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长兄若父⋯⋯</p><p class="ql-block"> ——记在2023年父亲节 </p><p class="ql-block"> 大哥名changxian,我叫昌金。兄弟俩一字之差,最后一个字字音还相近,所以,经常有人把我们的名字叫混。 </p><p class="ql-block"> 当然,我这个学名,还是大哥给取的。他年长我七岁,因为是家里倚重的老大,很多事情他都"擅作主张"。 高三那年,他患上了眼疾,后来又加上肝病,在最关键的人生档口住了半年医院,导致成绩一向优秀的他高考落榜了。那年月好像没有“复读”一说。当然,即使有,以当时家里的经济条件,也不允许。</p><p class="ql-block"> 于是,18岁那年,他当了村办小厂的工人。佩上护罩,每天给伞杆烧氧焊。因为是村子里为数不多的正牌高中生,在八十年代初,他算得上知识分子了。他既聪明又好学,凡事都能讲出道道来,所以,那些留长发、穿喇叭裤的时髪小年青特别敬服他。小年青生性好斗,每起事端,大哥便是最好的调停人。大哥的氧焊技术滴水不漏,家里的脸盆架、空中悬挂的碗架等,都是他的代表作。</p><p class="ql-block"> 大哥喜爱书法,他的字骨架清奇、苍劲有力,如行云流水一般。小时候,我从没有听说他拜谁为师,法过哪位名家的大帖,但是,他的字浑然天成、匀称耐看,如同霍元甲的迷踪拳。每年春节前夕,家里必定围得水泄不通,大半个村子的人都来请大哥撰写春联。大哥先用菜刀将条幅裁得整整齐齐;紧接着,双手叠纸,量奇数为格,平行压线;之后,再对角线双折。最后,压上条石,绷直纸张,刷刷几笔,一气呵成⋯⋯一幅幅油墨喷香的大红春联便生动地躺在地坪之上。</p><p class="ql-block"> 求字的人太多,我和二哥便凑进去当下手,或磨墨或扶纸或晾晒,忙得不亦乐乎。 因为长期的浸染,我和二哥渐渐对毛笔字也有了兴趣,常常用一些裁下的边角余料练手。有两回,大哥下班回来,见小哥俩趴在方桌上舞文弄墨,便笑吟吟地说,照这样练下去,咱们丁家一定会出一位书法家。听了这样的夸赞,我们幼小的心里自然是比吃了蜜饯还甜。有一次,他到场部给我捎回一本《书法字典》。我攥在手心,当做宝贝,几天几夜舍不得放手。</p><p class="ql-block"> 1982年,托亲戚关系,他进村小代课。于是,每天早出晚归——因为他已成家立业,还因为他是“半边户”。白天繁忙的课业一结束,傍晚,拍拍身上的粉笔灰,他直接下地干活。</p><p class="ql-block"> 第二年,他瞒了全家人,偷偷报考了全脱产的中师进修班。因为是代课老师身份,理所当然没有名额指标,也没学费报销,必须全额自费。本来经济拮据,加上费用极大,于是,他向老家的大伯、叔叔们借钱。于是,每个周未一回到家,他便与大嫂一起,到荒湖里摘莲蓬、剥菱角,然后,骑几十里远的单车,跑到集市上叫卖。</p><p class="ql-block"> 他的手掌上常常打起一堆血泡,大腿上也是横七竖八的伤迹。血泡是割谷时磨的;伤痕是下塘时给划的。他把自己求学的经历、体验写进作文里,常常被老师当作范文在全班传诵,其后,又发表在《湖乡》杂志上。他的励志故事,感动过无数同龄人。这时候的他,俨然成了《人生》中早期的高加林。</p><p class="ql-block"> 教师进修学校建在城里,每次从学校回来,他都会带上一大叠杂志,比如《辽宁青年》《芳草》《十月》《收获》《今古传奇》等,在那个物资与精神食粮双重馈乏的年代,这些杂志却像一道道光,给了我文学的启蒙与滋养。</p><p class="ql-block"> 在中师进修时,他又考过了成人高考,开始套读武汉教院的函授专科。