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都是客（修改版）

梅慈敏

闲适的成都有个闲适的彭镇老茶馆，近年来在摄影作品的频频曝光下成了网红, 游客和拍客纷至沓来，小小的彭镇也因此门庭若市。

我第一次到成都，犹豫着是否该去这样一个早已被拍滥的地方。离开前几天决定去转转，心想，去那里和家人换个环境喝碗茶也好，既可以满足我的好奇心，又可以让家人得以小憩，何乐而不为呢？

叔和婶虽是老成都了，但以前没来过这里，所以他们和爸一样都有点小小的新鲜感。十元一碗的盖碗茶，果然名不虚传，一揭开盖子，淡淡的清香扑面而来，细细品味，井水泡出来的茶确实在口感上不一样，用四川话来形容：巴适得很！爸喝完一碗，叔替他再泡一碗。

老茶馆其实有个正名：观音阁茶馆，建于明代，初为观音庙。当年的一场大火曾把整个彭镇夷为平地，惟这栋楼幸存，人们便相信因为有了观音才逃过一劫。民国时期才改为茶铺，外观上保留了川西民居建筑风格，青砖灰瓦，老式的前后穿门房和坑坑哇哇的千脚泥地保留至今。有着如此丰富的历史内涵，这个老茶馆本身就是一碗值得细细品尝的茶。

【常客】

每天晨四点半，茶馆就开门了。常客大多是附近街坊的老人，每次只需付一元。他们吃了早饭来这里泡一上午，下棋打牌，谈天说地，中午回家吃饭小睡，下午又陆陆续续重新出现，直到傍晚时店打烊。与"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的我等到此一游截然不同，这里已是他们共同享用的第二个家，几十年如一日济济一堂，守着茶余饭后的安逸和友情，别无所求，不知不觉中，相伴着一起慢慢老去。

也有的独自来坐坐，眼观四面茶客，耳听八方杂谈。看累了、听累了，就闭目养神把一切放下。

早就听说成都女人漂亮而聪颖，娇嗔中带着几分麻辣。这位好象是附近的，谁都认识，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一股狡黠劲儿，让我想起当年察言观色、八面玲珑的的阿庆嫂。

门边坐着一位模样极不寻常的老者，一袭红衣，一把银须，听说这位红衣老者是个卖烟斗的，但眉宇之间气度不凡，像是一个颇有故事的人。

【拍客】

这是一个人走茶不凉的地方。你方唱罢我登场，红衣老者收起烟斗走了，带走了他的神秘与世故，换上容光焕发的白衣美女，仿佛一阵清风扑面而来。

她是来拍写真的，带了御用摄影师。我挺喜欢她的恬静，拍摄前后没听她说过一句话。接下来，她熟练地点上一根烟，慢慢吸了一口，稍做停顿，轻轻松松地吐气，象红衣老者一样腾云驾雾。

红的、白的退场后，来了一位穿靛蓝花布的。她叫小青，看到她对家人拍的照片连连不满意，我便毛遂自荐。她后来在微信上告诉我："下次来成都若对文博感兴趣，来四川博物院吧，我为你专职讲解"。我以为她在川博工作，她解释道，是在那里当志愿讲解。

老茶馆吸引拍客的另一个景观，是一整墙光芒万丈的毛泽东头像，读了介绍才知是文革遗留下来的，这里曾经被用来作为会场，过来的人不难想象，那是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给叔婶也来一张，瞧"老板娘"乐得！他们那一辈的人从红色年代走来，不知有多少埋在心底的往事与回忆。

年轻拍客若有所思的样子，让我好奇。这些90后、00后也怀旧吗？

【好客】

本想说拍客都是些游客，但这一位跑堂兼摄影师却颠覆了我先前的印象。

待我回到坐位上，他也已重操旧业了，"您的相机和茶水一样，时刻准备着啊！"我和他开玩笑道。他边给婶加水，边回答我说："忙里偷闲呗"。问他大名，他只匆匆回了句："姓李"。

