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记 老幺高考第一天

老幺冲壳子

王学富

(图片来自网络)

大雪已过，冬至未至。没有太阳，天，阴冷阴冷的。典型的成都天气。

1977年12月10号，高考第一天。老幺吃了一斗碗烫饭和几片沾了熟油海椒的萝卜皮皮，丢下碗就赶紧做考前准备，把两杆钢笔车开，逮着像猪儿虫一样的管子轻轻捏一下，看有没有墨水。有的话，笔尖马上就会冒出黄豆那么大一点水珠珠儿。还好，两杆笔都吃得饱饱的。

——妈，我走了。中午回来吃饭，你给我蒸一个大盆盆的。

考场在文武路，老幺住纱帽街，相距不太远，步行的话，单边40分钟。老幺的走法是：出纱帽街，过东风路到书院南街，经过东城区委、毛家拐头头上的馆子，到34中后做个扭摆式转弯进惜字宫，几十米后左转到干槐树，经过3中和3中对门的文联，马上横穿打金街进布后街，到那儿与初中同学农庄汇合。然后继续前行到桂王桥右转再到玉沙路左转直到文武路市公安局。它斜对门的成都26中就是考场，横穿马路就到。

出门没走多远，老幺就觉得没对，感到身上烫饭和萝卜皮皮转换成的热量马上就要被寒风一扫而光。于是跨下街沿，走在大路上，加快脚步。

路上冷冷清清，没有车鸣声，莫得叫卖声，好像连行人都没有，静得来，哈哈，就像一首歌唱的，连风都听不到。现在回想起来，大路上形单影只的老幺，是不是也像6月7号今天，前方有人开道，只是街两边没有人夹道助威、摇旗呐喊罢了。

天，灰蒙蒙的。地，灰扑扑的。走在大路上，连个影子都莫得，老幺觉得自己像行走在白夜中的幽灵。思绪也飞回到了一年前被毛大爷罩着的四个人在北京被逮的时候。之后不久，成都就有风传，中国要恢复高考。老幺心中暗喜，这下有好玩儿的了。于是就想约几个人一起去拼搏拼搏。打架嘛，群殴才热闹。一天晚上，街上的欧老三到家闲坐，围着堂屋里专门烧来取暖的蜂窝煤炉子烤火，摆龙门阵，正而八经的围炉夜话。

——听说要恢复高考了，到时我们去参加。

他一听，嘴巴张得多大，半天憋出两个字：“烤火”。

我盯着他，不敢相信一直敢冲敢杀、敢听“敌台”、敢被批斗而从不虚火的欧老三咋个在这个事情上邆（TENG）起了。但我不泄气，再加上是个话痨，就口沫横飞地“动员”起来，可他整死不松口，还不断把退堂鼓敲得梆梆响：

——这条街上我认识那么多人，有几个大学生？只有徐老幺！考大学，说的轻巧，拿根灯草。老子初中在闯连，祸闯得多，书读得少。你娃现在是工人，正式的，还是国营，考啥子考？烤火、烤火。再夹个蜂窝煤。

话都说到这儿了，老幺还不服气，干脆打起冲拳，想点化冲激他一下：你娃当过成都少年围棋冠军，下过的棋再复盘一子不差；你娃读过的啥子普列汉诺夫论美学，在你的龙门阵中印刷体都变成了口水体；手风琴学了几个月，上台就得满堂彩...... 那么恼火的东西你都啃得动，这阵怕高考？听我的，啥子东西赶前不落后，包子要抢头笼。

老三油盐不进：抢头笼包，挨头一刀。算了，你娃去抢包子，我呢，怕挨头刀......

此时，老幺走在赶考路上，脑壳里不想咋个考好试，反来复去尽是些包子刀子。是的，知识分子确实被踩扁（BIA）了，但那不是已经过去了吗？难道那四个人还会翻盘，又回来整读书人？刀子包子，包子刀子......

你在想啥子？——农庄把从他身边走过的老幺喊住。

农庄把老幺拉出梦游，迈着“滴答”步，不疾不徐，共赴考场。你笔带好没有？准考证在身上没有？一路上，你一言我一语，你问我答，推演着就要应试的政治。

顺带说下农庄。初中时老幺与他同年级不同班，对围棋的喜好使他俩成了朋友。农庄父亲是晚报副刊编辑，死于WG。母亲大学毕业，卧病在家，没有工作。至少70年代中期老幺到他家玩时就是那样。农庄聪慧、文质彬彬，但一个不好的习惯害了他：爱在课桌上写写画画，桌子翻盖板板正反两面被他用钢笔、原子笔写满了简体字、繁体字和y文字，密密麻麻的，像个密码本。班上一个爱拈过拿错的红卫兵，在他花里胡哨的凃鸭中凑出一条“反标”。这还了得，小反革命。班上批斗，开除红卫兵队伍。上高中，没门。所以初中一完，他就因病留城，在东华门粮店卖米。好在，这事未进档案，否则，那天他根本没机会和老幺并肩前行。

两人叽叽咕咕没好一阵，考场到了。对它，没什么多说的。门就是门，楼就是楼，教室就是教室，灰不溜秋的，既不喜庆，也不肃杀，一点儿显示不出高考唯此为大的庄重。进校门，我俩各奔西东，进了各自的考室。不一会儿，铃响、发卷。不一会，铃响、收卷。出考室，和农庄汇合，互问卷子做完没有。都说做完了、做完了，这才又迈起“滴答”步，各回各家。

到家，饭已蒸好，没有菜。到隔壁光荣豆腐房，3分钱买了两个豆腐。拿回家，洒上葱花，加些熟油，倒点儿酱油，哈哈，一盘鸡哈(抓)豆腐，巴适。一盆饭，热捧捧的，倒点儿清油、酱油，和匀均，就着鸡哈，爽。饭后，上好闹钟，床上躺平。30分钟闹铃一响，起床，又出发。

下午情况跟上午一样。

第二天情况跟第一天情况一样。

我的高考就这样完了。

要是哪个猫毛风发了，问我这件事有啥重大意义，那我只有说，意义这个东东是课堂上讲的，我这儿莫得答案。那感受呢？这个可以回答，感到那两天特别冷，特别饿，有点受不了。后来呢？

你看，说起个高考，就来了那么多问题。后来？后来就没那么冷、那么饿了。

附记1：今天起床还没早饭，领导就说她在抖音上看到的视频，啥子安徽一个毛毯学校送学生高考，30多辆大巴车，专车开道、红旗招展，夹道欢送、助威呐喊，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吃饱了撑的。

附记2：农庄和老幺都抢到了头笼包子。欧老三，哈哈，79年抢到了第三笼，自谑“温七九”。

2023年6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