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父亲的短章

青松长青

<p class="ql-block"><b> 父亲,马和青稞</b></p><p class="ql-block"> 文/刘得莲</p><p class="ql-block"> 那匹马死了,它犁完了最后一亩地,死在了无人的深夜。清晨,父亲发现它的时候,它靠着马槽,倒在地上,它的伙伴,更小的一匹马正在大口咀嚼着青稞干草,马铃铛的声音穿透了初春的晨光,唤醒了记忆深处最恒久的念想。</p><p class="ql-block"> 沉默了一天的父亲,在晚饭后,端起了一大碗浓茶,自顾自地说,“早知道如此,就不该把马召回来,那么几亩地,牛也可以犁”。在我的家乡,马是不圈养的,我家的两匹马常年在山里,只有农耕之前,才会召马回家,喂半个月的草料,等到完成耕犁任务,他们就又回到山里,不论冬春,不管雨雪。父亲进山放牛的时候,会拿着望远镜站在高处,找寻他的马儿,祈盼能远远地看一眼。马,始终牵着父亲的心。</p><p class="ql-block"> 儿时,家里也养过几匹马。年轻的父亲曾骑在马背上,挥着抛石绳,放牧他的牛羊,直至青丝爬满双鬓。马作为家里珍贵的财产,还有更重要的用途。我的家乡将军沟地处大通县的脑山,海拔高,气候寒冷,田地都在陡坡之上,小麦是没有收成的,所以家家户户都种植青稞、大麦。家家户户也都养马,因为犁地、拉青稞捆子、碾场、拉草等都离不开马。说起这些古老的耕作方式,您可能觉得陌生。其实早几年,我们都是以这样的方式种地收田,现代化的农耕机械似乎从不属于这里。将军沟是近几年才发展旅游业,有些人家开始撂荒,或把地承包给景区种植花草、药材。我的父亲母亲从不抛弃土地,我们离不开青稞。马、牛需要草料,我们一家人爱吃青稞做成的各类美食,麦索儿(未完全成熟的青稞煮制而成),还有炒面(炒熟的青稞被称为“麻麦”,由其磨成的粉末,藏族称其“糌粑”)。</p><p class="ql-block"> 我熟悉马,也熟悉青稞。我从大山深处走来,在异乡的土地上,紧握着一只粉笔,书写未知的人生。频频回顾,马铃声温柔了我的童年时光,记忆里那一穗穗青稞挂着晶莹的泪珠。记得小时候,最先读到“风吹麦浪”这样的文字,我就会跑到地里,问正在劳作的母亲,风吹青稞所起的浪是不是也叫做“麦浪”?母亲坐在田塍上,温柔地看着眼前即将成熟的青稞,她说,“他们的嫩芽长得相似,大概是可以这么叫的,风吹青稞的浪也可以叫麦浪,还没有一个人给这浪起过专门的名字,但他们终究是不同的,成熟的小麦高昂着穗子,青稞穗却是低垂的”。我的眼前,一穗穗饱满的青稞低垂着头,谦逊而又朴实。像那匹老马,只顾低着头完成它的使命,也像我的父亲母亲,像每一个在田间地头劳作的农民,他们弓着身子、低着头,任汗水洒进脚下的土地,从不懒怠,从不抱怨。</p> <p class="ql-block">  青稞快要成熟了,粒粒饱满,但还没有达到收割的条件。这时,勤劳的母亲就会煮一次“青稞麦索儿”给我们吃。这种青海传统美食制作工序十分复杂,往往需要一整天才能做好。清晨,天刚亮,母亲就背着笨重的大背篼去地里摘青稞,这也是一项技术活,青稞是空心茎,有三至五个节组成,摘时,要摘断最顶端的节,可千万不能把青稞连根拔起。然后,将每一个穗子捋齐,摘够一把就可以用青稞茎紧紧扎起来了,就像炸毛的刺猬那样。煮之前,先要把青稞芒刺剪一剪,整齐地压在大铁锅里,倒一锅底的水即可,然后就是用草烧火,可千万不能用大火,这就是焜青稞。青稞焜熟以后,不能放凉,得立刻在凹凸不平的背篼背面摩擦,垫上干净的布单子,青稞穗就那样散开、滚落,但这样只能褪去青稞的芒刺和部分的外壳,青稞的外壳是母亲用手一粒粒挑去的。