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征文)姜守本进城(一)

郭建华

<p class="ql-block"> 美篇昵称:郭建华</p><p class="ql-block"> 美篇号:66622762</p> <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大泽山葡萄、肥城桃、烟台苹果、乐陵枣……大凡名产,多产于名山秀水或膏腴之地,郑庄笤帚却恰恰相反。</p><p class="ql-block"> 郑庄自古山穷水恶,地不养人。为了糊口,祖上开创了缚笤帚事业,世代相传,积累了相当丰富的经验。那笤帚缚出来,苗儿柔中带刚,把儿瓷实硬捧,式样也别具一格。拿到市场上,一说“郑庄笤帚”,明讲每把贵一毛,也会一抢而光。除了“割尾巴”的那几年,郑庄堪称“笤帚之乡”。郑庄人颇引以为自豪。</p><p class="ql-block"> 大春天里,难得三天毛毛雨。空气潮润润的,麻绳儿柔,笤帚苗软,姜守本得心应手,美美地缚了三天好笤帚。如今,雨过天晴,春风拂面,姜守本觉得心里特别清爽。丰硕的劳动成果,换来了老婆的笑脸。她居然恩准了他的请求,要领他进城卖笤帚、逛大楼、看电影、下馆子……</p><p class="ql-block"> 姜守本感激不尽,决心与老婆分挑重担。</p><p class="ql-block"> “那,你去借辆车子,咱俩一人推一辆……”</p><p class="ql-block"> “不用,我一个人就行。你拿着几把坐汽车去,到集市先占个好地方。可别忘了,占到摊子后老实在车站等我!”听了老婆的这番话,姜守本心里很激动。他整整三年没有到县城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姜家这小作坊,女人是掌柜,兼管采购、供应和产品销售;男人是伙计,只管埋头干活。女人掌握着内政、外交一切大权,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她一开口便是“圣旨”。她所以能够这样,有其历史原因。她刚二十岁的时候,不慎失身,打胎以后,让四十岁的光棍姜守本拣了“便宜”。一过门,她就哭天嚎地,寻死闹活,打下了天下,以她年龄、相貌和聪慧的优势,建立起“绝对权威”。</p><p class="ql-block"> 在家庭中的被统治地位,并没有影响姜守本在郑庄的威望。他走在郑庄的大街上,挺直腰杆儿,谁见了都主动跟他打招呼,没人斜着眼看他。人们佩服他缚笤帚的绝招,更敬重他为人忠厚、耿直。他荣获过“乡人民代表”“村贫协主任”“高级社老农参谋”的桂冠。这些,足以使姜守本引以自豪。</p><p class="ql-block"> 这一年,姜守本忽然官运亨通。队长“组阁”,居然要他当保管。社员们先是一惊,接着便报以热烈的掌声。鼓掌之余,人们又不免交头接耳:一向以“小算盘”著称的精明队长,怎么能容得下这位仗义执言的耿直汉子?其实,队长高人一筹的地方恰恰就在这里。把这个好说好道的“枪头”攥在手心里,往后的日子不就更太平了嘛!</p><p class="ql-block"> 果然,队长不久便跟会计达成默契,要占一点不大不小的便宜。他暗示姜守本,只要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便宜自然有他的一份。可惜姜守本那一只眼是无论如何闭不死的:“怎么?想在碗外边找饭吃?有我老姜当保管,没门儿!”</p><p class="ql-block"> 队长这才发现自己打错了算盘。于是,会计略施小技,保管的库存现金便神鬼不知地少了四十元。队长显得“宽宏大量”,召开全体社员大会,公开宣布道:姜守本不是有意贪污,只是账目不熟,一时糊涂,漏了账。失款暂时不追,以后再说,只是保管不宜再干了……姜守本从人堆里站起来,捏着一把钞票,“啪”地拍在队长面前的桌子上:“你当着大伙儿的面点清!”</p><p class="ql-block"> 队长瞠目结舌。与会者惊讶不已。随后,流言蜚语便像无线电波一样,在郑庄的街头巷尾广为传播:</p><p class="ql-block"> “老姜是不是真的贪了污?”</p><p class="ql-block"> “人心隔肚皮,很难说呀……”</p><p class="ql-block"> “他要是没贪污,能那么痛快地把钱赔上?谁会那样傻!”</p><p class="ql-block"> “你呀!你呀!人家当官儿捞得大囤满小囤尖,你才当了四十天保管,就赔上四十元!我那棵梧桐树是留着给孩子娶媳妇的,才发旺,你就给卖了!你、你……呜……”老婆骂着,捶胸顿足,大哭大闹。</p><p class="ql-block"> “我赔你!我头拱地也要赔你!”姜守本大吼一声,颓然蹲在地上。</p><p class="ql-block"> “你打肿脸充胖子,可给人家落下话把了!你没贪污,为啥当场把钱赔上?谁还相信你?