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沙河记忆

海棠私语

<p class="ql-block">这次到成都,需要耽搁些时日,家人给我们找了个临时住处。看过地图,在东边,一环以内。站在28楼走廊向窗外望去,不远处,楼宇间两行绿树曲行,中间夹着一条河流。这是沙河无疑。</p><p class="ql-block">得知沙河就在身边,心中顿觉几分亲近。</p> <p class="ql-block">我最早关于成都的记忆,其实是段关于沙河边的记忆。只不过,那时我很小,根本不知道眼前这条浅浅流淌的河流叫沙河。</p> <p class="ql-block">早年,每次到成都是路过。</p><p class="ql-block">父亲在四川藏区“支边”,母亲和我们总是反反复复地与父亲团聚、别离。每次往返都得到成都中转换乘。这个换乘并不能当天完成,有时为了一张车票得等上几天甚至一周,我们得找一个既省钱又稳妥的落脚处等待。</p><p class="ql-block">那时的人们需要落脚,最先想到的就是投奔亲友。到了成都,我们自然而然地奔三姨婆家去。</p><p class="ql-block">三姨婆,是我母亲的三姨。她当年从乡下嫁进重庆城里,又随三姨公去了柳州,之后被迁回成都位于驷马桥附近的钢厂,从此在成都扎下根。</p> <p class="ql-block">厂子宿舍区就位于沙河边上,是一排排整齐的大约三四层高(具体几层有点记不清了)的红砖楼。</p><p class="ql-block">我记得很清楚,三姨婆家距离火车站很近,只要不是行李太重,都不需要去挤公交车,走路也就一刻钟左右。</p><p class="ql-block">沿着站前马路向东,直走几百米跨过一座桥,桥下就是沙河。再前行几十米转向,逆沙河而行十数米,随即进入宿舍区。三姨婆的家就在其中一栋红砖楼里。</p> <p class="ql-block">那时,三姨婆还很年轻,最小的表叔还没上班,经济并不宽裕。而我们呢,父亲休假,来回路过要去;母亲带着我们探视父亲,来回也要去,甚至,叔叔和小姑路过,也被我们带了去。</p><p class="ql-block">三姨公、三姨婆、表叔表姨们对我们这家子一直都很热情,特别是三姨婆,每次见到我们,仿佛见到娘家代表,欣喜溢于言表。特别是对我父亲,因为知道他工作地条件艰苦,蔬菜水果奇缺,父亲每次返乡时去她家,三姨婆总是追着他问,想吃什么?想吃点什么?尽量让父亲解馋。多年后都令父亲特别感动。</p> <p class="ql-block">那时候的我呢,从记事开始,每次到三姨婆家,自动忽略掉三姨婆好吃好喝的盛情款待,倒把目光投向了别处。</p><p class="ql-block">我会找各种借口溜出门去,好奇地探寻周遭。</p><p class="ql-block">我曾站在沙河边好奇地打量这条河流:这河不大,河面不宽,水流浅浅,流速不快,河水并不清澈,略带着泥色的浑黄。河两岸是不高的斜坡,坡面上青草丛丛,树木稀疏,这一株,那两株。与故乡那在山石间跳跃欢歌的清流相比,这水?我全无半分玩水的兴趣,仅仅一望了之。</p><p class="ql-block">不过,对岸顺河有条路,总看见人来人往。路旁,临河这边,有几个棚子,每到下午就听见那里有人声,似乎很热闹。那是干什么的?可是,我不敢上马路过桥绕那边去看个究竟,虽然不远。</p> <p class="ql-block">对面那些棚子到底干啥用的,谜底是怎么揭晓的呢?</p><p class="ql-block">我能独自溜达的年纪,大概是九岁那次去三姨婆家。</p><p class="ql-block">记不清缘由了,某天下午,也许是三姨婆有事,也许是姨婆看我一个小孩不好玩,姨婆叫住正要出门的大表叔,让他带上我。表叔看一眼站在一旁的小人儿,嘴里嘀嘀咕咕,有些不愿意。但三姨婆眼一瞪,提高了嗓门,勒令他带上我!当儿子的只好屈服,乖乖领着我出了门。</p><p class="ql-block">我有些畏惧表叔,不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一出门,表叔就一改刚才满脸不乐意,和颜悦色地叮嘱我跟紧他,还时不时停顿等等我。我尾随着他,上马路,过桥,踏上河对岸那条小道。</p><p class="ql-block">那是条土路,比较宽,还有人骑自行车。路两旁各有几个棚子,里面摆满竹椅木桌。原来,这是喝茶的地方。</p><p class="ql-block">表叔带我钻进一家棚子坐下来,拉过一张竹椅让我坐在他身边。即刻就有人过来问要喝什么茶,不一会儿,一只盖碗茶摆到表叔面前。</p><p class="ql-block">我坐在椅子上不敢乱动,却扭头四下打量。这棚子搭在树荫下,三面由竹席围成,朝路那面不围,权当敞亮的门。棚顶是什么材料的,记不清了,反正应该能遮雨。