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 恋

雪莲花

1

“我有他的联系方式，你要吗？”桂香去荣华家里串门，刚一坐下，荣华就来了这么一句。

“谁？”桂香一时没反应过来。

“苏经理呀！”

“哦！”桂香知道她说的是谁了——苏扬，一个二十年前暗恋过的男人。

那一年，她俩刚刚二十岁。荣华从广东回来了，桂香赶紧跑过去，闹着要跟她一起出去见世面。

荣华能歌善舞，人也长得漂亮，初中毕业之后就跟歌舞团到处演出，后来去了沿海城市做酒吧驻唱。桂香高中毕业之后就跟着父母在乡里插田拌土，心情很郁闷。

荣华望了她一眼，有点为难。桂香也有自知之明，那时候晒得像个木炭，也不会收拾打扮，土得掉渣。

但当时想出去的愿望实在太强烈了。经不住桂香的软磨硬泡，荣华终于答应了。

桂香兴高采烈地跟着荣华坐汽车转火车再转长途大巴，一路风尘仆仆来到灯红酒绿的海滨城市。她俩是晚上抵达的，望着满街闪烁的霓虹灯，桂香感觉那简直就是天堂。

荣华带她先找了个旅店住下。荣华这次是辞工回家的，回头准备换一家酒吧。她在这座城市已经呆了两年了，熟悉得很。

第二天，桂香跟着荣华来到工人文化宫。一楼是一个非常开阔的活动场所，用栏杆隔出了篮球场、轮滑场、乒乓球室。荣华停在乒乓球区域，倚在栏杆上微笑着看人打乒乓球。

桂香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见一个白白净净、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跟一个同样长相儒雅的花白头发的老者打得正酣。荣华俯在桂香耳边说：“那个穿粉红衬衣的是楼上丽莺歌舞厅的苏经理，穿白衬衣的老先生是文化宫的张主任。”

这时，苏经理抬头看到了荣华，扬了扬球拍，笑问：“打两局？”荣华笑着摆摆手。

他们打完这一局就收手了。张主任将球拍递给苏经理，朝荣华点点头就走了。

苏经理拎着球拍，对荣华说：“楼上坐。”

苏经理领她俩上了三楼，进入办公室，桂香看到迎门有一个玻璃书柜，满满的一柜子书。苏经理一指门边的沙发：“随便坐。”他擦了一把汗，回头问荣华，“那边辞了？”

“辞了。”

“我这庙小，别嫌弃哦！”苏经理一边将球拍放进抽屉，一边说。

“苏经理说笑了。”荣华拉桂香坐下，说，“以后还请您多关照呢！”

“先填表吧。”苏经理递给荣华一张表格。

荣华一手接过来，另一只手抓着桂香的胳膊说：“我老乡也想跟我一起，希望您给安排一下。”

苏经理上下打量了桂香两眼，她的脸立刻火烧火燎地直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的手臂被荣华紧紧抓着，便慌乱地低头捻着衣角。

“荣华，你也知道我们这里招收员工是有标准的。”苏经理为难地说。

“我知道。”荣华说，“您能不能安排她做吧台服务员？”

“这里不适合她。”苏经理在办公桌前坐下，说，“要不这样吧，我有个朋友开制衣厂的，我介绍你老乡去那边做，好不好？”

“不行！她第一次出门，必须得跟我在一起。”荣华态度很坚决。

“你这不是为难我吗？”苏经理笑道。

“帮帮忙吧！苏经理，求你了。”荣华嘻嘻笑着央求。

“荣华，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苏经理坐在圈椅上一脸无奈的笑。

“如果你实在是为难，那我也不勉强，告辞了。”荣华说着放下表格，拉起桂香就要走。

苏经理忙站起来，伸手拦了一下，说：“别呀！我朋友的制衣厂离这不远，你也可以照顾得到。”

“不行！她必须跟我在一起！”荣华毫不退让。

“好吧！”苏经理终于叹了一口气，说，“吧台的阿兰辞工了，过几天就走了，让你老乡先跟几天试试，如果可以就接替阿兰的位置吧。”

“谢谢苏经理。”荣华高兴地说，“我一定好好教她。”

苏经理也递给桂香一张表格，她红着脸接过来，完全不敢看他。都填好了，苏经理接过去仔细看了，点了点头，对荣华说：“你老乡还是高中生啊？字写得不错。”随后从抽屉里拿出二百块钱，递给荣华：“去给你老乡买身好看点的衣服，打扮打扮。”还补充了一句，“预支的，要扣的。”

“谢谢！谢谢！”她俩一起躬身道谢，然后离去。

荣华带桂香回旅店拿了行李，到丽莺歌舞厅四楼安置好了铺位。然后去商贸城买衣服，试了好几套，最后挑了一个套装。桂香还记得是白色上衣，立领，荷叶边，泡泡袖，蛮洋气的。接着去美发店做头发，晚上上班前荣华还给桂香化了一个精致的妆容，用厚厚的粉底盖住了她那黝黑的皮肤。

