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打麻将的妈妈

骆神

那家伦

越是跋涉至生命的纵深地带，越是感觉到作为生命刻度的时间的珍贵，才越感觉到有一个不打麻将的妈妈有多么幸运……

我的母亲不打麻将。我曾想从各个记忆的屏幕中搜索出一个她打麻将，或参与此类事情的镜头来，如观看别人打麻将的情景，然而，竟然没有。她一生都不打麻将。

我的母亲不会打麻将吗？她肯定会。

因为我很小就会打麻将了。由于母系家族是庞大极了的家族，进入昆明翠湖边的那个红门大院，少时的我头就发晕，我得没休止地向长辈请安问候，时或会把他们的身份弄错，同时更得回应同辈、晚辈和众多佣人的问候。就在这个大得仅后花园在抗日战争中被征用驻扎一个连的宅院中，每天都隐藏着几桌麻将。家族首领外祖父禁赌，他也从不打麻将。谁犯规他是要“家法伺候”的。然而，林子太大，事务繁忙的他管不过来。我就是在一桌一桌的“麻赌”旁出于好奇看会麻将的玩法的……

一天，三位年龄比我大很多的同辈少女“三缺一”把我叫去充当“一”。她们说赢了归我，输了不要我付钱。岂料，我首战“麻赌”竟获大胜，赢得胸前的钱像小山一样。一位小表妹多事，向母亲“报喜”。母亲惊急地奔来。大家闺秀又读过医科大学的她，那天完全在震怒中失态了。她掀了桌子，把三位读高中、大学的少女骂得满脸羞红。

回到家里，母亲把我扔到床上，边打我的屁股边让我招出是谁教会我打麻将的，她要把这个坏蛋报告外祖父，“把他的手剁了”。一生中，这是母亲唯一一次打我。她打得不重，因为我没感到有多疼。但是，我哭得伤心极了，因为她怎么也不相信我打麻将并赢钱是“自学成才”。

后来，母亲终于相信了我的话。她把我抱在怀里，问我疼不疼？我说，你没真打，你舍不得打我，不疼。母亲感动得落泪了。她细声慢气地给我讲了做人的道理。她告诉我打麻将的坏处，一圈一圈“麻赌”圈进去的是宝贵的生命和时间，还有品行与道性。如果把这些时间用来做正事，如读书，会增加很多知识。以此类比，她告诫我要学好，一生做好人，不干坏事……

那个下午，院落里安静极了，连每一声燕子的呢喃声都显得那么清亮。它仿佛一下一下地敲开了我的心窍，把一粒一粒的珍珠牢牢地嵌在我的心壁……

那年我七岁吧，应是读小学二年级。

从此，“首战即胜”的我，一生不打麻将。少年从军后，当时军旅中是不容麻将存在的。遵循母训，一生忌赌。

这与那个下午有绝对关系。这使我的生命有了质的升华，让我有充裕的时间来“学好”，比如，读书。只有美好的时间能造就人和他的事业。

麻将的本质就是一种“赌具”。而且它最大的劣性是耗费时间，“一圈一圈”地消融人的生命。没有比在赌中耗失宝贵的光阴更可惋惜的了……

记得那个下午，母亲还顺手抽出书架上的一本书，边念边向我讲解了一段赌者的手的描写。多么美的手，到了赌场全都变丑了。她还向我描述了赌者的眼睛。她说，多么美的眼睛，只要赌起来，那怕是娱乐性的赌，它们只会灼出贪婪的绿光，烧灼着那颗想“赢”的心。

后来，我终于在茨威格（奥地利•１８８１～１９４２）的小说《一个女人一生中的２４小时》中读到了这段直透人物心灵的描写，太精彩了：

“……这些手各在一只袖筒口窥探着，都像是一跃即出的猛兽，形状不一，颜色各异，有的光溜溜，有的栓着指环和铃铃作声的手镯，有的多毛如野兽，有的湿腻盘曲如鳗鱼，却都同样紧张颤粟，极度急迫不耐。

……根据这些手，只消观察它们等待、攫取和踌躇的样式，就可教人识透一切：贪婪者的手抓骚不已，挥霍者的手肌肉松弛，老谋深算的人两手安静，思前虑后的人关节跳弹；百般性格都在抓钱的手式里表露无遗……”

还是执工具、执笔和书卷的手美呵。

谁有一位不打麻将的妈妈，这是他们的一生的幸运。这种幸运让他们的眼和手都用在人生的最该关注的地方……

２００９•５•１０，母亲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