至此,美食还没有做好呢,手拉石磨正式上场,这算得上我家的“传家宝”了,一条条细长的麦索儿在石磨的碾压下正式成型,这往往也要花上大半天的功夫。麦索儿做好了,可以加上葱、芫荽,经过简单的调味后,用菜籽油炝香,美食就做好了。但父亲母亲最爱吃的还是“麦索拌汤”,其实就是粥,里面加上洋芋、葱等,也是简单的调味,不能把青稞本身的香味盖掉。清香软糯的麦索儿,是乡愁的味道,时间冲不淡,记忆抹不去,距离拉不远,我永远无法忘记你,无法忘记那些时光。</p><p class="ql-block"> 经过了短暂夏天的沉淀,青稞成熟了。父亲母亲开始了一年中最辛苦的劳作——割青稞。烈日的炙烤下,青稞杆变得又脆又干,穗子也是,一碰就会掉下来。父亲母亲满头大汗,黝黑的皮肤透着一股高原农民专属的倔强,他们埋着头割下一把把青稞,捆成捆,一排排立着,我和姐姐就跟在父母亲后面,捡拾掉下来的穗子。青稞捆要继续在地里晾晒半个月,直到外层的青稞粒被晒得露在了外面。高原的深秋也开始下最早的一场雪了,雪与霜充斥在碾场的记忆里。这时候,马儿就要被召回家,父亲给马车围上了用柳条编的大框,就开始拉捆子,一车车拉回来,整齐地摞在场院里,场院是马儿拉着碌碡一遍遍磨平的。清早五六点钟,正是最冷的时候,开始碾青稞了,首先要把捆子一个个拆开,均匀地摊放在场里,太阳出来的时候,场院里的青稞已经被碾的很平整了。为了碾均匀,中间还要停下来两次,翻一翻。父亲说,马老了,走的慢,收完粮食还要拉草,所以早一点,才能在天黑之前把活干完......碾场的时候,父亲牵着马儿,马儿拉着碌碡,一圈又一圈,走在熟悉的青稞上,走过了一年又一年。</p> <p class="ql-block">  青稞碾好了,晾晒在院子里,最饱满的留作明年的种子,剩下的就是我们一年的粮食。父亲驾着马车去磨面,回来的时候,人与马身上都覆着白面,父亲就站在草堆上,一点点抖落身上的面粉,马身上的面粉也要扫到草料里,父亲不忍心丢弃辛苦一年得到的粮食,哪怕是一撮儿青稞面......那些贫苦却又美好的过去,深深镌刻在记忆里,随着父亲母亲头上渐渐长出来的白发,愈加清晰。我勤劳朴实的父亲母亲,从不浪费食物,总是教导我,今日的美好的生活是来之不易的,我们永远不能忘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不能忘记马,不能忘记青稞。后来,我大学毕业走上了工作岗位,成为了一名人民教师,家里的经济状况也渐渐好了起来,但我始终是“土里土气”的,我舍不得摆脱“山里人”的便签,我舍不得把钱花在一些华而不实的地方。每个月拿到工资,留下一些生活费和买书的钱,我会第一时间把余下的工资转给父亲。父亲跟别人聊起我时,总是很自豪,他说他的女儿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孝顺,谦逊,朴实......我感恩我的父亲母亲,感恩土地,感恩青稞,感恩陪我成长的马。因为你们,感悟到了生命的厚重,体会着人生的意义。</p><p class="ql-block"> 周末回家,独自在田埂上散步。高原的初夏还未回暖,风凉凉的,忽柔忽烈。眼前唯一的一方青稞地里已经长出了一寸多的新芽。这是我家的地,是父亲守护了大半辈子、老了也不愿丢弃的精神领地,是一匹马生命的终结,也是远行的游子永远的惦念。旁边,有别人家种的党参、白芍等药材,可更多的是荒地。我悲伤,惶恐,青稞和马终有一天会消失在我的生活里,像童年时光,与我永久的别离。</p><p class="ql-block"> 我的家乡将军沟近几年开始发展旅游业,它不再“隐居”于大山深处,越来越多的人听过了它的名字,驱车而至,体验农家生活。