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箭

qiliyan

<p class="ql-block">  就算是神明,在惊闻了那段屈辱与挣扎后,也会发自心底地喟然慨叹,去轸恤祭奠那十四年的泣血抗争,去共情那四万万双眼里的光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胜利的欢歌依然在被人们诵唱,但有些人,没有在这欢欣的人潮中驻足停留,只留下了决然的掠影,我们仿佛看见了他眉眼的轻笑,却又见他步履匆匆,不知身往何处,不知,何日归程······</p> <p class="ql-block">   顾北海,</p><p class="ql-block"> 凤朝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1946年 香港</p><p class="ql-block"> “与其说我们战胜了日本,不如说我们是战胜了激进短目的东条英机,这个时候更应当忌惮的是那些潜藏在暗夜下的石原党。”何先生神色凝重,脸上是看不穿的筹谋远虑,指间的香烟已经熄灭,只有还没散尽的缭绕游弋在面前,就像这动荡的时局,看不出清晰的走向。他眼睫微动,目光转而慈善又温和,落在了年轻人的脸上。就像多年前一样,何先生的教导总是言语不多,却能叫叶生即刻明确方向。亦师亦父的何先生,硕学儒雅,佛口慈心,可他最得力默契的战友,却是眼前这位冷戾年轻的叶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阿生,国民党偏居一隅执意搞内战,日本方面以交接遣返在华日本军民为借口,与南京频繁接触,国民党怕是要成为第二个汪伪政权,我们的任务还要继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寡言的叶生站在窗前,冷峻的面庞满是坚毅与果决,但只有何先生能捕捉到他眼里一如最初的澄真。生逢乱世的他,早已孑身一人,戴着让人生厌的面具委蛇多年,世人只道他是日本人身边狠辣的狗,可又有谁知,他正是手刃三浦的凛凛杀神。</p><p class="ql-block"> 三浦介雄没有接受蒋介石所谓军事顾问团的邀请,执意回国,这在叶生看来,他已然成了一枚弃子,再无可用。但如他所说要脱去军装去做一个普通的农夫,这是万不能的!嗜杀的魔鬼怎能全身而退?深重的罪孽必然要以血祭。</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花开几度残几度,</p><p class="ql-block"> 一分江东,一分西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时局动荡,变幻难测,最直接的方式还是直插敌人的心脏。所以这次,我们要借道香港,搭上去南京的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国民党五十师已进入九龙,广东行营主任张发奎现下也在香港,何先生与他同是广东人,且是广东陆军小学堂的同期。何先生了解张发奎,如今虽是在港要员,但蒋介石对其芥蒂已深,抗战多年反汪反蒋,民族气节深厚,却是识人不清。</p> <p class="ql-block">  “我以为此次部队入城是要趁英国势微收复香港,却原是为了对内开战就此取道。”张发奎一如平生的不讳直言,在昔日同窗面前倾诉了满腔的愤懑和无奈,“何兄,你我各自辗转多年,但少年时的风发意气犹在昨天,当年同随汪精卫,我即深觉你志非同途,如今,你求往南京路······”张发奎言至于此,目光中有遗憾有感怀亦有难掩的钦佩。</p><p class="ql-block"> “感念向华兄顾旧,乱世中能求一生路何其不易,您的引荐能让我这侄儿在南京谋得一职,聊解温饱顾全平安便是知足了。”何先生神色诚挚,自若如常。叶生站在何先生身侧,泰然接受张发奎的打量。张发奎起身走向叶生,微微仰看,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深沉:“我辙行至此再无回寰,年轻人,我曾脚踏星汉,却不得昆仑,希望,你可以。”叶生看着他的眼睛,他知道这个人风雷的战绩,也了解了他繁复的经历,他微微颔首回应了张发奎的言中意。</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临别,张发奎叫住了叶生:“我也是立志救国之人,也曾铺陈至信之人以全我心中大义。南京,肖翊。”</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南京 国防部第一厅第二处办公室</p><p class="ql-block"> 晁诚,第二处处长,金丝眼镜也遮掩不住他眼里的诡谲,这是一个斯文谦恭却又处处透露着精明的人,就像他现在的身份,级别不高,所辖之事却又能直达上听。</p><p class="ql-block"> “几日前张主任的来信中提到了你,精通日语,沉稳缜慎,在76号工作多年,是难得的人才。”