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中始识秋海棠 ——读《红楼梦》咏《白海棠》诗有感

临石话梦

作者：残荷听雨

自幼时起，只是从一些年画或有限的书籍中，识得了松、竹、梅等植物，这些意象并不曾与现实生活中活的实物发生联系，只能凭借脑海中的想象力，体会它们的风骨与品格。说来惭愧，于今春三月才下得江南，赴了梅花之约，了了一桩多年的夙愿。匆匆数年，一路行来，对此虽不似荷蓧丈人所言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但与之相关的识见仍知之甚少。

家居中，陪伴身边的绿植是几盆吊兰，小小的白色兰花，清新素雅，孤芳自赏，为家室增色，也终可以“室雅兰香”自娱自嘲。慨叹吊兰旺盛的生命力，疫情里，曾有近三月没有浇灌，未开门之前，已抱着此花必死之心来收拾“旧山河”。

待看见时，心有戚戚焉，叶子枯黄近无色，了无生趣。清水浇过后，不到半日，居然奇迹般地活了过来，再过一日，重又绿意盎然，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此诚为良花也。以前一位女同事曾调侃到，结婚这么多年，除了养活了一个孩子，其它花草一株也没有养活。因此，必当至恭至令谢一谢吊兰，护我周全，又引我于逆境中隐忍，不屈服，珍重生命之自强不息，活出自我，活出精神。

最近半年以来，与《红楼梦》的接触并不算少。虽属闲暇之余的消遣，已属奢侈。这其中既有与朋友的共读，每周一次；也有自己的散漫之读，随心所欲，不拘于形式，有时思而有惑，遂检阅翻看，亦有意外之喜。

读《红楼梦》最大的好处是可以不用书签，可以随处开始，随处结束，半天不多，几分钟也不少，一回两回书文，间或一个片段，一两句话，有会心处不在文字多寡。

最近为了明了书中诗社的缘起，对初次临时起社作的六首海棠诗，有了一探究竟，寻根问源的冲动。于是，重又检读，在三番五次的疑与解之间不断自我肯定与否定，最后居然一点一点对这海棠诗从模糊到清晰，逐渐有了轮廓，不期竟然在书里的诗中识得了这秋海棠，说来倒是趣事一桩。

读书之时，对于送花之事的第一印象是怡红院的奢侈与花费之巨。因夏去秋来，暑热未消，进出有碍，贾芸不便入大观园内，于是派婆子进怡红院来传话送花，后有袭人秤了六钱银子赏了那抬花来的小子们，又给了婆子们三百文打酒钱。只是搬搬花而已，是否需要如此兴师动众，小题大做？两盆花居然用了一个“抬”字，且放赏了许多的银钱，这其中有何道理？

一直对旧体诗和古文很有兴趣，喜欢中华传统文化和古人的简洁之美，用最少的文字，表达最精道的意境和情感，此最动人与心怡处。如元曲四大家之一的马致远，其所写《天净沙·秋思》：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无一字可改，无一字可废，只有最平常不过的景物，但却给人以孤旅独行的凄苦之感，结尾处一句“断肠人在天涯”，六字直扣“秋思”主题，何等自然而又深切！

读这六首海棠诗，先是从宝玉的诗中，“七节攒成雪满盆”得知其品种是竹节秋海棠。后由“苔翠盈铺雨后盆”，“宿雨还添泪一痕”，“秋闺怨女拭啼痕”，“雨渍添来隔宿痕”，“玉烛滴干风里泪”等诗句，归纳总结后发现，这些描写，与雨、泪、蜡烛并无关系，不是实写，而是用比喻、拟人等修辞手法，刻画秋海棠的叶片，原因何在？

所有的描写指向了一个答案，那就是贾芸所送的竹节秋海棠是一个特指的品种——斑点竹节秋海棠。

这种海棠叶片上有天然自带的银色斑点，雨泪、烛泪都是为形容这些斑点而言。于是一种植物的自然属性就与作诗的人物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闺怨女子的啼痕重，一望而知是指黛玉。“漫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一对恋人的奇缘，如在目前。

好像至此，问题都已化解，曹公借不同人物的诗作，以接近写实的手法，对秋海棠从不同视角进行了描述。但翻回去，再以斑点竹节秋海棠一一对照，在薛宝钗的海棠诗中，遇到了阻力。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花是白花，叶片的斑点也是白色，此处所写的是花耶？叶耶？花与叶不论，这绿色植物如何又与胭脂混在了一处？绿与红色似无搭界的可能？

于是，又重新思索，翻看各种斑点竹节秋海棠的图片，突然发现，这秋海棠的叶片正面和背面的颜色完全不同，向阳的一面是绿色，背面则呈现出鲜艳的红色，一红一绿，相映成趣。绿是阳面，光合作用需要，而背面则是殷红色，与胭脂接近。至此，方知此处必定是写叶片，而不是花。

此处得解，紧接着就出现了“秋阶”。“秋阶”如何与海棠花扯上了关系？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重又停在此处，止步不前。这就有了文章开始提到的袭人放赏，众人抬花的缘起。那二者之间的内在关系如何呢？

原来这秋海棠的植株可以长的很高大，不像茉莉花或蟹爪兰似的低矮抱团。有些秋海棠植株可以长到两米，可以想见其挺拔的“身姿”，如此高大的植株，恰为“抬”字作解注。

这秋海棠的植株，叶片层叠错落，从底部一直盘旋向上，仿佛寒山中的石径一般。而这里是从远处看过去的全景视角，那诗中所写的“秋阶”与普通台阶有何不同呢？“影”字非常传神。在秋风吹拂下，参差错落的叶片上晃动着闪烁的斑点如同秋天的台阶上投下的斑驳影子，何等自然贴切。这是光与影的邂逅，幻化出的美妙景象。原来是白色斑点点缀了台阶，才有了这样的景象。于是一幅秋风海棠画卷徐徐展开。

秋风萧瑟，花叶翩跹，偶尔翻转的叶片露出来的一抹胭脂红，恰是这风的注脚。此花是何精神？“洗出”与“清洁”就是回应，与周敦颐的爱莲之意异曲同工，“出淤泥而不染“，大有君子之风。“不语婷婷”，四字传神，闭目而思，一位贞静自守的少女形象跃然纸上，呼之欲出。这与宝钗的性格何其相似乃尔！

海棠社起于秋季，就有了一种肃杀之气，尽管含蓄内敛，但隐隐可以察觉。看每首诗的收尾处，黄昏的景况总给人失落之感。

不管怎样，是因为曹公的《红楼梦》，得以认识了秋海棠，尽管只是其中的一种，斑点竹节秋海棠，也算是受曹公教诲，定当恭敬以谢。喜欢红楼，是因为作者的胸襟和大爱，为天下女子树碑立传，为闺阁昭传。我们看到书中的女儿，是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活生生的人。此种精神，必使是书传承不朽。

感谢曹公，隔二百余年而不阻，六首海棠诗，一段凄楚情。明日即是四月二十六日，曹雪芹先生诞辰299周年，无以为记，也借着清洁脱俗的秋海棠奠花以纪，聊表寸心。

以一曲《上海滩》为背景音乐，欣赏其婉转中有起伏顿挫的乐风，又隐含了内中无限的争斗和柔情，都说这首歌里可以听到家国、故园的声音，当然也有品之不尽的人生百味，留待读者自悟。

文末附上，薛宝钗的咏《白海棠》，共致对曹公的敬仰恭敬之意。

《咏白海棠》 薛宝钗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