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p><p class="ql-block"> 姜守本窝囊透了。他没脸见人了,他再也不能挺直腰杆儿在郑庄的大街上走路了。</p><p class="ql-block"> “你那两下子,我算知道了。往后,老老实实在家给我蹲着吧!我不许你出大门!”女人下了一道“死命令”。</p><p class="ql-block"> 姜守本出不了大门了。他“病”倒了。“小算盘”队长来看他,他脸朝着墙,给人家一个屁股;邻舍们来看他,他闭上眼睛,怕看到那怜悯的目光。一位老知己开导他:“你太认真了!这年头,认真了要吃亏,吃大亏!”他好像一下子明白了全部做人的真理,天天自言自语:“我糊涂!我活该……”</p><p class="ql-block"> 姜守本从此一蹶不振。勉强爬起来以后,眼睛失去了光彩,耳朵聋了,反应也有些迟钝。队干部到他门口来吹哨子。老婆变着脸说:“不干了!你们没见他那个病样子吗?要收他的尸吗?快六十岁的人了,要是吃公家饭,早就退休了!”干部们见她这副模样,也只好作罢。</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姜守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郑庄的政治舞台和劳动队伍。由老婆一手操办,他重操旧业,秘密恢复了郑庄第一个缚籍帚的小作坊——当时,“割尾巴”的高潮刚刚过去——他要实践自己的诺言,头拱地也要赔上那棵梧桐树钱,为儿子“扫清”娶媳妇的道路!</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随着“生产责任制”这个新鲜名词儿的诞生,小作坊取得了合法地位。女掌柜精神大振,雄心勃勃。她推起小车,走村串乡,大声招徕着:“收笤帚苗哩——”她赶集上镇,多方挂钩,打开了产品的销路:既零售,又批发,有些倒手贩子,还跟她订下了口头合同,按时上门取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姜守本完全变成了一架缚笤帚的机器。他席地而坐,上身与两腿保持垂直状态。一条细细的生猪皮绳从腰间引出,头上拴块“T”字形木档,两脚蹬紧了,绷得像弓弦一样。笤帚把儿在弓弦上绾个扣,握紧了,慢慢地转动着,越煞越紧……从天亮到天黑,从掌灯到深夜,姜守本无声无息地做着这机械的重复动作。一天下来,手累得攥不死拳,腿木得上不去炕。老伴为他捶腰眼,揉关节,折腾大半夜,第二天照常运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这机器从未停车大修过。一位才思敏捷的外号专家,目击姜守本这副形象,忽然联想到刚刚看过的电视片《铁臂阿童术》,灵感大发,当即赠给他一个现代化外号——“机器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应该说,这个外号是恰如其分的。姜守本不仅形体上变成了一架缚笤帚的机器,而且他的大脑也大有退化的趋势。这几年,他不出三门四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知缚笤帚,几乎与世隔绝了。唯一的消息来源,大概只有老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了。每逢下乡收笤苗或进城卖笤帚回来,她总要坐在老汉身边,替他打着下手,把她耳闻目睹的那些街头新闻,点滴不漏地讲述一遍,直讲得唾沫星子乱飞。什么如今法院审案子,谁爱看谁看。公家还允许犯人找人为他帮腔,争理;什么城里新盖了大电影院,一律皮椅子,能起能落;如今的电影没法看,姑娘、小子,一见就咬,一咬就跑,一跑就倒,满地打滚;年轻人看了电影学坏了,光着屁股跳舞,让公安局关起来了;什么政府号召“文明讲礼月”,坐汽车要给老人让座,县长带头扫街,县委大院光买花花了五千元,大汽车拉了好几趟;卖花的“秃头顶”告诉她,该我们花匠和笤帚匠发财了……她丢给老汉一个万花筒,令他眼花缭乱。如今的世事,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呀?他多么渴望能亲自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呀!</p> <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每逢集日,汽车格外拥挤。车身还未停稳,人们便一窝蜂似的围上去,将车门口堵得风雨不透。姜守本自知腿脚不灵,不是竞争对手,加上怕背着的笤帚划着别人,身子不敢往前凑。</p><p class="ql-block"> “喂,请让一让!让这位背笤帚的老大爷先上!”服务员亲自为他开道。姜守本不禁大受感动。他从人们勉强闪开的缝中挤过去,朝服务员感激地一笑。