打扮停当，望着镜中焕然一新的自己，桂香惊呆了！难怪有人说“三分人才七分打扮”了。

荣华也很满意自己的杰作，将下巴搁在桂香肩膀上，对着镜子笑道：“看谁还敢说我们桂香丑了。”

2

晚上六点多，桂香怀着忐忑的心情，跟着荣华走进丽莺歌舞厅。只见里面装修得金碧辉煌的，金光闪闪的立柱、多彩柔和的灯光、余音袅袅的音乐，无不透着一种高级感。

大厅里二三十张桌子围成半圆，每一张圆桌围着六把圈椅，桌上摆着花瓶、号牌与酒水单。中间是一个舞池，舞池前面是一个小小的舞台，舞台旁边有一个小房间。荣华告诉她，那是DJ室，专门调节灯光、音响与放碟片的。

吧台在进门的右手边，里面陈列着各种洋酒、饮料与小食品，有专门的调酒师。荣华说，吧台服务员的工作就是给客人递送酒水饮料，传送点歌单，还兼管打扫卫生、清洗杯具。

荣华带她找到阿兰，阿兰冷冷地瞟了一眼，对桂香说：“下午苏经理已经跟我说过了，你先熟悉一下酒水吧，待会儿我再教你怎么做。”

“阿兰，麻烦你了，回头请你吃饭。”荣华笑着将桂香交给她就去忙自己的事儿了。

七点，开始陆陆续续有客人进场了。桂香站在吧台边看着阿兰起身招呼客人，先引领他们入座，询问客人需要什么酒水饮料，然后回吧台写酒水单递给调酒师。待调酒师调好了酒水便端给客人，回来站在吧台边候着。

吧台服务员除了阿兰另外还有两个，分别叫阿芸和阿珍。她俩比阿兰和善些，桂香问什么她们都会轻言细语地回答。

随着舞厅里客人的增多，灯光也愈加暗了些。灯光照在脸上荧荧发光，桂香看到阿兰她们的口红都呈现出一种黑色。

音乐太响，客人需要什么都是招手示意。桂香要用力才能看清场内动静，而阿兰阿芸阿珍却能在场中来来回回地穿梭自如。

大约七点半的时候，苏经理来了。看到桂香，说了句：“以后就跟着阿兰，好好学。”然后就走到吧台边靠墙的圆桌旁坐下了。阿芸赶紧递了一杯绿茶过去。

一整晚，苏经理都坐在那里喝茶。偶尔有人过去跟他打招呼，或者坐下聊几句。

不到八点，歌舞厅的桌子就坐满了。大部分桌子都有小姐陪着，唱歌跳舞、喝酒聊天。

丽莺歌舞厅没有乐队，只有三个歌手。荣华的歌唱得好，很受欢迎，还有人送花篮。花篮是一百元一个，歌手可以得五十。那一晚，荣华收到六个花篮。

歌舞厅十二点打烊，苏经理是十一点半走的。

歌舞厅有二十多个坐台小姐，三个歌手，一个DJ师，一个调酒师，三个服务员，现在加上桂香是四个。DJ阿杰是苏经理的堂弟，正和阿芸谈朋友。

尽管苏经理见人都是笑眯眯的，桂香还是会紧张。上班时总感觉他在盯着她，弄得她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有一次还失手打碎了一个杯子。

后来，苏经理还专门把她叫到办公室，跟她说：“你最近干得不错！上手也挺快，比我预料的好很多。”

桂香眼观鼻鼻观心地听着。苏经理笑道：“你打扮一下其实也不差，别总是一副羞答答的样子。人要有自信，一种发自内心的自信。”

桂香在心里嘀咕：如果不是看荣华的面子，我根本就进不来，哪还有什么自信？

“自信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气质。”苏经理继续说，“别人跟你说话时，你得看着人家，这是最起码的礼貌。”

桂香抬头瞟了他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又赶紧低下头，用手使劲绞着衣角。

“改掉你那些扭扭捏捏的小动作，大大方方的有那么难吗？！”苏经理有点不悦了。

桂香深吸一口气，站直了身子，鼓足勇气看着他。

苏经理盯着她的眼睛说：“只有从内心里散发出来的自信，才能在你的一举一动中体现出来。一个连自己都瞧不起的人，如何让别人看重你？”

一向胆怯的桂香第一次看人时眼光没有躲闪。

“很好!”他笑了，“上班时也不必那么紧张，放松些。家里来了客人，你是不是得打招呼？得给客人端茶送水？你就当作是家里来了客人，你要以主人的身份招待他们。阿兰走了你得独立接手她的工作，流程你也熟悉了，服务好你所管的区域。你有文化，相信你会比她们做得更好！”

3

听说丽莺歌舞厅除了苏经理，还有三个老板，桂香好像都没见过。阿芸说：“他们每个月的8号都会过来分钱，平时也有带朋友过来消费的，只是你看到了也不认识，下次来了我指给你看。”

