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寒假到了。住在十四中学西楼家属宿舍的老师,都忙着在自己家的门框上,钉一副棉门帘子,以遮挡嗖嗖的北风。夜幕降临了,细长的走廊里,安安静静。但住在屋子里的老师,都有些许的兴奋,因为又盼来大家在一起喝顿小酒的日子了。</p><p class="ql-block"> 谁来张罗这件事?当然是父亲。平日沉默寡言的父亲,唯独在张罗酒的时候,仿佛像变成另外一个人。多年后,回想父亲在醇美的世界里,飘忽一阵子回来之后,对我说的那些话儿,句句都听不大懂。就在那时,我又重新认识了邻居陈叔叔,唐叔叔,汪叔叔,王伯伯,李伯伯。因为他们在喝顿小酒之后,也完全变成让我感到陌生的叔叔和伯伯。再看看自己,陪父亲喝顿小酒之后,俨然变成了另外一个小姑娘。</p><p class="ql-block"> 父亲开始忙碌了。首先邀约喝酒的人,然后定菜谱,采购食材,同时还要把厨艺精进一下,十天的功夫,一眨眼就过去了。采购是最犯难的事情。七十年代初,物质凭票供应,所以提前半年,父亲就开始缩减家里吃肉的次数。也就是在那时,父亲掌握了用干豆腐,土豆泥,胡萝卜泥制造“红烧肉”的手艺。一碗大米饭,上面铺一层“红烧肉”,香得心里直痒痒。如果父亲高兴,用火柴盒的边吹一支曲子,我的心,就痒得更加厉害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酒仙”的名声在外,但酒量却始终不尽人意。在张罗酒的过程中,每次都能以饱满的热情,踏实肯干的态度投入,足够让他在“酒仙”的队伍中,不掉队,不落后,一步一个脚印,始终保持着冲锋的态势。</p><p class="ql-block"> 喝酒的地方没得选,就设在东北大马路那幢三层红砖楼,我家仅有二十四平方米的小屋里。地中央摆放一张圆桌,从邻居家借几个凳子,和些许的碗筷,能挤挤挨挨地坐下十几个人,“酒局”初见雏形。临近中午,厨房传来了铁勺与铁锅急促的碰撞声,一阵阵菜香扑鼻,在走廊里蔓延,“酒局”就正式掀开了帷幕。在父亲指挥下,我洗菜,切菜,盛菜,端菜,忙得不亦乐乎。望着被炉火映红脸庞的父亲,特别是眼镜后面光芒闪烁的眼睛,我小小的心脏,又开始痒痒了,我太喜欢这样的父亲了,充满激情与喜悦,这是平时,我见不到的父亲。</p><p class="ql-block"> 第一个进屋的人,是着一件棕色的旧皮夹克,佩戴绛紫色毛织围巾,一身英气逼人的刘叔叔。“他是小海豹叔叔吗?,怎么一点儿,也不像海豹?”,我兴奋的脸颊发烫。父亲忙看了我一眼说:“小孩子不许没礼貌”。但也没有深说。因为他知道,有些故事是瞒不住的,是需要在适当的时候与朋友分享的。刘叔叔是不住在楼里的老师,因为没有成家,没有资格参加分房,但他已经开始向往这里的生活了。</p><p class="ql-block"> 第二位客人到了。是身材和脸庞清瘦,腰身挺拔,头发花白,戴黑框眼镜的李伯伯。他已经到了可以称他为爷爷的年龄,是这幢楼的老住户,更这所学校(前身),甚至一段历史变迁的见证者,今天特意提了两瓶藏了很久的汾酒。据说,他和老伴是在老家山西参加的八路军,现在的身份,是“闲赋”在家的被打倒的“老革命”,平时与老师们聊得来,老师们尊称他为“李校长”。他是辽宁省社会主义政治学校的首任校长,文革中,学校被迫解散,整个校园由沈阳第十四中学接管,包括这幢宿舍楼。那时候,我们的邻居当中,还有一部分是原来学校留下的家属。今天,李伯伯就来代表他们了。</p><p class="ql-block"> 不大一会儿功夫,邻居叔叔们,说说笑笑地到齐了,他们大家对父亲的手艺,十分肯定,不停地夸赞,摆在桌子上的两瓶好酒,更是点睛之笔。</p><p class="ql-block"> 特别奇怪,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叔叔伯伯们,端起酒盅,变得非常有礼貌,互相之间客客气气,你推我让,俨然一桌子的谦谦君子。他们聊的话题,对于我来说 ,有些难懂。说着,说着,大家忽然安静下来。那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安静;令人窒息的安静,需要有人用语言点燃。</p><p class="ql-block"> 此刻,我也酝酿着怎样将埋藏在自己心底的话题点燃。作为家中长女,父亲对我的教育自然严厉一些。小时候,我经常做这样的梦:雪花儿般的奖状,飞到我家墙上。父母摸着我的头,笑眯眯地对着奖状指指点点,然后答应送给我摆在商店橱窗里的,令我心仪很久的布娃娃。