每个棚能容纳二三十人吧。</p><p class="ql-block">我们坐下不久,老板又在桌上布些瓜子花生,没有容器,直接抓几把放桌上。好像围坐的人都可以享用,但大家都客客气气,并不怎么动手。看别的桌,有的有,有的没有,至今我都不知道那是不是表叔为了我点的,他一直叫我吃。在那个年代,这些都是稀罕物,真香!我很馋,但从小受到严格礼仪教育,不敢造次,我只敢一次伸手只拿一颗瓜子或花生,拿几次就歇歇。表叔问我喝不喝水,我不敢喝他的茶,就摇摇头,小声答不要。</p> <p class="ql-block">表叔和后来的人打着招呼,相互通报这周在倒什么班,<span style="font-size:18px;">与人聊天</span>。</p><p class="ql-block">我惊诧于表叔认识这么多人。后来讲给母亲听,母亲说,都是一个厂的,怎么不认识嘛!</p><p class="ql-block">我以为一个下午就这么剥着瓜子,听大人们聊天就过去了。</p> <p class="ql-block">没多久人就坐满了,还陆续有人探头进来寻位置,见没座位,有人脸上有些遗憾,不得不去其他棚落座。</p><p class="ql-block">表叔还是聊天。一会儿与同桌的人交流,一会儿扭头与身后的人打招呼,一会儿又伸着脖子与侧方的其他桌的人聊几句。</p><p class="ql-block">我一声不吭,慢慢地手剥瓜子花生,悄悄打量完与表叔说话的人,又把目光投向门口。那里有张不大的长条桌放门中央,几乎堵掉半道门,留出两侧过道。如果撤掉,可以多放一张茶桌的,明明座位就不够,为什么要放它呢?</p> <p class="ql-block">正疑惑间,只见外面来一人,径直走到桌前,把手里一个小包袱放在桌面边缘。刚才也没见有人呐!我惊异地望着他,不明白这人突然从哪里冒出来?要干嘛?</p><p class="ql-block">只见他从那包袱里掏出个不算太大的长方形木条(那时我可不知道这个叫惊堂木),摆在桌上。茶老板过来要给他新泡一杯茶,他拒绝了,拿出自己的茶具摆上,茶老板给续上水。</p><p class="ql-block">他站直,目光扫视全场,顿了顿开口说话,几句开场白,大意是与大家打了个招呼,具体说了什么,年代久远,不记得了。</p> <p class="ql-block">我回首望众人,发现大家都看着他。我也望着他。就听他说:我们昨天说到了……之后,开始讲“龙门阵”(那时,我脑子里还没有“讲故事”这个概念)。</p><p class="ql-block">只见他表情十分丰富,时而温和,时而大笑,时而狰狞。只听他声音时高时低,语速时快时慢,间杂一声怒吼、一声断喝,金鸣鼓擂,猿啸马嘶,都出自他一人之口。众人正听得津津有味,不留意间他抓起惊堂木猛地一拍,把听众惊得一颤。</p><p class="ql-block">以我几年的人生经历,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精彩的“龙门阵”,里面个个都是英雄,个个都身怀绝世武功,一场厮杀,直拼得天塌地陷日月无光!我很快被他生动传神的“龙门阵”给迷住,听得入神,忘了瓜子花生,更忘记了时间,正到紧张处,他惊堂木一拍,一句“欲知后事如何,切听下回分解”,随后寥寥几句,仰头灌下几口水,迅速收拾东西走人,一点也不拖泥带水,我还没回过神,人已经没了踪影。</p> <p class="ql-block">我再看周围的大人们,包括我表叔,也都意犹未尽,满脸不舍,却不得不起身离场。原来,不知不觉,一个下午就这么过去了。</p><p class="ql-block">走在路上,我问表叔,那个“摆龙门阵的”明天还会来吗?表叔说他天天来。表叔还告诉我,这个叫“说书”,讲书里的故事。说书?是把一本书背下来吗?我问表叔,他说就是。我惊呆了,一下午讲了那么久,得背多少页!我对那说书的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p><p class="ql-block">因为隐约听到隔壁棚里也在讲,我又问表叔,每个棚子里讲的都一样吗?表叔回答不是,他们各讲各的,所以茶客想听谁的就去他所在的棚。怪不得有人没找到座位一脸不爽,没座位可不兴站着听,这不漏掉一段了嘛。</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三姨公和表叔们,除了上班,只要一休息,每天午饭后碗一放就开溜,三姨婆常常想使唤人却留不住,骂骂咧咧也没用,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今天才终于明白他们去了哪里,为啥跑这么快!原来有个这么有趣的地方!我也想天天来!</span></p> <p class="ql-block">回到三姨婆家,我完全沉浸在下午那个精彩的故事中不能自拔,我开始盼天黑,盼天亮,盼中午快些到来,快些开饭。