荣华一个月后就做了歌舞厅的领班，兼管坐台小姐。苏经理全权处理歌舞厅的大小事宜，所以大部分时间都在这边呆着。下午有时候跟荣华在楼下打乒乓球，有时候坐在舞厅喝茶，晚饭基本上都是在这边吃的，甚至中饭也在这边。他很信任荣华，也很欣赏她的聪明、美貌与才华。

一晃半年过去了，桂香也有胆量跟苏经理打乒乓球了。以前在学校参加过乒乓球比赛，球技还可以。苏经理说话幽默，总爱拿桂香开玩笑，偏偏桂香嘴笨，接不住梗。幸得荣华伶牙俐齿，帮忙解围。

也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桂香每天都期待着看到苏经理。只要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笑容便很开心。每次见他走进舞厅，桂香便主动跟他打招呼，送上他喜欢的绿茶。

那一天下午，荣华在舞厅里教桂香跳交谊舞。先教了基本步法，再带她跟着音乐跳。桂香老是踩到荣华的脚，荣华说她的腰硬得像一根木棒。教了半天学不会，桂香都没了信心。

苏经理看到了，说：“来，我教你。”走过来直接握住桂香的右手，桂香像触电了一样，有一种眩晕的感觉。

“没什么难的，跟走路一样。”他示意她将左手搭在他肩上，问：“听到音乐节奏了吗？蹦嚓嚓、蹦嚓嚓。现在是慢三，第一步一定要落在重音‘蹦’上，我进左脚，你退右脚。一大步两小步的循环走步。预备——起！”

桂香集中精力听着节奏，开始跟着迈步。他带着她旋转，她感觉自己轻盈得像一只燕子。一圈下来，居然没有踩到他的脚，她兴奋得脸都红了。一连跳了三支舞，被握着的手汗津津地微微颤抖着。

跳完了，他松开她的手，对荣华说：“我这师傅怎么样？”

荣华抚掌笑道：“厉害厉害！”

忽然有一天阿芸悄悄告诉桂香，丽莺歌舞厅要转让了。荣华去问苏经理，他说，只是换了老板，丽莺歌舞厅还照常营业。

那天下午，舞厅的几个人坐在那里喝茶，吃零食，苏经理叫桂香也过去坐，桂香笑着婉拒了，她不善言辞，实在不知道跟他们说什么。桂香坐在稍远的地方听歌，自从学会了跳舞，就特别喜欢听舞曲。

后来，荣华来了，苏经理便跟她一起唱歌。有几个女孩在舞池跳舞，桂香也拉着阿珍去跳。

唱了很多首之后，苏经理忽然问桂香：“你想听什么歌？”

桂香一愣，未及回答，他就抢先说：“一首《你怎么舍得我难过》送给你！”然后冲DJ房打了个手势，音乐响起，他深情款款地唱着。桂香听着听着，竟哭了。

没过多久，丽莺歌舞厅正式转让了。那天下午，苏经理与其他三位合伙人在这边进行账目分割。苏经理让其他人都出去了，留下桂香给他们倒茶。桂香看到旁边桌子上堆着一扎一扎的钞票，倒完茶，她便退到一边候着。他们谈着谈着就吵起来了，粤语她不太懂，只看到有两人情绪非常激动，还站起来拍了桌子。大约两个小时后，他们分了钱，相继离去，脸色都不大好。

苏经理将剩下的钱装进提包，点了一支烟坐下来抽着。

桂香过去收拾桌子，他郑重地对她说：“记住了，千万不要跟自己要好的朋友合伙做生意。这几个曾经都是我最好的朋友，结果你也看到了，不欢而散。”

抽完烟，苏经理站起来，伸出手，说：“好了，我走了，握个手吧！”

他用力地握了握桂香的手，说：“保重！有事打电话。”然后拎起包就走了。

最后一次见苏经理是在他母亲家。听阿芸说，苏经理生病了，住在他母亲家里的，就在阿杰隔壁。

桂香和荣华闻讯之后，便买了水果去探望。

他虽然脸色苍白，但是精神不错。歪在榻榻米上给她们泡茶，依旧谈笑风生。桂香在一旁嗑瓜子，听他们说话。他俩不时地将话题引到桂香身上，拿她打趣。桂香一点都不恼，反而很享受。

那一天，桂香兜里揣了一封信，是写给苏经理的一首诗。荣华知道，几次暗示她拿出来。桂香试了几次，终究没有勇气给他。

他也看出了她俩的小动作，问：“什么东西？这么神秘。”

荣华笑道：“情书。”

“不是的！”桂香慌忙否认。

他只是笑了笑，说了一句：“傻丫头！”便又继续泡起茶来。

一年后，桂香就和荣华回家了，再没有出去过，也就跟苏经理失去了联系。然后就是各自结婚生子，过去的事也成了过眼烟云。

不久前，荣华旧地重游，辗转打听到苏经理的电话。他带着老婆孩子一起还跟她吃了一顿饭。

“他的电话你要吗？”荣华再次追问。桂香摇了摇头。

往事如烟，相见不如怀念！各自安好，余生不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