不料那年轻的女服务员竟伸出手来,轻轻架起他一条胳膊,将他稳稳当当地扶上车去。</p><p class="ql-block"> 姜守本差一点掉下泪来。他把笤帚塞在座位底下(免得碍着别人手脚),坐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来,哪位给老大爷让一个座?”女服务员又扶上一位须发皆白的退休干部来。</p><p class="ql-block"> “坐这!坐这!”姜守本站起身,将笤帚往司机座后面的角落里一扔,稳稳实实坐在了上面。</p><p class="ql-block"> “老兄台!这……太不像话了。”见这位老态龙钟的庄稼人给自己让座,退休干部很是过意不去。</p><p class="ql-block"> “这儿蛮好!蛮舒服!”姜守本友好地微笑着。</p><p class="ql-block"> “最后一排座位请挤一挤,再坐下一个人!”</p><p class="ql-block"> “那位大嫂,请把小孩抱起来,让老大娘坐下!”</p><p class="ql-block"> 姑娘说话的嗓门不大,文静里却带着几分威严。她的脸上,既没有密布的阴云,也没有妩媚的微笑。白皙的面孔,眉清目秀,庄重得像一尊瓷塑。不大工夫,她就把拥挤嘈杂的车厢安排得井井有条。姜守本不由得暗暗向姑娘点头:有两下子!</p><p class="ql-block"> 女服务员脖子上挂起黑皮兜兜,打开了盛车票的小木夹:“上车的旅客请准备好钱,买票了!”</p><p class="ql-block"> 人们从衣兜里、腰包里、手绢里,甚至头顶上的破毡帽里,取出大大小小的钢镚儿和钞票,争着往服务员手中塞去。刚刚开始平静的车厢,又掀起一阵波澜。</p><p class="ql-block"> 姜守本看着这一片举着钱的手,如梦初醒,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他没带钱!可怜的老汉,早已与钱绝缘多年了。他暗暗叫苦,骂自己糊涂,也埋怨老婆太粗心大意——怎么就单单忘了给他车票钱呢……“大家不要慌!我到谁跟前谁就买,请不要乱动!”姑娘真有办法!谁知,她的第一个目标,偏偏是姜守本:“大爷!是进城吧?两毛。”姜守本心里敲起了小鼓。他知道,坐车必须买票,这是走遍天下都一样的理儿。他诚惶诚恐:“我……我的钱……”“怎么?您的钱丢了?”女服务员见姜守本那副惶惶不安的模样,关切地问道。</p><p class="ql-block"> “不,不!是我老婆带着……”</p><p class="ql-block"> “她坐哪儿?”</p><p class="ql-block"> “她推着车子进城卖笤帚去了……”</p><p class="ql-block"> 车厢里响起一片笑声,连服务员也忍俊不禁了。</p><p class="ql-block"> 姜守本忍受不了这刺耳的笑声,他必须表白一下自己:“同志!我……我实在是没带钱,不信你翻翻!”为了表示接受检查的诚意,姜守本站起来,解开腰间的绳子头,使劲拍了拍他的破棉袄,“我老婆让我在车站等她。我到了站再买,行吗?”这是他最后的表白,他等待着服务员的“裁决”。</p><p class="ql-block"> “好吧!您下车补个票。”没想到,服务员竟回答得那么干脆,那么亲切。姜守本感激得连连点头,嘘一口气,坐下了。</p><p class="ql-block"> “哪位还没有买票?请买票了!”在购票高潮过后,女服务员两道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射着整个车厢,寻找着企图漏票的人。最后,她的目光落到一个小青年脸上,“同志,买票了吗?”</p><p class="ql-block"> 小青年翻翻白眼珠,掏出两毛钱来。</p><p class="ql-block"> “再拿一毛!”姑娘瞥他一眼,口气相当威严。</p><p class="ql-block"> “这儿到县城,不、不是两毛吗?”小青年明知故问。</p><p class="ql-block"> “你是从前一站上的!”姑娘毫不含糊地告诉他。</p><p class="ql-block"> 啧啧!多么好的记性!多么厉害的眼力!对碗外边找饭吃的人,就得这样!对好人不刁难,对邪气不让步,姑娘,你是好样的……</p> <p class="ql-block">  姜守本由衷地赞叹着,刚才的不愉快,顷刻间烟消云散。他觉得自己跟姑娘是坐在一条板凳上的……</p><p class="ql-block"> (未完待续)</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a href="https://www.meipian.cn/4sa6mewn" target="_blank">(短篇小说征文)姜守本进城(二)</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