我不敢去央求表叔,整个上午就小尾巴似的粘着姨婆,看她脸色行事,小心翼翼地央告她,让表叔下午再带我去听书,三姨婆觉得这不是个啥事儿,很快就答应了,我开心得几乎要欢呼雀跃。</p><p class="ql-block">可是午饭后,表叔临出门,三姨婆让他带上我,他说什么也不同意,大概看到我幽怨的小眼神,也有些于心不忍,他收住迈出去的腿,给三姨婆也算给我一个合理解释:小孩去又不给茶钱,还占个座,让老板少收一份钱,偶尔一次也就罢了,天天去,人家会不高兴。昨天都没人带小孩,就他带着我,很显眼!我连忙表示,我不占座位,我就站着听“说书”。表叔还是不同意:你去了,谁好意思不让你坐?收不到钱还消耗一把瓜子!三姨婆显然被说服了,没再吭声。我从小就很懂事,也听明白了道理,知道自己左盼右盼,结果没戏,也蔫了,耷拉着脑袋磨蹭到一边去。听到关门声,心里惦记一整天的那个“下回分解”就此打住,想起就难受,欲哭无泪。</p><p class="ql-block">后来,仿佛三姨公也带我去过一次,听到的是另一本书。第二天也没再带我。那时我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去就去,听多少是多少,既无希望,也就没有抓心挠肝的期盼,反而好受。</p><p class="ql-block">谁曾想,多年以后忆及沙河,记忆最深刻的不是困难年代三姨婆家的好饭好肉盛情相待,竟然是一场简陋茶棚里一段评书。</p> <p class="ql-block">多年以后我才晓得,我第一次在沙河边听到的评书,内容是《隋唐演义》。当我看到那本书的厚度时,再次对说书人肃然起敬。</p><p class="ql-block">多年后,当评书再登大雅之堂时,我是在广播里听到的。这个节目再次让我如痴如醉,心念之心系之,魅力无穷。听得最多的是单田芳先生和刘兰芳女士的评书。</p><p class="ql-block">后来,当我在电视上看到单田芳先生说书,我又想起了当年沙河边那位说书人,记得那是个初夏吧,他的穿着与众不同,但不是长衫,具体款式记不清楚,衣服颜色大致是乳白或者乳黄?我在想:他现在在哪呢?还在说书吗?</p> <p class="ql-block">现在,既然眼前就是沙河,怎么也得去河边走走。晚饭后散步,特意漫步河边。</p><p class="ql-block">沙河已经被打造过,好在不算过度,尚觉比较原生态。堡坎很低,高出水面不足一米<span style="font-size:18px;">,两岸水边被趟出小道。河</span>岸保持斜坡面,野草和麦冬各占一方地盘。报春花一蓬蓬,低处的垂枝蘸水。坡面顶端还是绿化带,其中梧桐树干已经单人难抱。树荫下设步道。枝叶间鸟儿欢唱。我从住处窗外看到的正是梧桐树冠。</p><p class="ql-block">河水比我童年时大了许多,水色带着有点肮脏的绿,但比十年前好很多(十年前曾匆匆路过一次),没有了怪异的腥味。</p><p class="ql-block">近几天傍晚每次去,都见岸边有人垂钓,可见有鱼。水面时有白鹭飞翔。</p><p class="ql-block">绿道上有不少人散步。河岸东侧步道外的公路边停着多辆小货车,卖吃的用的,向行人吆喝,算个夜市。</p><p class="ql-block">我在河两岸踱步,任思绪飞扬,想起童年时代沙河往事,感慨时光荏苒,旧时日不在。三姨公、三姨婆已仙逝多年,表叔表姨们也因为大家都几番搬家渐渐失联。</p><p class="ql-block">如今,沙河被绿化,两岸楼宇林立,一公里内就有水闸一座和桥梁四座。沙河,已不是记忆中的沙河,眼前的沙河被打上了时代的印记。</p> <p class="ql-block">沙河夕照</p> <p class="ql-block">沙河梧桐</p> <p class="ql-block">沙河钓鱼人</p> <p class="ql-block">有人拎着袋子,往每个桥柱上放米。他前脚走,后面就有鸟儿飞来啄食。</p> <p class="ql-block">好巧,我所经过这一段,沙河绿化带外侧就是马路,路对面临街铺子都是茶馆。每一家都把茶桌摆到了人行道上。只不过,过去的竹椅换成了藤椅和玻璃覆面的藤桌。家家都撑着遮阳伞,用盆栽绿植与公路作隔离。我有意从那一张张桌椅间穿过,顺带向茶铺里张望一眼。其实不用望,现在一般茶馆里早没了说书人。</p><p class="ql-block">黄昏时分,没有了茶客,老板随意挑把椅子坐着,有的三两个人聊天,有的一家子在进晚餐,独坐的翘着二郎腿,斜眼看我走过。</p><p class="ql-block">没人知道,此刻,我正穿过一条记忆之河。</p> <p class="ql-block">街边茶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