去年夏天,有一次回家的时候竟然遇见了大堵车,村口堵了整整两个小时。等待的时间顺便见识了一下村民们的智慧。将军沟,有了将军,便不能少了马。几匹老马被装饰的奇奇怪怪,头上绑着大红花,辔头鞍鞯一应俱全,只是习惯犁地的马也习惯低着头,永远不会像将军的坐骑那样威风凛凛。他们正垂头丧气地站在路边的荒地里等着载客,一问才知,骑马进村需要支付30元钱。我的心瞬间被巨大的悲痛裹挟,马没有地可以犁了,不是被卖掉,就是在景区载客。我想,父亲的马大概是害怕这样的宿命,才会选择在无人的深夜孤独死去吧。可它低估了父亲对土地的感情,低估了父亲对马的依赖。家里还有一匹比较年轻的马,母亲说,再有几个月,就会出生一匹小马驹,最好是健壮的公马驹,这样,腿脚不好的父亲就可以骑着它去山里放牛,去地里看他的青稞。</p><p class="ql-block"> 天色暗了下来,我恍惚在这光的明暗里看见了时光在疾行。父亲老了,失去了他的老马,他从不会解释悲痛,只是沉默的,看着远方。我也失去了那些时光,被马铃声唤醒的清晨,留在青稞地里的欢笑......</p> <p class="ql-block"><b> 父亲的高度</b></p><p class="ql-block"> ◇李元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老虎的皮子,爸爸的儿子.这个乡土俚语抛开父子之间的血脉相承,还道出了父亲对儿子的影响。我觉得自己处世行事、待人接物的方式影影绰绰有父亲的影子。这种影响是潜移默化的,至今我还是说不清父亲是具体怎样教育我的,想起来父亲对我少的是冠冕堂皇的空洞说理,多的是溪水长流般的身教。</p><p class="ql-block"> 父亲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长得个矮瘦小,一脸和善。是家中长子,下有三个弟弟四个妹妹。在那个靠工分吃饭的时代注定了父亲打十几岁起就是家里的主要劳力,肩上的责任也是沉甸甸的。童年的记忆中父亲总是很忙碌的,他是大队的“赤脚兽医”,一天不是下地劳动就是走村串户给家禽牲口搞防疫,要不就是治疗患病的牲口。后来包产到户了,队里不要兽医了,但农户们需要。父亲除了干农活还是放不下“赤脚兽医”的手艺,成了十里八乡义务的兽医,不曾收取过酬金,多了的是面柜上的一些乡亲们答谢父亲送的茯茶和冰糖包。</p><p class="ql-block"> 一九九三年是我师范毕业的那年,当时家乡流行起了马流感,大多数大牲口病倒了。突如其来的疫情把父亲这些曾经的兽医再次推上了舞台。邻近几个大队的兽医纷纷开起了药铺赚了个盆满钵满,而父亲仍旧是义务服务没有收取任何费用,为此海东报社派人进行了采访并做了报道,有些乡亲们还想张罗着往当时的青海电视台“观众点歌”上为父亲点歌呢。当时我们兄妹们也为有一个深受乡亲们推崇的父亲而自豪。</p> <p class="ql-block">  其实父亲心里也是有酸楚的一面。我家在东山乡吉家岭村一个十分偏僻的小村庄里,这儿山大沟深、交通极其不便。我的初中是在互助县民族中学上的,当时附近村庄只有我一个初中生。学校所在地威远镇离家很远,去上学先得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到达沙塘川乡包家口村,从那儿乘坐宁互西路上的班车到县城学校。周六放学后,到车站乘车,在包家口下车,再翻山越岭步行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回到家往往是星斗满天,而我也是疲惫不堪。