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万里悟道（写给我的长望伯伯）

邱拾桑（坪化子弟）

2004年农历四月二十五，坪塘化工厂食堂。 自我有记忆开始，坪塘化工厂生产区和家属区就是我的家。长望伯伯是爸爸妈妈往来最亲近的朋友之一。坪塘化工厂围墙延绵十余公里，三米多高红砖筑建的厂区内，零零落落分布几十幢“干搭垒”（黄泥和着竹篾织墙，沥青牛毛毡遮盖屋顶）家属区，每栋十二联排，每户直筒平房二间，一大一小，再加一间低矮小厨房，第一栋东头第一户，那便是属于爸爸妈妈哥哥和我的家。四口之家遮风避雨起居生活的地方。爸爸妈妈哥哥和我心中的家、港湾。 “国营长沙市坪塘化工厂”是望城县坪塘镇上为数不多的“国营企业”之一。计划经济年代，国营企业比对集体企业、街道企业全方面待遇都优越超群（注：新中国建国后，一切权利属于全中国人民，所以体制内不允许私营经济体存在），绝不是当下年轻人能突破想象、并深刻理解之内涵。长望伯伯中等身材，其貌不扬，龅牙，高度近视，高小文化，和和气气，憨厚老实，不善言辞，一辈子都在坪塘化工厂一线锅炉房司炉。长望伯伯的家却不在厂家属区。离厂四公里左右，是红石头大队，一栋土坯房，其中一半便是长望伯伯家。小时候，父母领着我和哥哥，经常在坪化与红石头大队土路上来来往往，因为长望伯伯家“罗姨子”热情好客，因为长望伯伯有着农村广阔肆意天地，松竹园张家湾池塘摸鱼、抓虾、偷桃、摘梨……哥哥慧姐和我，童趣非常。 长望伯伯姓李，民国三十一年十二月初九出生于长沙城湘春门外铁佛东街，地地道道土生土长“长沙伢子”，其父两房妻，主母不育，长望伯伯生母续衍填房，育儿五胎，却只留下长望伯伯和年长七岁的姐姐—-李秋海。姐弟俩一生惺惺相惜。长望伯伯生母39岁因肺痨早逝，主母58岁病逝，生父1962年病逝，长亲离孤时长望伯伯不足二十岁。长望伯伯胞姐李秋海一生二子二女。18周岁结识隔壁杨姓木匠，1952随夫支援新中国三线建设远迁贵阳，36岁丧夫，拖着四个孩子寡居终身，也是凄苦人生。（1969年丧夫，2023年农历7月18病逝，享年88岁）以秋海、长望替孩子取名（秋水与长天一色）旧中国长望伯伯父母，推敲应该也是读书人。 1957年不足15周岁的他就已辍学，在长沙城外黑石渡，修建粤汉铁路复线工地上，挑泥土，干苦力，讨生活？长望伯伯很少提及个中原由。家母当年十三岁左右，与长望伯伯同为铁路工地少年工友，1959年他们一批被选中，前往望城县坪塘镇红旗石灰厂参加新中国建设。就这样，一群苦孩子为生计所迫，响应国家号召，扛起简陋行装，渡船沿湘江而上，到达离长沙城三十里水路，这也是他们后半辈子扎根的第二故乡：望城县坪塘镇新中国建国初期，城乡差别巨大，隶属于望城县的坪塘镇，除湘江水路之外，几乎没有公路交通，其他基础生活条件异常恶劣，像长望伯伯一般在长沙市城长大的城市孩子，之所以愿意从繁华的长沙城，选择去偏僻望城县工作，或许是因为家庭父母变故，或许因为家庭出生成份问题，也有可能是被国营企业工人身份吸引。当年领着一众童工，前往长沙市红旗石灰厂工作的领队，是年长他们二十余岁，解放前就追随中国共产党闹革命，“六号门”出身，根正苗红的李正明。后来我们都亲切地叫他“李嗲嗲”，长望伯伯因为父母早逝缘故，更是一生把李嗲嗲当父亲一般敬仰。1961年长望伯伯和原红旗石灰厂同事一道，转入由多家公私企业合营后成立的新企业：长沙市坪塘化工厂在新单位，因为表现出色，又特别能吃苦耐劳，他被领导选中从事锅炉工，在计划经济体制的新中国，六十年代初期锅炉工，吃香技术活，引人羡慕。岗位选择后，生性任劳任怨，踏实肯干，与世无争的长望伯伯在锅炉工岗位上兢兢业业三十年，直到1991年退休。 1965年，23岁的长望伯伯迎来人生高光时刻，被同单位兼长辈“团嗲嗲”（张歧瑞）相中，迎娶其长女：张力勤（罗姨子）。长望伯伯当年是国营企业正式工人。而家住坪塘镇红石头村的“罗姨子”，虽年轻漂亮能干，户籍却是农村。关于农业户口和非农户口之间的差别，不经历那些年代的人和事，是肯定不可以理解的社会现象。长望伯伯和罗姨子的结合，在当年有着特别定义：“半边户”。 