后来知道他大名李强，并不是个跑堂的，而是这个老茶馆的老板，原在邮局工作，几年前从他的母亲手里接过茶馆承包权。

【稀客】

老茶馆与市尘仅几步之隔，却奇迹般地让时光倒流。和市里的宽巷子、窄巷子、以及锦里相比，这里明显少了商业气，也少了喧嚣。来此地坐坐岂止是喝杯茶，品的是巴蜀风情，忆的是光阴流年，很快就发现，消磨的并非是时间，而是匆忙。

爸坐对马路，心闲之余，市井百态尽收眼帘。从美国和我一起回国旅游的他，此时往事如烟，还是旧景重现？

这种热水瓶久违了，当年谁的家里没有三四个？想起校园那些年提着它去食堂接热水，歺厅里人头攒动，五颜六色的热水瓶散落其间，那种场景是现在的大学生所难以想象的，不过远没有这些照片里的鲜艳，基本色而已。多数热水瓶是竹壳的，经济而实惠，但因为千篇一律而常有被错拿。一旦在原处找不到，就会开始产生错觉，认定四周所有的竹壳都像是自己的（除了上面贴名字的），于是就有同学将错就错顺手牵羊。

那个年代的我们在穿着上也同样千篇一律，男生中山装，新潮些的穿两用衫，颜色不是藏青就是铁灰，少数当过兵的会穿军绿色。当然别的男生我没仔细观察过，但80年遇到后来成了我先生的那位物理系研究生，便是典型的毕恭毕敬只穿藏青色中山装和铁灰色两用衫，而在火车上邂逅时有点印象的那件敞开着的浅灰拉链衫，之后从没见他校园里穿过。不过我们彼此彼此，那次国庆假期坐火车出游时我将长发放下，而且还烫过，怪不得后来在校园再次遇见时，他几乎认不出扎着二条小辫正打羽毛球的我。我们宿舍的女孩子尤其朴素，一二年级时每人戴着旧布做的袖套。当年我们房间有位从台湾来的，像三毛一样披肩的直发，开始还穿着那些让我们羡慕的奇装异服，后来喇叭裤再也不穿了。可惜提早离开的她没有看到80年代之后的校园，喇叭裤如雨后春笋。可当年她入乡随俗真是到了极至，不知跟谁要来的，居然也和我们一样戴起了袖套！

叔懂我的心思，给我和热水瓶合了影。

多少个黄昏，我从教学楼骑着自行车叮铃铃，穿梭在熙熙攘攘被复旦人昵称为“南京路”的主道，然后去九号楼宿舍取热水瓶前往食堂。这是所有的宿舍楼前最热闹的时刻，学子们每天来去匆匆，手提热水瓶时不得不放慢了脚步 。有低头独行的，貌似脑子里还在算着题目；更多的是三五成群的女生集体行动，因为室内的空间过于狭小。还有大胆秀恩爱的，男生帮女生提着热水瓶一脸幸福的模样，远比夜色中在“南京路”俩人俏俏牵手更让人羡慕。本人热水用的少，或许只是想偷懒，就和室友合作采取轮流制，这样多半可以直接从教室骑车奔食堂，省了不少时间。

说起自行车，那才是我们青葱年代比热水瓶更有用的万能之宝。进校那天我坐公交去的（不记得79年的上海有出租车），中间在邯郸路起点站换车还得排队，所以手里也拿不了多少东西，记得棉被、蚊帐和锅碗瓢盆是父亲用自行车送过来的，而且不止一次。因为爸当年显得年轻，曾被同学们误认为是我哥。那时候还不时兴叫帅哥，但即使现在八九十岁的他依然是个帅哥。

之前提及大一时有位来自台湾的室友，大家按大陆习惯叫她小陶。一个寒冷的冬晚，她妈妈和哥哥从美国远道而来，而她却还在教室里用功。我陪客人们在冰冷的宿舍里聊了一会儿仍没她踪影，见裹着裘皮大衣的妈妈坐等时冷得直哆嗦，她哥就说车还在校园外等着，请我帮忙带司机去找人。我自告奋勇地说：“我有车，这就去把她接回来”。许多年后，我不再记得那天晚上小陶在我自行车后座上回宿舍的细节，但自己那声斩钉截铁的“我有车”，以及对方满脸疑惑的样子，每每想起总让我忍俊不禁。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校园生活多么清纯可爱，或者说，当年十八、九岁的我多么清纯可爱。