晁诚笑容平易,语气中是恰到好处的熨帖,“如今党国大业未成,需要你这样有理想有能力的年轻人。叶生,我行程颇多,正需要一个随行秘书,你暂且留在二处吧。”</p><p class="ql-block"> 叶生走出处长办公室,坐在已为自己准备好的办公桌旁。三浦死前说过,很多像他一样的侵华日军将领都收到过冈村宁次的密函。日本投降这一年来,国民党羁押冈村宁次等一众战犯,但对外态度极度暧昧,以遣返任务为由,一再拖延对冈村宁次的追诉。叶生的任务就是来一探究竟,瓦解他们的计划。</p> <p class="ql-block">  一曲歌,一樽酒,</p><p class="ql-block"> 一人钓,一江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948年 日本</p><p class="ql-block"> “此次来日本,是要见一位我们曾经的对手,叶秘书要不要猜一猜?”晁诚整理手中的文件,好似漫不经心地闲聊。在晁诚身边两年,叶生已然了解他,人前一向温和,但那副金丝眼镜后面真实的面孔其实是写满了谨慎和多疑。</p><p class="ql-block"> “民国三十四年九月我在上海,当时的长官三浦先生曾对我说过,蒋先生有意留用他作为军事顾问团的成员赴南京,彼时我很欣喜,以为可以随同再展抱负,不想三浦先生遭遇暗杀,我的前程也随之搁置。”叶生望着窗外被叶轮搅起的滚滚浪涛,冷峻如常地回应道。</p><p class="ql-block"> 晁诚看着叶生,未置片语,良久,他抽出手中资料递给叶生:“小野源,冈村宁次的联络员,民国三十四年日本投降至今,一直与我们保持密切联系。这次的会面是为了商洽契约事宜,最重要的是取得顾问团名单。”</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叶生想到何先生说过,对于国民党,政治不过是他们谋生的手段,他们从中求名、求利,而这名利常常是要践踏着气节和良知,裹挟着人民的血泪和尊严。就像如今,曾在中国的土地上大肆杀戮的日本战犯,不但迟迟得不到应有的制裁,如今却要换了身份,堂而皇之地协助不甘败北的国民党再荼生灵。那么晁诚之辈,以及他效忠的国民政府,实属窃国之贼!</p><p class="ql-block"> 看着眼前的晁诚,叶生想剖开他的胸膛看一看,能与日本人携手共舞,他们到底是何等心肠? 叶生压抑着心底的憎恨和生杀了他的冲动,梳理着返程的部署。</p> <p class="ql-block">  优渥的薪金,高格的待遇······协蒋的日本军官将以军事教官的身份赴南京调教国民党官兵。叶生回顾晁诚与小野源敲定的契约条款,分析着目前的局势,济南失利,打光了十几万国军士兵,这已经让国民党乱了方寸,而东北野战军在北宁线上的猛冲猛打更是让蒋介石病急无医,不得不快速集结顾问团,妄图对抗。叶生已经摸清,晁诚的这条秘线是蒋介石最后的稻草,虽见不得光却分量十足,这也是唐应泊对接伊井荣一那条线搁浅之后唯一的联络。</p><p class="ql-block"> 客轮里隐约传来吵喊声,叶生知道,行动开始了。</p> <p class="ql-block">  “ちゅうごくじんげせん!”嘶哑的吼叫混着推搡碰撞的嘈杂出现在门外,躁郁的日本人高声质疑着为什么中国人可以和他们同乘一艘客轮。晁诚瞑目敛息,不予理会。门外有同行人的劝说声,有晁诚警备的阻拦声,但那日本人的咒骂不减,反而愈演愈烈地砸击房门。显然门外的警备因语言不通无法与不断叫嚣的日本人交涉,已经难以招架,叶生在晁诚的示意下走向房门,去和日本人沟通调停。叶生瞥了一眼晁诚的方向,步调平稳地走向房门……</p><p class="ql-block"> 开门的瞬间,破口大骂的日本人骤然出拳直逼叶生面门,与此同时,门外的其他同伙迅速出手钳制警备,一场突发的闹剧顿时演变成了有部署的械斗,这让晁诚心里一紧,下意识抓紧身后的公文包。早有准备的叶生侧身躲过一击,并一掌击中日本人肩颈,日本人借力扑进房间,直击晁诚!叶生跨步冲入两人之间,生生挡住了日本人打向晁诚的一记直拳,一个踉跄的瞬间,日本人抢走了晁诚手里的公文包,叶生飞身上前与日本人缠斗,晁诚看着被叶生攥在手里的公文包和身手生猛不死不休的日本人,紧张得无措可施。就在公文包再次被日本人夺走的瞬间,晁诚机械地扑了上去,日本人一脚踹向晁诚心口,拿起公文包在门外同伴的配合下,跳船而逃。</p><p class="ql-block"> 被踹的晁诚倒在了叶生身侧,叶生提起晁诚的后颈,感受着自己大脑中血液奔腾的亢奋,他知道,只要他手腕旋转且运足力道,晁诚那双阴鸷诡谲的双眼就再翻腾不出半分生气,只会在明白死亡已至的那刻定格住瞬间的震惊与恐惧,最终化作永久的缄默与木然。颈椎的痛感让晁诚在疑惑中转过头仰视叶生,刹那间的对视让晁诚感受到了久违的恐惧。</p><p class="ql-block"> 叶生瞬间低眉敛目,顺势扶起晁诚:“处长,您没事吧。”语气是一如往常的淡然与冷静,“名单和契约丢失,我们——怎么回去?”晁诚被这句话从猜忌中拉回现实:是啊,这分明是一场蓄谋的抢劫,那么这些操着日文的“劫匪”到底是哪一方的人!