刚上学那时家里人放心不下,每逢周六,父亲经常会到半路上迎我回家。</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是期末放假回家,来迎我的父亲喝了酒脸红红的。我俩一边往家走一边聊家常,看到我成绩册上优秀的成绩那天的父亲话特多,叮嘱我继续努力考上学工作上。谈着谈着他谈到了自己,原来包产到户的那年父亲面临着人生最大的选择。医术精湛的他被乡兽医站选中要他去上班吃“公家饭”,而身为长子家里有四十多亩,两个叔叔一个上初中一个上高中,他走了两个弟弟面临着辍学的危机。我知道父亲最后选择了回家务农,在黑乎乎的暮色中我看不清父亲的脸,我感觉他流泪了。那次谈话后,父亲唱起了花儿,唱了好多,我只记得临近庄子了他最后唱到“老榆树上不要上,上哈桩桩儿挂哩。庄子上到了再甭唱,唱哈老汉们骂哩”。</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想,父亲那天并没有给我说一句对当初回家务农的决定无奈、不甘、遗憾之类的话,而是让沉淀在心底的心酸随着一首首青海花儿流淌在家乡的崇山峻岭间,只是当时的我未曾理解,更没有能说上一两句安慰的话。甚是后悔自己的无知和拙嘴笨舌。</p> <p class="ql-block">  父亲在当时的农村绝对是个“高材生”,虽然只上过小学,但他能读文言文版的《三国》、《隋唐演义》等。唱青海民间歌谣如《祁家延西》、《十劝人心》等都十分拿手。他有个钱柜里面锁的并不是什么金银财宝而是书籍。至今我还是认为父亲的文学水平比我这个中专生要高很多,闲下来喜欢读书这个习惯就是源于父亲的熏陶。</p><p class="ql-block"> 我们兄妹五个也让父亲操碎了心,十几年的一天父亲突发疾病住进了医院,机器诊断不出病情,专家会诊后决定打开腹腔找病源再治疗。打开腹腔结果是胃穿孔,胃里的食物流出来积在腹腔里,清洗了腹腔,切除了多半个胃,父亲住进了高危病房。医生告诉去病危通知上签字的我,病情太重,还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要是48小时后醒不来就没救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在48小时里没能醒来,准备的医疗费用光了,三叔告诉我:“去借钱吧,人得抬埋(埋葬)呀。”我在四处奔波向所有能想到的人手里借钱,那天下午我怀揣东拼西凑借到的一万多现金在返回医院的公共汽车忐忑不安时,接到了家人的电话,是父亲醒了脱离了危险,刹时喜悦的泪水淹没了一切。在病床前虚弱的父亲微睁着双眼一字一顿地给我说:“花这么多钱救他干吗?这些钱可以把上大学的老三供出来。”父亲的话重重地敲击着我的灵魂,生是让人留恋的,而他认为子女的学业比他的生死重要的多。我崩溃了,当时哭得稀里哗啦。</p><p class="ql-block"> 父亲心里有个永远的遗憾,那就是在五个子女中没能送大妹进学校门,而是让她照看比她小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也是这个缘故吧,父亲一直偏爱大妹。逢年过节只要有大妹夫在,父亲是很慷慨的,专拣好酒让我们享用。这让我们兄弟们好嫉妒,我知道父亲是爱乌及屋,和大妹有关的一切都是他关心最多的。</p> <p class="ql-block">  那年山体滑坡压塌了大妹家的房子,第一个通知我们去看看去帮忙的就是父亲。该给大妹家出份力了,我们兄弟们出力出钱,让她们一家在庄子上得到了羡慕:“人家媳妇有个好娘家呀!”