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口脱险

陆离

　　今天一位久未谋面的老友忽地微我，说了许多怀旧的话。言语中洋溢着重重快乐，却也透露着丝丝悔恨，但更多的是仿佛虎口脱险后的沉稳和坦然。末了，他又跟我叹息道：时间过得真快啊，我们已经一年没见过面了。我说：是呀，人生苦短。

不知是否怀旧乃年纪大的人们的专利，虽然还不至于到了“不知老之将至”的昏昏然的地步，但怀旧的积习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敲打我的心，使我不能自已。这个时候总想通过文字来祭奠些什么。

记得当年大学毕业离校的时候，也只是比这个季节稍微晚一些。我的同窗好友L伟帮我扛着箱子，一路送我出校门坐车，我就要登上南下的那列绿皮火车，或许将永远不再回来了。那片曾经让我痛并快乐的七百亩的校园，那座让我又爱又恨，如今却只剩下思念的城市，——城市在模糊的记忆中日新月异，人在不知不觉中慢慢衰老。

我的行李不多，书早已经提前到邮政托运了。那把陪伴了我四年的红棉吉他已经半卖半送，转让给了一位极度痴迷音乐，且略有些崇拜我的外语系的学弟，——那时候他时常有事没事来我所在的十楼101宿舍，坐在宿舍里的那张长方形饭桌侧边。我在那把弦乐器上不停地扒拉着。听得出神的时候，他常常双手托起腮帮子，呆呆的，像极了一只温顺的圣伯纳。那时候，除了上课、吃饭和睡觉，每一天，我的手都有好几个小时在那把六弦琴上拨弄着，乐此不疲。——但我除了大抵记得学弟隐约的模样，却忘记了他的名字。我的行李箱跟了我四年，在绿皮车上来来回回，和我一起历尽了旅途的颠簸与寂寞，以及让人窒息的拥挤。虽然看起来颜色有些暗旧了，但所幸依然完好无损。箱子里有我的最爱——四年里省吃俭用买的，听唱（确切地说是“吼”）了无数遍的摇滚磁带。那一盒盒磁带被我的几套旧衣服整齐地包裹着，拱得像珍袖型的“青藏高原”，把箱子撑得严严实实的。看着箱子，想起了那段独爱摇滚的张狂而又似水的年华，我不由地有些黯然神伤，——噢，我的青春都化作这一箱子尘封的磁带啦。

从宿舍到学校大门口的公车站止有大约五六百米的距离，我和L伟一路无话。而我的脑海里像是一下子透入了一道强光，记忆的胶片纷纷地曝光。四年来，在脑海里贮存的无数的点点滴滴，刹那间全都聚集在一起，像被点燃的火药，又像汇成的洪流，冲开了闸门，喷薄而出。校园里每一处曾经走过的角落，每一棵我们曾经抚摸过的银杏、雪松、樱花和梧桐，图书馆墙体上缠绕着的每一株藤蔓，都像是在为我们即将离去而沉默着。到了校门口的公车站，临别时分，L伟红着眼圈对我说：说好了，将来我们结婚的时候，必须互相到场。说完，我们互相拥抱了十几秒钟。第一次，因为送别而鼻子发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始终没有滚落。因为对我们的后会有期，我不仅信誓旦旦，而且觉得那将会很快！然而蓦然回首，朔风已经又吹过不知多少年。

……

我独自望着车窗外，往日宁静的校门口，霎时多了几分热闹。那三五成群的，皆是送别的人，ta们免不了搂搂抱抱，免不了眼圈发红，免不了离别时的使劲招手，似乎此举能让时空停驻……那一幕幕，比电影里的还精彩，更真切动人。车正缓缓地驶离那条走过千遍的师大路，从此我再也听不到师大路酒馆里传来的哭泣；再也没机会聆听那校园夏天的夜晚，林荫道两旁黑漆漆的树林里隐约传来的叹息，更没机会跟我的舍友们，在无聊的周末，聚在一起，一边冒充成熟地吞云吐雾，一边叽叽喳喳地打“拖拉机”……

我的思绪又回到了更为遥远的高中毕业季。高考结束的那天，也是我离别母校的那天。偌大的宿舍里，一改往日下课后的喧闹，只剩下一片沉默。三十几位同学都在忙着收拾那点微薄的“家当”，窸窸窣窣的，像极了夜间方敢出来觅食的小动物。大家都唯恐迟了半拍就又得在此处多待三年似的。我们仓仓皇皇要离开，却不顾宿舍留下一片狼藉的情景，强烈传达着我们对这里——不，确切地说是读书——的无比厌倦。是啊，读书？读书有什么好呢？要是能选择，谁会选择这份苦差事呢。

曾经，我无数次地幻想我早些毕业，接着早些挣钱，进而早些娶妻生子，最终能早一些功成圆满。但我后来才发现，这一系列的“早些”，却是早些让你体味孤独。而在对孤独的体味上，大概再没有谁比马尔克斯来得更深沉了吧。而幽默大师林语堂更是把对孤独的诠释上升到能叩痛灵魂的高度，读之让人嘘嗟。他说：孤独这两个字拆开来看，有孩童，有瓜果，有小犬，有蚊蝇，足以撑起一个盛夏傍晚间的巷子口，人情味十足。稚儿擎瓜柳棚下，细犬逐蝶窄巷中，人间繁华多笑语，惟我空余两鬓风。——孩童水果猫狗飞蝇当然热闹，可都和你无关。

而我要说的孤独，就是原本萦绕在你身边形形色色的人和林林总总的事，总是不停地离开你。直至人生的这辆列车到最后止剩下一副躯壳。原本以为的花开不落，被证明了它的荒诞；原本想望的不散筵席，旦夕间便各奔东西；原本以为脱离了校园的虎口，却又踏入了另一个虎口……

六月的高考季又到了，又是个可以脱离虎口的节日。恨你的虎口，我暂时脱离了危险。这次轮到你们了，骚年们。

2023.06.06（念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