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城文艺2023夏季号：秀水的诗12首

秀水

立春 那时，我在河滩跑动 寻找钻出正月的芦芽 鹅鸭扑打翅膀，河中央觅食去了 母亲挥动捶衣棒，嘭嘭有声 脚边，一朵荠菜花怀着春天 青黄不接的担心 河水沁凉，浸红母亲的十指 她拧干我的碎花夹衫，甩开 搭在野杏树光秃的枝杈上 让它忽然开了一簇花 花朵粉白，擦亮春光的暗淡 一缕河风比我跑得要快 它掸掉母亲衣襟上的寒气 扶住她有些僵直的腰身 蜗牛 走到哪里 都背着小小的庙宇念经 生来无脚的小僧 餐风，饮露，素食 用肉质的软体，一点一点 丈量朝圣的路程 一截树干，一片草叶 就是它的长征 一生都走不出方寸之地 在内心的经卷里跋山涉水 抵达辽阔、澄明 陌生人，经过这片河边密林 你要噤声，脚步放轻 不要惊扰或踏碎 一只蜗牛的坐化或修行 苇叶上的鸟 蔚蓝澄澈的天空在它身体之外 它的飞翔，不过是阔大的河面 划过的一道轻微的擦痕 现在，它立于一杆苇叶之上 不鸣叫，不动 有什么还深藏于它平静的内心 比它的影子更轻，比针尖更细 比桃花的伤口更深 将苇叶压弯，再压弯 直到压疼我后半节的诗歌 慢板 不再走远，不再割舍这一切 我爱的，爱我的 这是缓慢的行板 河滩之上，暮色缓慢 牛羊的归蹄缓慢 时光缓慢 童年的那只水罐还在 此前，它装过懵懂、叛逆、雨水 灼热、冰、火 此后，它将容纳安宁、月光、诗歌 苍凉，以及无尽的回忆 家乡 ——致远方的兄弟 一条古老的大河流淌了千年 浑浊过，呜咽过，涡流暗涌过 之后也就清澈了 那么多泥沙淤积心底 它不曾说过什么 古老的村庄河滩站立了千年 繁华过，衰败过，血雨腥风过 多少朝代的悲欢埋在心里 它何曾说过什么 大风吹向千里之外的落叶 有的平安回来 有的躺着回来 有的再也没有回来 一滴浊泪挂在沧桑的眼角 我们的母亲又何曾说过什么 春日 说吧—— 说说风，说说云，说说此时 天空湛蓝，草滩新绿 说说波澜后，河水多么澄澈 像两颗渐次平息下来的心 说吧—— 说说你，说说我 说说经年的流光和碎影 回到两小无猜，心无芥蒂 相视一笑 青春期的错误就这样得到原谅 说吧—— 说说这个美好的春日 草色漫延上脚踝 微风经过你我中间 那没有说出的，何需再说 那一年 那一年，月亮一弯就弯到九月 野菊花摇曳在一千株芒草里 脸颊沁凉，微绽，口含黄金 那一年，长辫子的大表姐去河边洗衣 她腰肢丰满，体内有青草香 鬓发有菊花黄 多情的风悄悄掀起她的绿衫子 一截白莲藕在水中颤呀颤 她内心的小波澜 像流水一样微微地动荡，不安 白鹅 它们游过来冲我吵 伸长脖子冲我吵 这群徒骇河边长大的少年 头戴春天的压舌帽 帽檐下瞪圆的黑眼珠 一齐驱赶我 它们不欢迎陌生人的闯入 它们不知道 我是多年前出走的那一只 早春 徒骇河水渐渐浸漫上河滩 一地芦芽来到最初的春天 河中央的白鹅嘎嘎嘎叫了三声 放丢了小羊的一对羊角辫 哭泣着从河堤上走过 那时，柳林里鼓腮吹笛的少年 还不曾看见她 春天里 灰喜鹊用翅膀拍打三月 杨柳在风中舒展青丝 春水初生，托起搁浅的木船 又荡走时光的浮影 苜蓿芽尖鲜嫩 薄荷，艾草弥散药香 野荠菜点起星星的灯盏 朴素的花亮在春天最低的枝头 我缓缓倾身 这些乡间的草本植物 像最近的亲人 染绿我沉郁的手指、血液 替我清热，解毒 治愈我经年的暗疾 春天里，我交出雷霆、闪电 和桃花的病根 不暴力，也不矫情 像它们那样 喜悦，隐忍 怀揣对尘世的慈悲之心 清晨 荧火虫打着灯笼找回丢失的前生 蟋蟀披挂露水唱到黎明 鸟鸣滑落树叶和花朵之间 徒骇河畔，它重新洗亮的嗓音多么美 对时光，金盏菊捧出深深的谢意 那些吞噬阳光的乌云 突袭的雷电，雨水的鞭子 让它仰起头颅 奋力打开生命的花瓣 炼就灵魂里的黄金 徜徉家乡的河畔 我写下怎样的诗句 才能表达对一条河流的深爱，感恩 河畔种诗 在河畔，我种下主题的大树 意境的草坪，内容的果实 意象的花朵，修辞的藤萝 我要它们鲜活 能和水中畅游的鱼儿媲美 在雨季，我种下太阳 在黑夜，我种下月亮 我请春风分行断句，掬浪花灌注灵气 我诗歌的田亩要拥有良好的墒情 它不能往暗里长，冷里长，旱里长 更不能往枯萎里长 但是，面对春天 面对我诗歌里日渐繁茂的春天 我会轻轻拿开形式的栅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