塞翁失马,焉知祸福。大妹一家因此搬离了崖根,得以在村子中心空旷向阳处安家。妹夫也因我朋友力荐承包起了“坡地改梯田”的项目,一家人的生活也日见起色。一个偶然的机会外甥女也因我的一位师长举荐,参加了县文化馆委培演员的面试,到西宁艺术学校就读了。大妹家好事连连,我也因此得到了父亲的夸奖:“嗯,这两件事办得像样。”这是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得到父亲的夸奖了,我想我是多少弥补了少许父亲对大妹的遗憾才夸我的吧。</p><p class="ql-block"> 好些人认为和父亲之间有不可逾越的代沟,而父亲在我心里有的只是高度。“成材的柳树不用修”(方言里读kuo)。这是父亲在我面前用得最多的谚语。我知道他在反对我斥责他的长孙,也在提醒我什么是为父之道。我想他并不是不“修”我们这五个子女,而是他“修”的方式比较别致,是用自己细水长流式的行动“修”我们的。</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高高的龙头崖 </b></p><p class="ql-block"> 文∥王月邦</p><p class="ql-block">  走上田垄,横亘眼前的便是故乡的山,龙头崖的高峻挺拔扑面而来。四月春风轻拂沙塘川的时候,先是在龙头崖下稍作盘桓,然后一路向北,吹开千树万树的杏花。而此时,龙头崖高高耸立,以千万年的倨傲姿态,独享一川繁华。 偶尔回到故乡,物是人非的感觉袭上心头。自从十八岁那年我走出农门,三十多年过去,一茬茬的人走了,一茬茬的人又来了,故乡在我的印象里已改头换面,只有一脉相传的乡音,亲切而旷远。突然觉得这种不期而至的生分,原来就在越走次数越少的回老家的路上。岁月深处的艰辛与欢笑,停留在弯曲的老巷里,散乱在广阔的田野上。如此,我想这个叫做水湾的村庄的前世今生,必定与一座山有关。</p><p class="ql-block">  龙头崖有多高?不知道。有童谣为证:水湾里有个龙头崖,高么低的辩不来,去年掉下个尕驴儿,今年这会儿还没下来。虽然有些夸张,但足以说明龙头崖的高度,确实不容小觑。 龙头崖有多大?不知道。小时候我曾几次登上崖顶,像站在云端上一样,有一种飘起来的感觉。当然是从山里边龙的腰部爬上去的,那里比较平缓,适于放牧。 也还记得在高高的崖顶上,有一字排开间距相等的五个大土堆,后来听说那是借用五行镇邪的符咒,压制恣心所欲的龙头。这似乎与天灾有关,其中的变数,据说是代表着理顺天地万物的机缘运作。</p><p class="ql-block">  而在许多时候,龙头崖展示给世人的是一副危峰兀立的正面形象,晚侏罗纪红层坍塌造就的丹霞地貌,屹立在村庄的西边。崖顶呈锥形隆起,黄土覆盖,往下是悬崖峭壁,赤红色,其间无数或大或小的洞穴,为祖先躲避战乱所开凿,层层叠叠,沿山体的层理排列,稍有倾斜,像一只只眼睛,惊愕地打量着眼前的世界。 十三岁读小学那会儿,我曾跟着一群大人爬到了洞穴的第一层。那山坡很长很陡,有六十多度,从第一层洞穴往上,便是几乎垂直的断崖了。抬头望去,龙头崖直戳云天,无数的山燕在崖壁间翻飞,啾啾声不绝于耳。进洞,发现有灶台和火炕的遗迹,甚至还有用于采光的窗户。有胆大的,涉险爬到第二层,据他们讲,有的洞穴里还出现了壁画,不知是哪朝哪代的杰作。</p><p class="ql-block">  一个翻覆是从侏罗纪开始的,石板洞砂层里的恐龙化石,足以证明龙头崖的前世是在深深的海里。 而我们的祖先,也是在很早以前就来到龙头崖下,来到沙塘川河边。河水在那里拐了个湾,这个地方,就叫它水湾吧。 