是日本反战派,是苏联方面,还是共产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在这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晁诚经常会想起叶生当时的眼神,那眼神无法描述,也正像他所说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但当时我感觉自己分明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充血的‘杀’字!”</p> <p class="ql-block">  两个月来,二战归国日军被杀的消息频传,或溺水身亡,或暴毙街头,或陈尸居所……晁诚看着顾问团名单上面的名字扭曲挣扎,幻化成他们死去时的样子渗出淋漓鲜血,最后碎作齑粉消失殆尽。连同这些名字一起消失的还有晁诚多年的筹谋策划,面对这样的损失与毁灭他痛心疾首却也暂无他法。</p><p class="ql-block"> 这次日本行的安保和保密级别有多高自不必说,那么为什么在半路遭遇了这样一场有预谋的变故呢?而且两个月来的调查毫无头绪,内部甄别也并无线索。</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心为形役 ,尘世牛马;身被名牵,禽入樊笼。都说人生有很多选择,可又有多少人可以选择?无非是被时代的洪流推往未知的方向。肖翊做出过选择,然而在这个瞬息变革的年代,自己的选择却终成了时代的选择。</p><p class="ql-block"> 在阳光下,在人来人往的街巷,有人热烈地喊一声“肖翊”,自己坦然应下。这是肖翊做过最美好的梦了。</p> <p class="ql-block">   1949年5月 厦门</p><p class="ql-block"> “我本就不是黄百韬,现下又没能守住上海,苏联情报工作如若再出现如此重大的问题……”唐应泊言语未尽,但晁诚明白,二十万国军折损大半,上海一丢,南北分治已成泡影。此时唐司令还得以赴厦门就任,看来校长还是念了陈公情分了。</p><p class="ql-block"> “晁主任,土原明出身关东军情报部,民国三十五年以来屡受嘉奖,我既负责对苏情报网,这个时候是不会,也不能,出差错的!”“事已至此,晁主任不如看一看部下中可有办事不力之人,也算是规训小戒了。”唐应泊三言两语给事情下了定论,把自己摘了个一干二净,晁诚料想过,却还是心存一念。此时晁诚心里划过一丝苦涩:“惟明哲保身为尚,党国,合该至此!”</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你好。</p><p class="ql-block"> 肖翊,国防部厦门指挥所参谋。”肖翊简短地介绍了自己,颇似玩味地看着叶生。</p><p class="ql-block"> “我也曾铺陈至信……南京,肖翊!”叶生耳畔浮起张发奎临别的那句话,看着眼前笑靥明媚的青年,心中是震动,是讶异,是不可名状的情绪纠结在一起。何先生曾说过,张发奎是有心之人,也曾行有心之事。他行至此,再难由己,但他所遣派皆是纯粹之人,正如叶生,身置无间,心自朝阳。</p><p class="ql-block"> 叶生素来沉默,晁诚曾说,叶生冷面冷心,与君擦身而过,便觉凝霜附骨,不寒而寒。</p><p class="ql-block"> 肖翊看着仍旧沉默的叶生但笑不语,他没想过叶生会是这般清冷寡淡之人,但他觉得叶生像松柏,高岭之松柏。纵有冰冷之气,但更多的是挺阔舒朗,嵚锜磊磊之质;他的眼神黯沉凌厉,但肖翊能看见,他眼中的光如清露,如霏雪,像是要照亮这无间地狱,去交汇人世光明。</p><p class="ql-block"> 叶生早已习惯了孤独,习惯了在无休止的错综旁杂中穿透迷雾,孤胆出征。但此时他看着肖翊,心里骤然滋生出了丝缕温热,他在独自与群狼周旋多年后的此刻,突然想起了早已模糊的那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p> <p class="ql-block">  “厦门快了,接下来会是哪儿?退无可退之时,就都要过海了吧。”叶生两句话就把肖翊听了个措手不及,他没想到与叶生的第一次见面是这样直白的开场。但短暂的无措之后是久违的赤诚与坦荡,自己是多久没有与人这样坦诚地对话了。肖翊看着叶生萧肃沉郁的脸,这一刻他在叶生眼中见到了纯粹的自己,那个四年前受命蛰伏待时而动的、心藏信仰为之暗夜潜行的、真正的——肖翊。</p><p class="ql-block"> 肖翊看着眼前这个看起来比自己要年小几岁的青年浅笑晏晏,这样古板的小青年在这样的境遇,与自己的这几句话,便是交底了信任,剖白了真心了。</p><p class="ql-block"> 他也和自己一样独步前行了很久,他是否也有一个活在阳光下的梦呢?</p><p class="ql-block"> “小叶生,过海可要坐尖底船,内陆的平底船遇上涨潮可就使不上力啦。”</p><p class="ql-block"> 叶生斜睨着不尽风流的肖翊微微蹙眉,肖翊知道这古板的小青年定是不满他胡诌的戏谑。