于是,在去买布娃娃的路上,我历尽千辛万苦,却怎么也走不到那个橱窗前。梦醒后,我难过地把奖状压在了抽屉的最底层。因为父亲不许我炫耀,更不许我骄傲。现在,我长大了一岁,又努力了一年,我积压在心底的骄傲,可以排成队伍了,我要趁这个机会,一件一件地讲给父亲听。</p><p class="ql-block"> 酒桌上的情绪,到底被陈叔叔,唐叔叔两位风格迥异的幽默大师点燃。今年,陈叔叔略胜一筹。开场之前,陈叔叔总是率先兴奋。他属于热情洋溢幽默型。唐叔叔善于把控情绪,自己不笑,却能让别人笑个不停,是地地道道的“冷幽默”。陈叔叔神秘地问大家:“长颈鹿的脖子,到底有多长,你们知道吗?”。这题出得怪,着实简单。叔叔,伯伯各说各的答案。陈叔叔很神秘地说:“你们说得都不对,哈哈!”。“怎么不对?”。“长颈鹿的脖子,总共有十八米那么长”。“啊!”。大家愣住了,然后被陈叔叔抛出的谬误逗得哄笑。只有我不知道十八米到底有多长。而且,我没用见过真正的长颈鹿,说什么也笑不出来。</p><p class="ql-block"> 记得上次,唐叔叔讲一个技艺高强的艺人,对吹奏乐器样样精通,已经达到有个眼,就能吹响的程度。我连忙往自己身上瞧,上衣兜破了一个小洞,裤子上破了一个更小洞,鞋上系鞋带的眼有十六个,加上衣服上的两个眼(小洞洞),如果我这十八个眼都吹响,会是什么样美妙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在热烈的气氛中,我开始与父亲咬耳朵了。一口气汇报五件事儿。父亲认真地听着,不停地点头:“嗯,不错”。 叔叔们赶忙问:“小姑娘有什么好事儿,说出来让大家听听”。父亲连忙摆手:“没什么,没什么”,一脸谦逊的表情,就这样,把我精心策划的事儿,给挡过去了。父亲做了我的倾听者这件事,让我激动了很久,很久。</p><p class="ql-block"> 汪叔叔是最能干家务,又懂得关心别人的好男人。小时候,家里给这棵独苗苗算过命。说他命硬,遇事能自己扛,但目前还没有遇见大风大浪。倒是没有算过命的父亲,一生遇见诸多坎坷,而且这种坎坷一直持续到了七六年底才彻底结束。那些年,父亲上午是教书匠,在三尺讲台上投入真情地讲鲁迅的文章;下午是学校的泥瓦匠,领着他的学生,用钢筋水泥筑地下防空洞。从操场的东侧,修到西侧,转过一个弯,一直修到教学楼门前的防空洞工程历时八年,学生们毕业了一茬,又一茬,但父亲始终都在泥瓦匠的岗位上;晚上,是父亲在灯下写“思想汇报”的时间,人生煎熬莫过如此。面对莫须有的诬陷,父亲坚信自己选择的人生之路是正确的,从不抱怨命运不公,用意志战胜漫漫长夜,终于迎来黎明前的曙光,还自己一身清白。那时,父亲已经年过四十,大把的青春时光,都在磨砺中度过。所以我中年的父亲,胡子拉碴,不苟言笑,身材瘦削,但不失硬朗。如果加上一肚子的学问,在无形的时间面前,父亲知识分子的形象,便耸立起来。</p><p class="ql-block"> 那么,年轻帅气的刘叔叔,为什么被冠以“小海豹”的别称呢?这是一则听起来让人感到温暖的故事。六十年代末的暑期,年轻的刘老师带领一个班的学生去法库农村支农,同时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一天,从玉米地里劳动回来,大家暑热难耐。刘老师心疼学生,四处巡视,发现一里地外有一条清亮见底的小河。两岸高耸的杨树,槐树成林,河水哗啦啦地流淌,一个天然的避暑胜地呈现在眼前。刘老师飞奔回去,领着他的学生们,呼啦啦地扑了过去,经过简单的区域划分,男生女生尖叫着,雀跃着纷纷跳入河水,清凉的河水,将学生身上的暑气和疲惫荡涤而去。刘老师在岸边来回走动,守护着他的学生。学生们发现老师还在岸上时,便簇拥着将老师送进入河水。当刘叔叔意味深长地从河水深处探出身体时,那神态,纯粹得像一只横空出世的小海豹。可爱极了。</p><p class="ql-block"> 这顿美酒,从下午两点一直到晚上六点才结束。但回忆之路之漫长,超乎我的想象。我承受着情感不能承受之重。那天,逢壬子年腊八,傍晚十分,白炽灯闪亮,天空飘雪,李伯伯亮开嗓门,用晋剧腔调大吼一声:“好——大——雪 ——呀”。父亲和叔叔们的眼睛,一下子潮湿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作者:任佐俐</p><p class="ql-block"> 2023,6,17</p><p class="ql-block"> 于沈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