父亲说,龙头崖原本就是一条吞云吐雾的龙,因为触犯天条,被天帝打落凡间,就变成了这座高山,但它是不服输的,头昂起老高,一副桀骜不驯的神态。呼风唤雨是它的拿手好戏,惹不得。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在龙头崖下的一块田地里,播下春天里的一茬麦种。</p><p class="ql-block">  但我总有一种疑惑,龙头在村庄的南边,它的身躯又在哪里?暑假里跟着大人们去山里放牧,站在山顶上远远望去,龙的庞大身躯蜿蜒起伏,向西北方向延伸而去。我不知道龙脉的走向,但我知道,村里除去水浇地以外,还有山里的许多旱田,大部分就在龙的腹部,靠北边的阴坡上,大麦、豌豆、燕麦、洋芋、胡麻等等,收割下来,像似揭去了龙身上的许多鳞片。随后,无数的麦捆被牲口驮到打麦场上,摊开一个浑圆的月亮,然后用两匹骡子驾起碌碡磙,吱吱呀呀地转起来,碾作一个金黄的月亮。 村里的老汉们,总是习惯于把一年的收成与龙头崖的护佑联系起来。风柔日暖的时候,麦棵发出干渴的呻吟,他们就会说,这两天要下雨了,果然一场细雨就来了;而当龙头崖上飘起云雾,山色昏暗的时候,他们也会说,怕是要下猛雨吧,果然头顶的云彩就黑了,炮点上的人立刻爬上山去,朝老天爷轰轰地开上几炮。如今想起来,我们的村庄,在困难中蹉跎的那些年,基本上还算风调雨顺,虽然没钱但仓廪充实,青稞面、豆面、洋芋,通过我们的肠胃,吃出一个个健壮的身体和直爽的脾性。那时候的水湾人,仗着臂膀上长出的一坨肌肉,走到那儿都想独霸天下。</p> <p class="ql-block">  龙头崖下的土地,坚硬而肥沃,雨水把山坡上的红泥带下来,融进田地里,土壤就显出褐红的颜色来。春天的时候冰河消融,田地里墒气萌动,父亲赶着两头牲口,扛着一副犁铧,来到龙头崖下。春风已经弥漫沙塘川了,浩荡的风里,龙头崖巍峨挺拔。 这地下,埋着我们的祖先,父亲用脚在地上跺了一下,但他的目光,没有离开眼前的龙头崖。 这里原来不是农田,是漫坡,是我们祖先的坟地。父亲的目光终于从龙头崖上收回来,前些年,这里平整掉了,变成了水浇地,没想到青稞疯长,颗粒饱满,这也是沾了先人们的灵气。</p><p class="ql-block"> 现在想来也是,东边是沙塘川河,日夜奔流不息,西边是一条通衢大道,连接县城和西宁,左青龙右白虎,祖先择地而居,地里位置上得天独厚。这是祖先遗留给子孙的一份厚礼,一种穿越时空的亲情关怀,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感恩他们的赐予、还有什么理由不爱护脚下的这片土地呢?祖先的福荫,伏惟尚飨! 一声鞭哨,两匹骡子蹄声踢踏,犁铧插进去,土壤像波浪似的翻滚,一道道,一排排,像极了木头的纹理。这样的图案,在我的鞋底上也出现过,那时油灯下的母亲,用一根细细的钢针和麻线,穿过厚厚的鞋底,一下一下地拉紧,把一只鞋底当作一块土地精耕细作,一个针脚一份心血,编制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酸甜苦辣,天地粮人!</p><p class="ql-block">  一直以来,我总认为龙头崖只是一个地理坐标而已,却忽视了它不可替代的屏障作用。龙头崖的北边,有一座山叫官山,也叫小龙头崖。很久很久以前,那时还没有我们的村庄,甚至地球上还没有人的时候,官山和龙头崖是连在一起的,后来由于地壳运动,出现了一个断层,把官山和龙头崖分开了,每逢阴天下雨,洪水就从断层间流出去,然后流过壕沟,汇入沙塘川河。进山的路有两条,一条从官山的隘口穿进去,较缓;一条从龙头崖北边的石关攀援,较陡。