</p><p class="ql-block"> “叶生就叶生,为什么要加一个‘小’呢?”叶生依然是冷峻阴郁的模样,可说出的话却让肖翊定格了脸上荡漾的笑容。原来他不满的是自己不经意的称呼啊?这样的叶生让肖翊意外地有了更加亲近之感,是战友间坚定的信任让叶生紧绷的神经稍许放纵,容许自己去在意一下这样的小事;那么,又是积压了多久的孤独无依让他在感受到些许暖意时,得以孩童般的纠正自己小小的不满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小叶生,再退真的就要过海了。”肖翊敛起笑意,面上是难得的严峻凛厉,“唐应泊又添败绩,再难握厦门兵权,但他在台湾已着手组建空军部队,拟教官是泷山和,你的漏网之鱼吧。如今倒是胡琏势头猛进……”肖翊转而笑眼弯弯地看向叶生:“不过没关系,肖翊哥盯着他呢。”这冰块儿一样的小青年应该听不得肖翊这样自称的吧,肖翊灿烂地笑着,看着叶生仍然严肃的样子,等着他再次的质问。</p><p class="ql-block"> “你,要保护好自己。”叶生侧头没有看他。</p><p class="ql-block"> 肖翊顿了顿,笑着应下了这句话。他不知道他的笑容带给叶生的是戳心的刺痛,孑孓独行的人,白日假面,夜里藏心,如叶生这般不悲不喜不扰不惊已是悬崖万丈如履薄冰,那么肖翊呢,在这腌臜之地伏低做状,面上还要升腾起这样清冽的笑容,那他的真心呢,又是被掩埋了几层!</p> <p class="ql-block">  “福州一带相继失守,如今共军已对厦门形成合围之势,反攻——举步维艰啊!”叶生相信这是晁诚的肺腑之言,他诡谲多辨恣睢狠绝,但对国民党的蒙昧忠心却是不容置疑。</p><p class="ql-block"> “如今,对外连纵以待时机方为破局之计。”晁诚了解他的委座,只要还有美国人的支持,一切便还有希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1949年10月 厦门失守</p><p class="ql-block"> “唐主任,我此次前来是接到上峰命令参与内部调查,不慎之处主任包涵。”总司令部委派晁诚参与厦门指挥所布防泄露一案,唐应泊心有狡思,却也不便再言。叶生了解晁诚,但有时机,睚眦必报。唐应泊此番落在他手上,想必也是再难翻身了。</p><p class="ql-block"> 指挥所凡接触过作战布防之事的上层都被安置于顶楼作战室隔壁,不得出门,不得与外部有任何联络接触,其中,就有作战参谋——肖翊。</p><p class="ql-block"> 厦门一役肖翊取得的布防图走的是叶生这条线,叶生还记得即便是交接时紧迫凶险,肖翊依然浪荡不羁的调侃“小叶生,肖翊哥厉害吧!”但此时叶生看到的肖翊端坐桌前面无容色,不见了往日的佻薄之态,叶生不禁蹙眉——肖翊有事。</p><p class="ql-block"> 众人闻声起身目视唐应泊带来的调查人员,肖翊看到叶生的瞬间眼底盈笑,似是在用眼神的际会与叶生庆祝解放厦门的胜利。但叶生在他的眼中还是捕捉到了他的忧心忡忡。肖翊,有事。</p><p class="ql-block"> “诸位请坐。”晁诚作为钦差落座主位,越过唐应泊兀自开场,“诸位不必多虑,战时折将并不是明智之举,我晁诚亦不是武断莽撞之人,如今大战在即,为防万一烦请诸位在此坐一坐。”晁诚还是如常的谦和儒雅,语气平缓不徐不疾,眼神扫过在座几人,无视了他们的倨傲、不满和诧异,“坐一坐,诸位只需在此坐上三日,此间的一切生活必需自不会慢待各位。”</p><p class="ql-block"> “三日?”</p><p class="ql-block"> “这是什么意思?是软禁吗?”</p><p class="ql-block"> “哼,福州丢了,厦门丢了,丢了又怎么样,你们当官儿的不还是赚得盆满钵满,如今需要一颗人头担责了,便来找我们当替罪羊吗?”</p><p class="ql-block"> “住口!”唐应泊打断了几人的牢骚,如今之势,他在晁诚面前本就矮了三分,这样的话无非是又给自己加罪几成。</p><p class="ql-block"> “各位稍安勿躁,”晁诚面上不添愠色,但语气却也着了不容置喙的威严,“厦门失守,但战事未停,诸位身上的机要之事仍然是战时关键!诸位心中无愧,便也只是在此闲坐三日,自是有人,坐不住的……”</p> <p class="ql-block">  与君相遇知何处,</p><p class="ql-block"> 两叶浮萍大海中。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自17日厦门一战胜利以来,叶生在久违的欢欣之后便一直担忧肖翊处境,土原明得到消息厦门指挥所内部流出重要军事部署,台湾震怒命晁诚侦办严查。叶生不知道肖翊的脱身之法是否能奏效,故而也以己力为他留备了后手。根据这五日探得的消息,肖翊取得情报前后并未留下蛛丝马迹,内部调查毫无头绪,唐应泊也因此焦头烂额,故总司令部派晁诚一行协助捉拿内鬼。我军结合肖翊的情报一举大胜,此一役更是加速了解放全国的步伐。叶生清楚,晁诚此行并不能对肖翊构成威胁,指挥所内部五日调查都毫无线索,那么即便是钦差来了,错过了最佳调查时限,也终是枉然。