从此顶着“半边户”身份生活在农村的长望伯伯，自然比对同企业工作的“双职工”同事，多出无数艰辛来……“半边户”身份不仅在企业不能享受分房，连子女户口登记只能是农村，所有非农户口粮、油、煤等起码生活物资基础条件，包括免费教育和医疗保障，通通不可以享受。记忆中长望伯伯对此从未有过抱怨，依旧每天乐呵呵步行往返在单位到红石头的家十余里山路崎岖中……我是成年后才了解，长望伯伯直到1990年左右，以6000元价格卖出铁佛东街祖宅后，才有资格启动资金，于大王山脚下盖起三间新房。在此之前，一家五口借住于红石头松竹园亲戚家中近三十年。长望伯伯一生一妻三女。妻：张力勤长女：李敏次女：李慧幺女：李英自1959年离别长沙市，六十五年人生扎根坪塘。1991年从长沙市坪塘化工厂退休赋闲，2023年四月二十丑时病逝于湖南省中医附属第一医院，享年八十一岁。 长望伯伯一生除抽烟喝酒，最大爱好莫过于读书，特别珍爱古典小说，端坐锅炉房休息间的椅子上，昏黄微弱灯光下，高度近视的他几乎贴近书本全神贯注阅读场景，深刻在我脑海。一生豁达、乐观、少言寡语却笑容满面和蔼可亲的长望伯伯，也曾见过他有几回落泪： 1995年，长沙市北区伍家岭建湘新村，李嗲嗲李正明灵柩清晨起灵，尽孝子仪的长望伯伯长跪痛哭不已。2010年10月11清晨，家父灵柩缓缓驶离坪塘化工厂大门，长望伯伯为家父设一坛送别路祭，鞭炮齐鸣过后，后视镜中清楚映射长望伯伯挥泪不停身影。2013年1月2日，一个奇冷而雨雪冰凌的傍晚，听闻旺伯伯离世的消息，七十一岁高龄的他不顾家人劝阻，执意坐公交车赶到长沙市营盘街，直面躺在冰冷水泥地上含恨而去的挚友，长望伯伯止不住嚎啕大哭，仰面啸泣！2018年5月23日下午，顶着长沙35度高温天，依旧是坐公交，提前一小时，赶到湘雅附三内科重症监护室外，静候家母每天17:00-17:30三十分钟探视，当时家母靠呼吸机维持生命，站立探视窗口三十分钟，年近耄耋的他一直努力在用手势和眼神与家母交流，待探视窗口关闭，长望伯伯不停抹泪，久久不愿离去…… 不善言语表达情感的长望伯伯，一生都在用质朴、本真、仁厚、懿德践行。长望伯伯一生和家父家母一般，都是经历过非常苦难少年时代，成长在新中国极平凡不过的普通人。他们平生也没有惊天动地丰功伟绩，但他们离开生养的家乡亲人后在长沙市坪塘化工厂一起渡过的日子，在跨越半个多世纪相处中累积的情谊，早已超越亲情友情，从少年到中年到老去，从艰难曲折到康庄人生，一直互相关心，互相照顾，互相鼓励，互相温暖着。长望伯伯一生重情守信。忠诚与仁德他默默用行动在诠释。爸爸妈妈在生之时，无数次叮嘱过哥哥和我，一生必铭记路缘与恩惠，提及最多的是长望伯伯。1967年8月，文攻武斗最血腥的时期，当时家父因病在咸嘉湖疗养院住院，家母一个人带着出生刚刚三个多月的哥哥在坪塘化工厂家属区生活，在两派剑拔弩张对峙间隙，是长望伯伯冒着枪林弹雨和生命危险，用箩筐挑着行李和襁褓之中的哥哥，步行三十多公里把妈妈和哥哥安全护送至奶奶家中。少年时代的我和哥哥，每到寒风凛冽冬季，每周一次热水洗澡，都是在长望伯伯当值时间段锅炉房小澡堂，冬日锅炉房沐浴后洋洋洒洒蒸气泛起温暖舒适与惬意的美妙，至今还留在记忆中。少不更事的我和哥哥，美美洗完澡后，却还要讨来长望伯伯从家中带来的红薯，在炉火中煨烤吃尽再回家。多少年后才知道，那些红薯是长望伯伯的工作晚餐，待兄弟俩饕餮过后，长望伯伯却只能饿着肚子干活到下班回家…… 2019年正月十六，龙湖家中。 2015年六月十五，岳麓区税务局宿舍外坪。 2016年六月十五，长沙市岳麓区税务局宿舍。 2018年5月23日，湘雅附三医院内科重症监护室探视窗口。 今天，带上一双儿女在您灵前叩头悼别，是告知远在天边的您，八十一年人生路，您至公无我之人品，忠诚守信之厚德，我们一家人永驻心间不敢忘。普天之下，从无不散之筵席。缘起缘尽间，您人格一生如灯塔闪耀前方。佛心道骨儒表，这个世界您怀瑾握瑜走过一回……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回向毕生敬爱着的长望伯伯，人道疾苦，极乐懿往。 2023/06/10 拾桑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