冬天往山里驮粪,秋天往山下驮麦,石关路上摔死的牲口,好多好惨。山里除了产粮食,还有其它的宝贝,动物如蛇、蜥蜴、狐狸、野兔、山燕、野鸽、斑鸠、野鸡、山鸡等等,植物如荆芥、薄荷、山葱、野蒜、竹节草、鸡娃草、野萝卜、头发菜、地皮菜等等,还有矿产如石膏用于建筑和医药,芒硝用来鞣制皮革和洗涤,黏土用来烧制砖瓦。人们吃的用的住的,一般都是就地取材。</p><p class="ql-block"> 我们的村庄,村庄里的人,与龙头崖的不解之缘,始于含哺鼓腹的底层需求,后来渐渐养成一种默契,约定俗成的戒律,田间种粮,坡上放牧,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多少年来,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使我们明白了一个道理:你给予的,它会双倍还你! 青稞和豌豆淡出食谱的那年,村里通上了电,油灯从桌子上退下来钻到了墙角,村里的那座水磨也停止了轰鸣和震颤。紧接着拖拉机开进村里,大板车轱辘扔在了饲养院门口。一群老汉也蹲在了墙根,像一茬收割后的麦捆。多少人就这样走过来,把岁月磨老,也把自己磨老,人世的熬炼,好辛苦!</p><p class="ql-block"> 父亲扔掉旱烟锅,仍不解恨,走过去又踩了一脚。秋日的太阳藏到了山后,龙头崖的影子向东移去,渐渐盖过沙塘川河,盖过对岸的村庄,黄昏挂到树梢上。 不抽了,这烟!父亲气哼哼地说,气都上不来,犁出了好多板凳! 犁铧走偏,留下少许的硬块,就是“板凳”。父亲扬起鞭子,朝两匹骡子狠狠打去,嘴里骂道:不好好干活,白喂你们草料! 犁铧倒在地上,两匹骡子扬起头,向着龙头崖嘶鸣。当时我在田垄上,仿佛听到了它们无奈又无助的控诉,分明是力有未逮又不甘于命运的乡村田野上的悲怆与哀叹! 父亲的脸上一派淅沥,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他扔下鞭子,走过去找旱烟锅,已经断了,半截埋在土里。黄昏里的父亲解下犁铧,两手抚摸着骡子的脊背,以此表示自己的悔意。骡子转过头来,鼻梁摩挲着父亲的肩膀,一样的命运相濡相呴。许多年以后,每当我想起这一幕,想起龙头崖下的那个黄昏,压不住心中的痛。</p> <p class="ql-block">  时光流转,村里突然变得热闹起来。改革开放了,土地分到了每家每户。父亲用分到的一匹马骡,换回了两头毛驴,一灰一黑,乖顺好使唤。 人们积极性很高,风风火火种完地,剩下功夫找门路挣钱,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城里忙着修楼房,石膏的销路很好,于是村庄里的许多人,把目光一齐转向了龙头崖。龙头崖附近的石膏,矿层厚,品位高,易开采。一时间,村里原有的宁静被打破,龙头崖一带的山腰上,每天传来隆隆的放炮声,山体的表层被炸开,露出灰白色的石膏层,远远看去,像似被揭去皮肉的骨骼。 好日子看着有盼头,坏消息却也接踵而来,谁家的茬子上,死了一个人,石头砸的,喇叭声隐隐约约传来,凄凄惨惨戚戚。不久,又有消息传来,死了一个人,石头砸的,喇叭声再度响起,凄凄惨惨戚戚。 龙王爷震怒了,人们的肆意攫取和损坏,是要付出血的代价的!</p><p class="ql-block">  1982年的秋天,比以往时候来得早些。那时我十八岁,要去外地上学,需要钱。父亲高兴了两天就把眉头皱起来了,他的目光也落在了龙头崖北边的山腰上。一家人劝他,矿茬上动不动死人,别干那活。父亲不听,甩门而去。 父亲的第一炮响起来的时候,我已在去往南方的列车上。