且晁诚不日将要启程日本,与被秘密安排回国的小笠接洽,集结日本正规军联通美国,组建“国际反共联盟军”,妄图纠结外部力量反攻大陆。这次不过是临行前端了架势,再踹唐应泊一脚。</p><p class="ql-block"> 两日将尽,圈禁室牢骚不断,却也别无他法。肖翊也不时和同僚唠叨抱怨,或是饭菜食不下,或是茶饮不清口,纨绔之态一如往常。但肖翊心下急切非常!三日本不长,但此时三日,即决生死!两日前见到叶生的那一刻,肖翊心头颤动,那一刻、那一眼,既有胜利的共情,也有生死战友再见的激动,更有身处困囿绝地忽见的希望。</p><p class="ql-block"> 但三日圈禁却又让肖翊再陷孤地!门外即见叶生,但这扇门却无法推开,叶生就在门外,但这扇门他进不来!肖翊知道当日的那一眼叶生读懂了他的焦灼,肖翊也看到了叶生不动声色的担忧和疑惑,但无法开口!无法开口。</p><p class="ql-block"> 无法开口,那就,另寻他法。</p> <p class="ql-block">  “晁诚,真相还未调查清楚,你这是想让我指挥所内部再闹出人命吗?”</p><p class="ql-block"> “唐主任,我说过,这三日,终会有人坐不住的。”</p><p class="ql-block"> 唐应泊一时语塞,他明白,如此来看,泄露情报之人必在圈禁室几人之中。这三日圈禁,无异于已向此人明牌了作战计划,只是等他自投罗网。如今,他既已行动,想必也是心存死志,侥幸一搏。如若将几人外送就医,确实如晁诚所说给了此人可乘之机,毕竟共党狡猾不可低估。但真的宁可错杀而一个不留吗?唐应泊心下了然,不禁冷笑一声——晁诚啊,这三日圈禁着实高明,你三日查出内奸大功一件;折损我坐下几员得力干将,亦解了你心里旧怨啊。</p><p class="ql-block"> 被圈禁的几人就躺在作战室隔壁,晁诚不准安排外出就医,只准指挥所内部一名医生老许简单诊治处理。在晁诚看来,何人、何时、如何下的毒,这些都不重要。这几人若熬得过来那就再拨冗审上一审,若撑不过去,那就人死结案。至于唐应泊和台湾想要的真相,晁诚觉得,根本不重要。</p><p class="ql-block"> “守卫说,听见房间内有人呼救时,叶秘书第一个冲了进去,并与几人均有接触,如此,为免节外生枝,叶秘书便与老许一同照看这几位吧,事无定论均不得出。”唐应泊说完起身而去。</p><p class="ql-block"> 肖翊等人因中毒人事不省,医生说留在所里根本无法施治,目前几人中毒程度各自如何也不得知,但,尚存一息也还有希望。</p><p class="ql-block"> 老许说叶生年轻稚嫩,冲动喜功,不该闯进来卷入麻烦。他却不知,这两日叶生无时不刻不想踹开这扇门带走肖翊。叶生不记得自己这样潜行在黑暗中多少年了,只记得一次次只身盲征的孤独深刻进身体里,直到遇见肖翊——一个和他一样孤身于阴隅角落,逆着光却又迎接光的孤独灵魂。在叶生眼中,肖翊像月亮,邅迴却又将盈的上弦月。即使前路凶险,即使危机四伏,却总见他笑眼弯弯,如是风流。孤狼一般的叶生早已不记得恐惧是什么感觉,他一寸一寸撕开黑暗,旦夕之间赴死得生,他的心肠一如他的信仰,如磐石,似钢铁。惟有肖翊,让叶生觉得自己麻木已久的心有了回暖。肖翊说,小叶生,厦门这边别着急,肖翊哥盯着呢;肖翊说,小叶生,国民党被打过海指日可待,等都到了那边,肖翊哥帮你干掉泷山;肖翊说,小叶生,等全国解放了,咱俩也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走上一走,不用掩藏什么,不用窥探什么,就那样迎着阳光,任清风拂过,听鸟唱花香,到那时,你给肖翊哥笑一个。叶生一贯的沉默,没有回应肖翊的这些话,却发现死寂多年的黑夜多了点点星光。</p><p class="ql-block"> 眼前的肖翊面无血色,双唇青紫,叶生的手心似要攥出鲜血,他此刻感受到了深深的恐惧。这是他的生死战友,是他于这无常的时代跌撞独行时的同袍弟兄!</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怎么做能救他们?”</p><p class="ql-block"> “叶秘书,你当真以为上峰要救活他们?如此安排不过是……”</p><p class="ql-block"> “我问你,怎么做才能救他们!!”</p><p class="ql-block"> 老许被叶生眼底的杀意激起一身冷汗,这个素日油滑的老头此时告诫自己想活命定要慎言慎行,在这方寸之地,叶秘书的眼神告诉他,自己随时都可能死在他手上。</p><p class="ql-block"> 叶生打开仅有的两瓶盐水按照老许说的比例配比,在他的指导下给肖翊大量快速地灌下去,刺激他的喉咙,让他呕吐出来。盐水一杯一杯地灌下去,肖翊却久无反应,静若陈尸。叶生额头沁出了汗,心里渐渐没了底——肖翊,你得活着!天就要亮了,你要亲眼去看太阳升起!叶生机械地给肖翊喂服盐水,顾不上老许投来的疑惑眼光。他固执地认为只要他拼了命地救,肖翊就一定能醒过来。直到肖翊痛苦地皱起眉头,灌进去的盐水混着鲜血从口鼻喷涌而出,肖翊痛苦得蜷起双腿,叶生彻底慌了神!