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再无老佟

云淡风清

<p class="ql-block">老佟不老。直到20天前他过世时也只有61岁半,可我们这样称呼他已经足有30年了。尽管这样,当我们看到殡仪馆大厅上固有模版打出的“佟凤泉老人一路走好”横幅时依然怒和惊,佟凤泉怎么能称为“老人”?他不老,他在我们心里还是那么年轻;而且他无比坚韧的生命力和对生活无限的热爱,他怎么会放手生命、去“那边”一路走好?我们在心里不允许别人称他为老人,我们称呼他老佟,只是我们对他的爱戴和尊重。如老师、老父、老兄等。</p> <p class="ql-block">多年以前,一次我向他汇报工作时称呼他为佟台,他马上纠正我说:“你看看,赵刚、继奎都管我叫老佟,你也叫我老佟好了!”其实,他是我们这些人刚走上工作岗位的第一位直接领导,从年龄上长我们八九岁,从学问和业务水平上我们只能望其项背,可老佟就是这样,从未跟我们有过界限感,如父如兄、如师如友、如家人,总感觉30年前的遇见是我们职业生涯的幸运。</p> <p class="ql-block">记得1993年6月1日,经过考试被录用,我第一次到老佟任主任的盘锦有线电视台总编室报到。他坐在办公桌前,穿一件白色短袖衬衫,清朗面容里透着儒雅。浓密的黑发,您如此年轻(为叙事方便以下改为第二人称)。可如今我几乎已经不记得您全发的样子了,脑力劳动的艰辛已经让您早早落尽了华发,而成为了现在的您。</p> <p class="ql-block">当年从小县城走出的我,懵懵懂懂地,虽然做过一年的广播电台新闻记者,可面对市级台,面对不可攀越的您,还有新闻部龙主任这些新闻大咖们,就像所有刚走出校门走向工作岗位的新手小白们一样,感到非常自卑。彼时,盘锦有线电视台刚刚成立,我们所在的赵家村是最早的盘锦市经济技术开发区所在地,而正翔鞋业有限公司是开发区召来的第一家外来企业。为这家企业拍摄一部宣传片是有线电视台开门营业后接到的第一个拍摄任务。这相当于开台接到的第一个大单。台里安排新闻部龙主任和您共同去打这个可能会影响电视台立台声誉的第一场大仗。龙主任是电视摄影方面的专家,而您是辽宁大学科班出身的广电大院里的大笔杆子,这相当于派出了最强阵容。我被派往跟随你们实习。在拍摄中,您告诉我说:“这个稿子由你来写。注意点构思。”龙主任听到后一直很担心,提醒我千万不能写成广播稿。我深知这话的分量。拍摄中正值中秋节假期,为不辜负您给的厚望,我带着千钧压力赶出稿子。节后上班,我战战兢兢地向您递稿子,您坐在办公桌前认真审读,我坐在您对面手心都是汗,像犯了错的孩子等待您的宣判。许久,您忽然站了起来,用手一拍桌子,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枪毙?我也干过一年的广播电台记者,知道毙稿这种严肃性对写作者来说如死刑一样!可是您脸上明显出现了激越的神情,您像一个生机勃勃的青年脱口而出:“好!此稿我写不出!”后面还有一些溢美之词,这些愤青一样的语言都出自令我一直仰视的您之口,让年轻的我备受激励。可是后来您和龙主任默默地帮我调整修改,片子才如新嫁娘般靓丽呈现,受到开发区和企业等各方好评,从而也为我台赢得声誉。记得后来龙主任问您,这么个大活交给一个新手,不怕被搞砸么?您说:砸了就我接着呗!长大后才渐渐悟出您轻松的调侃里是担当、是厚道、是博爱、是奉献。</p> <p class="ql-block">我相信,有很多同事在您的羽翼下都经历过跟我一样的成长。不仅业务,不仅学识。</p> <p class="ql-block">多年后,真的有一次被我演砸,而正如您所说,您不言不语地接过了一个“烂摊子”。也是一家关系很近的单位找我们拍一部专题片,历经一个多月采访、写稿和改稿,我感觉被折磨得身心俱疲,负责协调的宣传部门很满意,对我们的辛劳很感激,可凝结着全体创作者心血的片子交给主要领导后,领导对片子主题非常不满。大概是宣传部门没十分弄清领导的宣传意图。当宣传部门找我要重新写稿采访时,我觉得不是我的问题就一口回绝了,甚至负责宣传的同志再找到您,您让我重写时,我以为很委屈也没答应。您没说什么,却默默接过我没合格的考卷从头答起,直到对方满意并充满感激。您没责怪过我一个字,可这件事如无字天书深深印在我心里,我看见了一个人的成熟是不骄不躁、是百折不挠、是真心真意、是慨然担当。我也才明白为什么包括采访单位在内的那么多朋友尊重您、喜爱您、与您终生成为家人和朋友。