-block">陈光明问:“一般情况下说,女人结了婚,是会回娘家的,比如逢年过节,父母亲过生日,还不给娘家父母送点东西?这是最普通,最基夲的人情礼节。”</p><p class="ql-block">老崔说:“这情况在铜岭这边很普遍,逢年过节的时间都去,但在南岭的山里边,通常逢年过节是不去的。”</p><p class="ql-block">陈光明问:“说到底是十里乡俗不同,那也不能怨女儿。”</p><p class="ql-block">老崔说:“说到底,不是女儿对父母不孝敬,都是叫一个‘穷’</p><p class="ql-block">字给害的。”</p><p class="ql-block">陈光明说:“穷,也不是不去看望父母亲的理由。”</p><p class="ql-block">老崔说:“逢年过节去看父母,给父母去拿什么?只有父母亲还好说,知道女儿家里有困难,啥都不说,来了坐下就端碗吃饭。有了嫂子,有了兄弟媳妇,你啥都不拿到人家家里去吃饭,还不被人看不起,所以也就不去了。”</p><p class="ql-block">陈光明问:“那一年什么时侯去,总不能不去吧。”</p><p class="ql-block">老崔说:“过了正月十五再说。”</p><p class="ql-block">陈光明说:“你三年没有回去,拿了十块钱去看望你的亲哥哥,我想他的心里一定很满意,很高兴。”</p><p class="ql-block">老崔说:“一开始很高兴,后来说着说着就说不到一块了。”</p><p class="ql-block">陈光明问:“你说怎么就说不到一块了,这几年不见一次面,初来乍到的。”</p><p class="ql-block">老崔说:“我哥说你那里条件比我好,咱这山里头粮食短缺,一年你给哥这边送上100斤玉米,5斤棉花,五斤食用油,这,接济一下哥的日子,这总该不成啥问题吧?”</p><p class="ql-block">陈光明说:“那你就送点吧,这还有啥可说的。一母同胞难道就不应该吗?”</p><p class="ql-block">老崔说:“你说让我送,我拿啥送呀?我这里也是一大家子的人,岳父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最小,今年8岁了,才上小学。”</p><p class="ql-block">陈光明问:“他明明有儿子,为什么还要招上门女婿,他就不怕你分他的家产吗?”</p><p class="ql-block">老崔说:“你说错了,因为那家里穷得就没有家产可分,能给我的,只有一个劳动的权利,一个生产队的社员户口。”</p><p class="ql-block">陈光明说:“那你就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吧。”</p><p class="ql-block">老崔说:“这以后的日子,事多着呢,我首先要养活自己的孩子,要给家里盖点房。两个妻妹子上学,一个比一个学的好,咱总不能娃考上了咱不供吧?岳父身体也不好,一年两年里人去世了,几个女儿只会跪在地上哭,珍珠玛瑙都要从鮆身上出,我不管谁来管,靠路上走路的人管吗?那小妻弟要上学,要批庄基地盖房子,以后还要成家,你说干啥不需要钱?我就是一块铁,能打出几根钉子?在我那边,这种情况把小妻弟从山上掀下去的事都有,你说我能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