这鲜血叶生再熟悉不过,三浦、辰汜……这些妄想回国的日本战犯哪一个不是死在叶生手上,彼时他手起刀落,看着他们再无生息后淡定优雅地清洗手上的血。但现在不同!这是肖翊的血!那个活生生的肖翊,烂漫狂狷的肖翊,与自己并肩作战一同期待光明的肖翊,就这样在自己的眼前不住地喷着鲜血!叶生的脑袋里瞬间空白了,噬人的恐惧笼罩着他,他没有办法了,该怎么办,叶生双眼猩红地拿起盐水要给肖翊再灌下去,没有办法了,只有这样能救他!</p><p class="ql-block"> “叶秘书!不能再灌了!”老许一把夺过盐水,顶着叶生吃人的脸,安抚着他,“有救了!肖参谋吐出了淤血,灌进去的盐水带出了毒,有救了,有救了。现在要让他把喝进去的都排出来。”</p><p class="ql-block"> 老许说完探了探肖翊的鼻息和脉搏,告诉叶生肖翊唇色转淡,说明体内的毒现已大多排了出来,性命是保住了,只看他几时能够清醒了。老许边为肖翊清理血污津渍,边看着叶生的脸色。只见这“人屠”纹丝未动,只是目光定定地看着肖翊,但老头能感觉到,这年轻人僵直的脊背似乎有一瞬间的瘫软,就像是大劫得逃后的余悸,没有了挣扎和抵抗,只剩下庆幸和后怕恐惧。</p><p class="ql-block"> “谢谢。”</p><p class="ql-block"> “啊!不必不必……”老许放下的神经再次绷起,明白叶生的谢意之后慌忙回应。他看着叶生恢复了神色,但双眼依然通红,不过他能看得出,不同于刚刚灼人的眼刀,此时的叶生眼里有晶莹闪过。</p><p class="ql-block"> “叶秘书与肖参谋是旧识啊……”老头把即将脱口的话生生咽了回去,赶紧闭了闭眼,叮嘱自己,叶秘书面前,绝不多嘴,保命为上。</p> <p class="ql-block">    把吴钩看了,</p><p class="ql-block"> 栏杆拍遍!</p><p class="ql-block"> 10月26日凌晨</p><p class="ql-block"> 肖翊微睁双眼,寻探四周——同僚几人斜倚躺靠各自存息;所医老许兀自感叹诸位万幸躲过一劫;窗边,叶生巍然独矗,不见波澜,惟指间燃尽生尘的烟雾随着他落寞怅惘的情绪飘进肖翊眼里。</p><p class="ql-block"> 叶生似有感知,扔掉手中的烟蒂走向肖翊。肖翊被叶生扶起倚靠在沙发上,目光警觉地扫过众人,丝缕气息拂过叶生耳畔:情报!胡琏三万人登岛换防!</p><p class="ql-block"> 叶生看着虚弱无力却又目光灼灼的肖翊,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一句“似此星辰非昨夜”游旋唇边。</p><p class="ql-block"> “已经第三日了,许是,急功近利了吧……”</p><p class="ql-block"> 肖翊双拳一紧,眼中有不解,有怨怼,却也心底了然——金门这一役,不成了。</p> <p class="ql-block">   1950年6月 </p><p class="ql-block"> 粟裕将军的六十万大军已压至福建等东南沿海一带,早已士气不存的国民党军队上下终日忐忑难安:败将残兵军纪涣散,不谋不武沸反盈天,甚至盼着韩先楚能一鼓作气登了岛,一切早早尘埃落定,也免了往后惶惶度日。</p><p class="ql-block"> 但朝鲜内战爆发,解放军的战略重心由东南转向东北,却是给了蒋介石喘息的机会。</p><p class="ql-block"> “云山训练营现下是有了回转的动向,但美国人一旦掺于进来,日本所谓的顾问团应该很难站得住脚跟了。”</p><p class="ql-block"> “国民党受制于美国,不过是眼下形势所致,蒋介石对于日本军的信任和认同是不会轻易动摇的。”</p><p class="ql-block"> “小叶生,你的任务……</p><p class="ql-block"> 明明已经看到希望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可以。</p><p class="ql-block"> 战斗到彻底解放的那一刻。”</p> <p class="ql-block">  我喜我生,独丁斯时, </p><p class="ql-block"> 微芒共待,千里同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借着窗外的月光,肖翊回神看清了自己心神游离写下的满纸“胡琏”,即便金门败战已过半载有余,但这个名字仍如骨鲠在喉,这是他不曾料到的变数。在他犯险破局的三天里,他预想过结局:金门大捷围台登岛;和叶生一起做掉刀下逃脱的泷山和;破了晁诚的“云山训练营”;杀光那些改名偷姓的日本人!甚至在冒死吞毒的那一刻,他还在想,纵是死在了这三日里,只要金门胜了,叶生就能回去!他要叶生卸下伪装,卸下心防,坦然地走在康明大道上,回到何先生身边,回到阳光里,去真真实实地活一次。</p> <p class="ql-block">  肖翊想,在这样的夜里,叶生在想什么呢?