那天是四叔送我去火车站的,父亲带着几个人上了山。后来的日子里我总是提心吊胆,写信问矿茬上的事情。回信是妹妹写的,说哥你放心,一帮老阿爷,稳着哪,不会出事。最后说哥我被评为红花少年了,你买点好吃的回来。 翌年暑假,我回乡探亲。走下班车,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龙头崖。龙头崖依旧巍峨挺拔,龙头崖依旧高高在上,龙头崖依旧千秋万代! 七月流火的季节,村庄外面的水浇地麦浪翻滚,丰收景象奔来眼底。回家没过几天,眼看着就要开镰,这时龙头崖那边火急报来消息:三叔出事了! 三叔躺在乱石铺就的路面上,一件破衣服盖住了他的脸。三叔不打眼也不放炮,他用一辆破旧的手扶拖拉机,往西宁拉运石膏。谁都没有注意到从高处茬子上飞奔而下的落石,那块落石砸中了三叔的头部。在撕心裂肺的嚎啕声里,我看见龙头崖狰狞的面目,带着几分苦笑。 父亲的原班人马从茬子上撤下来,在泉儿头那边建了两个窑,烧石膏粉,烧了一年又不烧了,搞起了砖厂。官山以北黏土丰富,推土机开上半山腰的时候,龙头崖那边的炮声已沉寂下来,留下千疮百孔的坡面。年轻人大多进城打工,每天穿梭在高楼之间。老汉们依旧在墙根里晒太阳或者纳凉,有时抬头看见龙头崖,他们也会提起那首老掉牙的童谣。 然而北边的破坏还在进行,几年下来,一片山坡就被挖走了,变成了砖头,变成了城里的高楼大厦。父亲他们乐在其中,不停地挖,没过几年把自己也给挖老了,然后拄着拐棍蹲在了家里。</p><p class="ql-block">  村里的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家家户户盖起了新房,道路硬化,巷陌交通,一派蒸蒸日上的景象。山里的旱地已撂荒多年,变成许多动物的乐园。旧式的劳动工具被机械取代,变成了废铁和柴禾。后来因为环保,砖厂也宣告解散。高山恢复了原有的宁静,新绿的草芽从断面上长出来,山坡开始了漫长的自我疗伤和修复的过程。风水轮流转,又一个轮回开启! 山里的草坡绿草如茵,牲口却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它们去了哪里?我曾看见从乡村通往城市的道路上,不时有外地的大货车,装载着马、骡、驴、牛呼啸而过,这些可怜的生灵们刚刚卸下身上的鞍辔和犁铧,最后却逃不脱被无情宰杀的命运。</p><p class="ql-block"> 二十四年前,我的母亲走了。那个春天里她种完第一块水浇地,回到家里就一睡不醒。母亲走后,一灰一黑的两头毛驴,也没有任何征兆地先后死去。还有院子里的几棵果树,待到来年春风吹来的时候,也发现已经干枯。有时候我想,这或许就是一种宿命,生命之间虽然缺少语言交流,但心灵却是相通着的。无量寿佛! 三年前,我的父亲走了。父亲去世前拄着拐棍在村头转,那里有我家的一块地,几年前种上了松树苗,已经有一人多高了,父亲从树梢上看过去就看见了不远处的龙头崖。龙头崖高高地矗立着,也静寂,也和顺,端庄而安详。那是父亲和龙头崖的最后一次对望,一辈子了,相互的依存难以割舍。尘归尘,土归土,暮色苍茫里的父亲把自己站成一座山的模样。 此刻,我站在龙头崖下,站在浩荡的春风里。思绪的闸门打开,时间缝隙里的片段,如飞鸟般纷至沓来。我会叫出山里边许多地方的名字,掐着指头数,馒头嘴、丫壑门、官山、石关、吊岭、鸡窝坑、石板洞、庄子坪••••••都在脑海里了。而更重要的是,我想我的心里应该挪开一块地方,装进一座山,一座无时或忘的高高的龙头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