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人到中年初见父

张秀玉

“莲英，你爸爸从台湾回来了！”田埂上传来邻居的大喊声。这是1987年九月底的一天，看似平常却又非凡的一天。四十多岁的母亲第一次见到了爸爸——我的外公。

母亲初听这消息时，愣了半晌，尔后才反应过来。对母亲来说，“爸爸”这个词太过陌生，只存在于别人口中和近几年的书信中。她现在已为人妻为人母，最大的女儿已出来工作。几十年间，她没有见过爸爸，没有叫过爸爸，只在脑海里想象过爸爸。在她需要爸爸的怀抱时，没有爸爸宽阔的胸膛；在她需要爸爸牵手上学时，没有爸爸温暖的大手；在她受人欺负需要爸爸的庇护时，没有爸爸高大的身影……母亲孤零零地长大，没有兄弟姐妹，唯有外婆一人陪伴她成长，陪伴她经历人生的风风雨雨。

这是那个时代的悲剧。据说，在外婆怀上母亲不久，走家串户弹棉被的外公很长时间没回家，四处打听后才得知，外公和他大哥被退守台湾的国民党军队抓去当苦力了。这一去就是几十年杳无音信，直到海峡两岸可以互通信件才联系上。这中间漫长的几十年里，不知对方生死，只以为此生再不复见。那时，多少人劝年轻貌美能干的外婆改嫁，可外婆信奉的是“生是夫家人，死是夫家鬼”。她用柔弱的肩膀担负起外公该承担的一切责任：赡养父母，给父母养老送终；照顾弟妹，为弟弟娶妻成家。因大哥也去了台湾，大嫂去世，外婆还抚养侄子侄女，直至他们成家立业。外婆将自己的爱分给了几十口人的大家庭，让小时候的母亲倍感失落，以致长大后还有些许抱怨。

当母亲匆匆赶到娘家时，她终于在满屋的人中见到了天天惦念又倍感陌生的爸爸 ：个子不高，头发有些花白稀疏，肤色白晰，笑容慈祥。额头上条条细纹记录着人生沧桑。母亲虽然初见外公，不知是因为面容的相似，还是骨子里的血缘亲情，他们很快就亲亲热热地坐在一起说个不停。外公看到母亲并没有因为他的缺失而走上歪路，而且属于有点文化的农村妇女，处理里外事情都是一把好手，很是欣慰。他激动地对母亲说：“看到你，我的背都可以挺直点。”

外公回乡后，几乎天天都要走亲访友，毕竟几十年没见了，他要看看变老的童年玩伴，看看曾对他嘘寒问暖的亲戚后人，祭拜去世的父母亲人。这忙碌之中，外公每天都要挤时间看看女儿，看女儿的生活，聊女儿的生活，了解女儿曾经遇到的沟沟坎坎。母亲曾因为外公在台湾，读书时受同学嘲笑；有招工机会时，因是台属而失去资格；甚至结婚时，男方还会因这一点而挑剔她。外婆因长期思念外公，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本来她是远近闻名的接生婆，也因为这个病没法继续，以致家中经济更加拮据。当外公了解到这些艰难过往，不胜唏嘘。他眼圈红红的，喃喃自语：“这都是我的过错呀！”母亲安慰他；“这不是你的错，这是那个时代的错。”

其实，外公在台湾的四十多年也过得极其不易。刚到台湾，外公和他大哥靠做苦力维持生活。后来，机缘巧合，外公凭借一手好字，跻身小公务员阶层。他勤奋工作，刻苦学习，慢慢地，他的能力得到许多人的肯定。他写的小楷和草书小有名气，引许多朋友求取。外公在台湾又成了家，有儿有女，虽然有了稳定的收入来源，经济并不宽裕。等孩子大了，家里状况才好起来。这次回乡，他给家人亲戚朋友都带了一些礼物，表示一份心意。那五个二十多英寸的飞利浦大彩电最引人注目。八十年代的农村，彩电还是稀罕物。我想，为了这次返乡，外公也是倾其所有了。

我很佩服外公，没有进过学堂门，却学到了文化，练得一手好字，算是个有功底的文化人。我问外公这本领怎么学来的，外公说：“都是用心在生活中学来的。谁有本事就向谁学，只要你虚心好学，大部分人还是愿意教的。”他摸摸我的头，又微笑说：“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人都要爱学习，敢吃苦，能坚持，总会走出一条路来的。”

外公返回台湾后，母亲也去了几次台湾，外公介绍母亲去一些公司打工赚钱贴补家用。外公说：“我没什么钱给你，一切要学会靠自己。现在没法送你去读书了，只能给你介绍一些工作机会。”母亲很是珍惜，来回几趟后，她也增长了不少见识，她说得最多是：“人只要有本事，肯吃苦，就一定能过得好。”

“有本事，肯吃苦。”这是否也该是我们姐弟恪守的人生信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