他有没有因为金门未及时的情报而懊丧;他有没有过怨怼;在黎明已然渐晓却仍要戴着面具前行的时候,他的失落又有几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夜晚最是静谧,在黑暗中思考似乎比白日里要清明许多,但这无边的暗夜也给叶生所想之事着上了隐约的紧张和急迫。结束了国民党长期统治的广东省满城萧瑟,百业凋敝,第四野战军相继解放广东省各地之后,百姓动荡不定的心有了庇佑和依怙,生活也渐有起色。然而,在国民党看来,<span style="font-size:18px;">相较福建与浙江,高农产的广东对于他们所谓反攻大陆的后勤补给更有价值,那么</span>如今晁诚所提到的“光亮计划”必定是要摧毁这得来不易的胜利,他们接下来会怎么做呢?</p> <p class="ql-block">  “三三大轰炸”印证了何先生的猜想,国民党对广东解放进行惨无人道的破坏,郑介民、毛人凤也对广东的重要城市进行了大量的特务渗透。叶生在晁诚对云山营的安排部署中察觉出他们近日将有针对广州的行动。</p><p class="ql-block"> 广州……三月的轰炸……云山训练营拟潜进广州的特别组……对接的保密局特务黄武强……这一系列动作……</p><p class="ql-block"> 暗杀!是暗杀!</p><p class="ql-block"> 叶生猛然一震,一年前,刘全德暗杀上海市长陈毅险些得逞。如今,他们把刀锋转向广州,且派往的是云山营的精锐,情势凶险,一定要拿到这次的行动计划!</p><p class="ql-block"> 两年前,晁澄前往日本与小野源契定的那份军事顾问团名单上的日本军官,大部分已在叶生的情报传送后殒命东洋老家。但晁诚不甘,仍然在日本教官人员不足实力勉强的情况下,组建起了云山训练营。叶生要摸清此次行动的人员、时间等一切计划细节,但谨慎多疑的晁诚呢,叶生该如何应对。</p> <p class="ql-block">   暗夜里的走廊似乎比白日里要幽长许多,黑洞洞让人心慌。叶生从二楼的东侧闪现,脑海中梳理着在晁诚保险柜中找到的文件内容,他在复现,在分析,在夯实自己的记忆点。</p><p class="ql-block"> “等等!”叶生顿住脚步,敏锐的直觉告诉他,刚刚在放回文件时,左手指节轻擦到的光滑的触感,应该是照片。“回去!”强烈的预感推着他在黑暗中返回晁诚的办公室,去探寻究竟。</p><p class="ql-block"> 重新翻起堆叠的文件,叶生依着熟悉的角度抽出底层的照片,借着暗夜里微弱的月光,他看清了那张照片。叶生手中轻颤,心下一紧!是何先生!</p><p class="ql-block"> 照片上的人,是何先生!</p><p class="ql-block"> 叶生转过照片背面,下角赫然写着“中共政治保卫局,何承章”!</p><p class="ql-block"> 广州危险!何先生危险!这照片不能留!那么——晁诚?</p><p class="ql-block"> 暗杀行动部署已在掌握,晁诚对日联络线基本已被破坏掉,如今何先生身份涉险。业已如此,这里的战斗,是时候结束了——晁诚,不必再留。</p> <p class="ql-block">    清风一枕,浊酒一杯,</p><p class="ql-block"> 平生事,南北西东。</p><p class="ql-block"> 肖翊收到叶生见面的消息时,脑海中正是叶生手起刀落毙命晁诚的模样,凛如杀神,虎啸生风。肖翊想问叶生,晁诚在面对自己此生将止的那一刻,他的卑怯与屈服到底源自什么呢?是悔过自己苟结日寇数典忘祖吗,是痛恨自己虚名障目悖弃家国吗,还是,只是因为大限将至的本能恐惧!</p><p class="ql-block"> 肖翊想告诉叶生,这一路独征至此,可以放下重担自由地呼吸了。不要再于白日中假面藏心,不要再于黑夜里遥寄赤诚,这一刻起,可以找回真实的自己,可以走在光明下,沐朗日和煦,随一路长风……</p> <p class="ql-block">   石中火,梦中梦,</p><p class="ql-block"> 功名暂寄,风翮九霄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肖翊。”</p><p class="ql-block"> 肖翊循声望去——那是街对面的叶生。他就站在那里,肃肃如松下风,缕缕阳光挤进树叶缝隙争相洒落他身上。微风轻抚他的衣襟,似是要吹走他心上经年的沉郁,邀他走进这阳光下的新世界。肖翊觉得叶生周身的明媚和温暖不是阳光的赐予,那是他高彻的灵魂润泽出的光芒。</p><p class="ql-block"> 肖翊微笑着走向叶生,拂面的微风轻柔绵绵,引着他徐徐走进那个明朗松畅的美梦——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每个人都身处光明:天若晴好,桃花气暖醉人心扉;若遇霏雨,也是飞花似梦柳色青青。</p><p class="ql-block"> 叶生在肖翊盈盈渐近的笑眼中看到了新世界的模样:那里的群山旌旗猎猎,让狡窟的豺狼獐鼠闻声窜逃;那里的光明昭然烜赫,让一切的腌臜泼鄙粉碎覆灭;那里的人心纯粹坦荡,能滋养你胸中久藏的真善。肖翊潋滟的眼波倒映着此时的叶生,叶生也看到了自己——噙着笑意的、多年不曾见过的自己。