且把思绪拉回到眼前，目光从热水瓶移向背景里那些我儿时熟悉的竹椅，和外婆当年从宁波带到上海的一模一样。小时候，我和妹妹在家吃饭、乘凉、玩家家，或者去弄堂里开小小班，都少不了这竹椅。特别是夏夜，无论有多闷热，往竹椅上一坐，摇一把蒲扇，凉意便说来就来，好比现在的人一开空调，噪热的心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平静下来。小小竹椅貌似简陋，其实非常结实可靠，日复一日椅子坐得油光发亮，年复一年我们渐渐长大。

岁月如歌，童年如梦，惟故乡永远还在那里，任时光流逝，任远隔天涯。许多年后，也是许多年前，我带着一对宝贝儿女回国，俩孩子居然也喜欢坐在我儿时的竹椅上玩耍。那时外婆早已不在人世，可人去物留...又是许多年过去，转眼我的孩子们也已长大成人，那两把竹椅早已不知去向，就像我所有与上海老家有关的记忆，每一个细节都熟悉到了刻骨铭心，也清晰到了触手可及，但睁开眼睛，却发现这一切已不知去向。

【陪客】

叔婶是陪客也是看客，主随客便陪我们喝茶尽兴，期间也忍不住用各自的手机抓拍了几张。每个人的注意力不一样，视角也不同。我的茶馆照片人物拍的多些，因为我一进门就被里面各种各样的人物所吸引，但场景拍的少。叔和婶则是被那里的气氛所感染，他俩的手机版（见下），弥补了我所缺少的场景感。

"来的都是客，无论老，中，青自然是好这口！有意思，有品味，有意境，虽然人多，有打牌的，有端着长枪短炮忙着抢镜头抓拍，但除了轻轻细语声和杯盏声却听不到丝毫的吵闹声，喝茶，切切私语语，微风习习吹，使人十分惬意！" 婶如此描述。显然，她也十分喜欢这老茶馆，而且从这几张照片来看，她有着明锐的洞察力和独到的视角。

【过客】

我想，凡不径而走的，必有其独特魅力。

也许，其他游客和我一样，不经意中被几件旧物触景生情，淡淡的清香，或是绵绵的忧伤，好在并不往深里去，也就一两碗茶的功夫，心情随茶由浓渐淡，由近及远，任时光悄悄穿越，让思绪轻轻飘扬。至于我，倒是应了古人那句轻描淡写的“只缘身在此山中”，这一场穿越居然没发生在上海，也不是在母校，而是在到此一游的成都老茶馆，可谓隔靴抓痒。

离开老茶馆时的感觉，就像看完一场老电影后走出剧场的倾刻，突然被眼前的车水马龙和八方噪杂唤回到现实中来，心里便想着下一步该去、或者不得不去的地方。于是，我们或中断回想，或来不及梦想，什么也不想地在人生一个又一个的出场中随波逐流，直到自己消失在没有感觉的尽头。

原来新与老的差别在于时与空，而并非在于我们本身。在时与空面前，我们每个人都只是过客而已。

（2017年5月于成都）

***

【后记】

人生这杯茶可以回味的不少，但令人潸然的不多。今天重温这篇旧文，我想起年少时熟谙却不曾读懂的普希金的诗句：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

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以此纪念已从成都去天国的婶婶。

（2023年6月于美国休斯敦）

© C. Mei 梅慈敏 版权所有

【关于作者】

梅慈敏，自由摄影师兼撰稿人, 《中国国家旅游杂志》特约作者。出生于中国上海，毕业于复旦大学外国 语言文学系，1985 年赴美留学，1992 年开始学习摄影，近年来 聚焦世界各地人的传承故事和鸟的湿地故事，因为两者皆在日 渐减少。 2018 年 3 月《鹤之旅》摄影个展由美国休斯敦美术学院举办（2018 国际摄影双年展分会场）。著有《手工匠人》摄影故事专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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