两份学业负担,十多亩责任田,还要兼顾带娃,繁重的学业与沉重的体力劳动无缝切换,这时候的他简直是“超爸”,忙得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 </p><p class="ql-block"> 他却以优异的成绩拿到两个毕业证,于是转正、定级、入党、提干,成长为国营农场一所中学的青年翘楚。其时,我们这些弟妹已渐渐长大。二哥到外地学手艺;而我,高一辍学在家,正面朝黄土背朝天,跟着父亲大修地球。他却看不下去,瞅准一个机会,把我弄到了村小代课。之后,又在他的中学,帮我弄了一张证明(那个年代,小学老师没资格报考大专),去参加成人高考。</p><p class="ql-block"> 于是,1988年的秋天,我开始攻读武汉教院的函授大专,几乎在复制他的人生之路。之后,他又让初三还没毕业的小妹,报考了他读过的中师学校。 </p><p class="ql-block"> 在武汉求学的那几年,他接触过很多人,由此,打开了他的世界之窗。他怂恿弟妹们求学,像他当年一样,走上教师之路——他之所以这样做,或许,是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懂得学习机会的来之不易;也没有人比他更懂得“知识改变命运”的真义所在。</p><p class="ql-block"> 但是,他这一系列的"暗箱操作",却让老父亲勃然大怒。老父亲大字不识一个,但是,当过生产队长的他,却知道家里的六十亩水田需要壮劳力耕种;他只知道那些早早富起来的“万元户”特别吃香。父亲泼口大骂,骂大哥的话,我一辈子都记得:你一个小伙子一个月才拿30块钱,太没出息了,读书有个屁用!你把他们都弄去读书,家里的地谁来种? </p><p class="ql-block"> 但是,大哥不回嘴、不争辩,做便做了。脾气火爆的老父亲也拿他没辙。</p><p class="ql-block"> 种地、求学、代课,沿着这条轨迹,我坚持了好多年。在这漫长的旅途里,我像孙少平一样艰难地跋涉着。所幸,有一位像孙少安一样的大哥,始终站在我身边,成为我坚强的后盾。于是,在光怪陆离的成人世界里,在人生的苦厄处,处处可见大哥帮扶的影子,大哥亲切的面容:</p><p class="ql-block"> 1991年夏季,武汉下了十多天大雨,我种的西瓜地成了汪洋渍国。他和二哥赶过来,风雨抢险,肩扛船载,把数万斤西瓜从野外运回家中。 </p><p class="ql-block"> 1992年夏季,我在远郊一所小学一边工作,一边养鸡。周未时,他从城里赶过来专程探望。给邻居们敬烟,不停地说着客套话,希望左邻右居多多关照我。</p><p class="ql-block"> 1998年秋天,我在教师学校进修本科。快下课的时候,听他在楼下喊我的名字。他把我单独接到餐馆里,点了一大份羊肉火锅,然后静静地看着我吃。他说:“我已经吃过了,读书是很辛苦的事,你多吃点!”——这个时期的他,因为工作出色,先是借调到农场当党办主任,后来,又调到了区机关,成为国土局的一名中层干部。 </p><p class="ql-block"> 2002年的7月,我收到深圳一所大校的聘用通知。那时,内心犹豫不决,很是挣扎——我由一名代课老师终于熬成了正编老师,从未出过远门的我,要将未来交给未知的远方,无亲无故,无依无靠,我这样离开,被单位除名了怎么办?我能被大城市接纳,从而站稳脚跟吗?那边,电话频频相催,而我,迟迟下不了决心。</p><p class="ql-block"> 他听说了我的事,从城里又特意跑回来一趟,对我说:“哪里水土不养人?好男儿志在四方。老三,你放心去吧,父母这边有我呢!大哥相信你能走出去!不仅是你,稳定下来之后,还要把老婆、孩子带上……三天后,他骑着摩托车,把我送到汉口火车站,一直送上火车,临别时,怕我盘缠不够,还往我口袋硬塞了500块钱。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他的支持与鼓励,给了我莫大的勇气与信心,并化作努力工作的巨大能量,支撑我在竞争激烈的民办大校,顽强地生存下来。