看着这人群往来的街角,望着阴云渐远的晴天,叶生觉得人生就如同光影流转,每时,总是想抓住什么,可回首过往,又是从来没有抓住过什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肖翊就那样木然地驻足街边,他看不见街角的慌乱,听不见人群的惊呼……什么都听不见——一张张陌生的脸惊恐无措,一张张咄咄不停的嘴扭曲张合,他们在惶恐什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是叶生吗?那血染长阶,头向青天的,是——叶生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肖翊拨开人群,踩过叶生身旁溅满鲜血的旧报纸,他听见了周围的聒噪,他甚至听清了那些低声的谩骂,他托起叶生的头,肖翊想看见他的眼睛,他祈求能在叶生的眼中捕捉到一丝生息……可叶生的双眼依然望向头顶的天空,倔强的,决绝的……</p> <p class="ql-block">  “汉奸” “杀得好” “千刀万剐”……</p><p class="ql-block"> 肖翊颓然地抱着叶生,他轻挑眉头茫然地听着那些荒唐的咒骂,肖翊的双手浸满叶生颈间流出的鲜血,肖翊想告诉那些蒙昧的人们,流淌在你们眼前的,才是这新世界最纯粹的殷红……可他们不懂。</p><p class="ql-block"> 他们,如何能懂……</p><p class="ql-block"> 没有苍白的愤怒——无力去愤怒,只有无尽的荒诞与可笑。 肖翊抬头,循着叶生的目光与他同望那片云不惊的青天。在刚刚的死生一瞬里,叶生会想什么呢?他会不会和肖翊一样,无力去失望,他会不会也和肖翊一样蓦然领悟:道义,从来只有心知天晓,难存于这匆匆的人世间。 </p><p class="ql-block"> 清泪伴着无声的啼笑滴落,融进叶生的鲜血,流进这片新生的土地,那寸血泪浸润的土壤似是一瞬间被涤荡出了崭新的皮层,它焕放的生机悄悄蔓延,想要以纯粹与赤忱去唤醒这沉睡的大地,却终是被这迂腐盲从的人群一脚一脚践踏成泥,齑碎殆尽,踪迹无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明镜的天空骤然起雨,大雨急促地冲刷开那张血雨鲜红的旧报纸——三浦等一众日本战犯的照片渐渐清晰,那是1945年,彼时,叶生在旁。</p> <p class="ql-block">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p><p class="ql-block"> 远赴一场生死之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953年7月17日 东山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胜利啦!”血痕满身的战士们激动地高声呼喊,纵然早有必胜的决心,但当胜利真正来临的那一刻,还是抑制不住地要呼吼——因为胜利!因为雪耻!因为——牺牲!</p><p class="ql-block"> 那些牺牲的人,他们是那样的坚信,那样的期待,那样的决然。也或许,他们之中,有人是在希望中赴死,在死亡里重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炸毁最后一艘登陆舰的是谁?”</p><p class="ql-block"> “报告游团长,他叫肖翊。”</p><p class="ql-block"> 他叫肖翊,1951年底从厦门来到13师80团,斯文清秀的一个人,任谁看也不像是作战部队出身。</p><p class="ql-block"> 他寡言冷面,踽踽独行,训练和战斗时,总是第一个冲在前,神情却总是波澜不惊,似是失了情绪的一个人。连长说,肖翊少言,可这次作战前见他几次失神喃喃,似说“胡琏”。</p> <p class="ql-block">  胡琏的两艘登陆舰都已被打掉,第三艘在炮火的烟瘴下驶出大炮的射程,战士们集中火力却无法击中它。 </p><p class="ql-block"> “肖翊!”“肖翊!” </p><p class="ql-block"> 刹那的震惊之后,所有人大声呼喊,连长在瞬间的错愕后马上组织火力掩护划向敌舰的肖翊…… </p><p class="ql-block"> 有人说肖翊在点燃满船炸药的那一刻笑了,像是这三年的严霜冰冷都在那一刻融化,就好像,在冲天火光下笑得那样舒阔明媚的他才是真正的肖翊——神情散朗,林下风气,那笑容仿佛在说,这场燃烧,是他等待了很久的牺牲……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小叶生,三年不见,这一次,我们胜利了。” </p><p class="ql-block"> “叶生,或许我们这样的人,纵使期待,也永远无法走在阳光下,但这并不遗憾,因我知道,尘尽光生,青山照破,你之所在——即是光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