</p> <p class="ql-block">您从朝阳凌源的一个小山沟里走来,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是典型的山窝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可您的学识与气度我搜遍中文也只找到一个字适合您,那就是“士”——从一从十,善于做事情做学问,从一开始,到十结束。通古今、志弘毅、以才智用者。一个人有时如一粒微尘在时代的大潮面前显得微不足道,个人的命运也常常被时代风雨裹挟着前进,也常常被裹挟进不堪的场合和运命。一次,我从一个这样极为反感的场合逃出,不一会,您也跟了出来,我知道您也如我一样甚至更为反感,您只对我说了六个字:“烈风雷雨弗迷。”我记住了这六个字,经常以此走出迷茫。直到去年,偶然翻阅经典,才发现这六个字出自《尚书·尧典》,不禁再次感叹:您的脱口而出积淀着多么深厚的学养!日常生活里您也经常化用经典于无形,聪明才智尽在举手投足间。来之、坐之、整之,形势喜人……这些都是我们学会您的用语风格。遣词造句、爬格作文,每有用心,最能被您理解和夸赞;而每有不足,也最怕在您面前露怯。所以只能不断精进积累、提高自己。</p> <p class="ql-block">记得那年有线电视台成立十年台庆,号召大家写纪念文章。我写的是门卫霍大爷,是小人物,而大家写的是台长总工主任等大人大事。您力排众议,说:刘总编(这是您一直对我的称呼)第一,然后背诵出作文的最后一句:“我总想送给霍大爷一盆花,那是对家的美丽报答。”您说:霍大爷虽然是一个更夫,更是一个看家人,霍大爷爱家我爱他,霍大爷爱花我送他,其实就是我爱有线台这个家。多么巧妙的构思!</p> <p class="ql-block">我之所以为我,只是经历了不同的你。</p> <p class="ql-block">数数这些在您身边成长的人,我差不多是与您共事最长的了。更多的时候,您总是不吝对我的夸赞鼓励,可也有时候是犀利的批评。一次我因事迟到,到单位后看见文稿系统整屏的新稿,作为二审责任编辑怕影响您三审(终审)进程,就快速地通过稿件,您马上给我打电话严厉地说,“你三分钟过了五个稿能把住关么?态度有问题。党的喉舌,不是儿戏。”然后给我挑出若干毛病。多年来与您共做一件事,就是监审《盘锦新闻》。作为党的新闻工作者,您对我们的要求是面对工作时刻审慎,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随着上级对节目要求的不断提高,我们的工作压力也越来越大。我只是作为二审编辑还有两三个人轮值,可您作为最后把关的三审,也就是终审总监却只有一个人。365天无休,每日超长的工作时长,年复一年,我感到也看到您身上的无人能替的巨大压力!也渐渐感觉您的脾气越来越差了,您常常用手拖着脑袋长长地喘息,那时候还经常不理解一向和善的您怎么变得越来越刻薄了!其实是您的身体出了问题!</p> <p class="ql-block">与癌魔抗争了六年后,您撒手人寰。5月10日清晨,在公园漫步的我听到噩耗后,根本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虽然之前也几次去医院探望,已知您的病情加重。我十分地不解:您是那样热爱生活的人,怎么能在这最美好的季节离去?您是那么坚韧的人,怎么会轻易放手生命?我清晰记得,我第一次随您和龙主任去朝阳山区采访,山脚下一棵高大的桑树,您眨眼间爬上树巅,您灵巧的身姿完全是大山养育锻造的,您坚韧的生命力更体现在六年的艰辛抗病历程中。每天早上我起床时,您的微信步数已经是我的全天运动量。您说:“我这是往回挣命呢!日子这么好,还不得多活几年!”在北京治疗期间,您曾把您精心打理的小院交给我和同事代管。您交代说:瓜果菜蔬你们随意摘。可我们知道:您窗前从老家移栽的一束谷穗不能摘,因为它饱含着您对故乡的思念;门前丝瓜架上的丝瓜不能摘,留着您看青瓜渐长的;窗前的辣椒也要留下几株不能摘,那是留给冬日白雪辉映的……您喜爱一切绿意,您熟识各种昆虫水鸟,您认得我们都不认得的池树野草、果蔬李萘,您是大自然最善意的使者…</p> <p class="ql-block">  如今,您从老家山里移栽的山丹丹一定开满了小院南墙,可是我们却要送您回青山。古来英雄士,各已归山河。我们无力与青山争夺你,可当我们揩泪回车,一滴大大的雨点正落于我的头顶,我知道,这是您对于至亲至爱的我们、对于至珍至爱的人间的不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