深圳大校,一干八年。这八年里,他托了熟人帮我在深圳选房;调户口、转档案,大小事务,他帮我全部搞掂;2007年,他带上母亲坐飞机过来看我,看到我的进步与成长,看到我深圳小家的蒸蒸日上,他由衷地开心,笑容里洋溢着欣慰、满足⋯⋯</p><p class="ql-block"> 但是,在那八年里,他的身体却出了严重的状况。因为肝病,2004年,他到同济医院动了大手术;2007年,旧病复发,他又住进了同济。两次住院,他的免疫系统临近崩溃。顽固的皮肤病爬上了他的胳膊、后背、乃至面容。四十多岁,本是意气风发、大干事业的壮年,然而,病痛却如毒蛇一般,缠住他不放。他终究心灰意冷,仕途只能止步于副处。医生建议他保守治疗,早早的,他便退居二线。</p><p class="ql-block"> 2022年春节,他被查出了癌变。虽然,很快在协和医院动了手术,但是,其后的服药,以及服药之后的排斥反应太过强烈,才半年的工夫,他的身体完全垮掉了。</p><p class="ql-block"> 2022年7月3日的傍晚,“120”把他从医院里拖回家。因为失血过多,因为雨天颠簸,他浑身发抖,牙齿打颤,我和二哥把他紧紧抱住。一辈子坚强的大哥,却不停地叫嚷着:冷、冷,老二、老三,你们抱紧我。彼时,子侄们跪在他周围,哭倒了一大片……那一个多月里,正赶上复杂而忙碌的学校转制,我在武汉、株洲两地来回穿梭,只希望能多陪他几晚,只想倾尽全力,能稍稍减缓他剧烈的疼痛⋯ </p><p class="ql-block"> 8月15日,我接到妹妹传来的噩耗,那一刻,我的心被人一下子挖空--在星光寥落的夜晚,拖着长长的行李箱,我与妻默默行走在孤寂的金山大道上,一面埋头回忆数十年来,与大哥的生命过往,而那鲜活的场景,一幕幕如电影放映般闪现⋯⋯一时间悲从天来,不能自拔⋯⋯</p><p class="ql-block"> 我不敢相信他走了的事实!我的精神大厦整个坍塌了。夜幕中,泪流满面,喃喃自语:苍天啊!双亲已故去。而今,连最亲最敬重的大哥也要夺走吗?当我少年受人欺侮时,那个拿着菜刀与人拼命,保护我的大哥不在了;那个一路引领我、支持我的大哥悄然永诀了。他走时,我也不在身边⋯⋯都说长兄如父,问世间情为何物?</p><p class="ql-block"> 联想起这二十多年来的漂泊生涯,那一刻,感觉自已就像一只流浪狗--流落天地间,已是无家可归……</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附:守灵时挽诗: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当时只道是寻常,</p><p class="ql-block"> 梦醒已在遗像前。 </p><p class="ql-block">只身长跪泪濛濛, </p><p class="ql-block">单骑送站语谆谆。 </p><p class="ql-block">克勤克俭行世范, </p><p class="ql-block">劳心劳力践精神。 </p><p class="ql-block">长兄若父今生世, </p><p class="ql-block">袍泽情浓怅楚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附:守灵时挽联: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山水失色,秋来江城悲风多 </p><p class="ql-block">星辰陨落,春去故园无大哥 </p><p class="ql-block">(注:“山水星辰”即大哥所住小区名。) </p><p class="ql-block">20230618</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