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玉峡记

胡堡冬

　　初夏，朋友相邀去碾玉峡，碾玉峡在桐城市龙眠山中，距城区约六七里。沿颂嘉湖往山区奔去，湖光山色，景色宜人。松嘉湖原来叫境主庙水库，为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兴建，现在正值梅雨季节，湖水暴涨，若巨大的翡翠镶嵌在龙眠山下……

过了二道桥，便听见水的声音，轰鸣山谷，回声隐隐。沿山路上行，台阶一阶接一阶，像一排省略号弯弯延而去。山是绿的、视野所及都是绿的，绿树蔽日，绿影斑驳，左侧巨大的岩石突屼而立，如鬼斧神工，让景致灵动起来。这条路许多古人来过，黄庭坚、梅尧臣、郭祥正、何如宠、方以智、方文、刘大櫆……不过，那时没有台阶，是崎岖险峻的山路，只是现在当地搞旅游，修了护栏，铺设了台阶，不再是那么艰险了。

峡谷深不可测，逼窄，且树木葳蕤丛生，在栈道上伸长脖子往下看，山风从谷底吹上来，不敢俯视，有些慎人。脚下幽暗，是窄窄的一线，水在奔腾，只闻其声，在万丈深壑之中。树木掩盖一切，也装点了景点，有朴树、香樟、槐树、藤蔓、桂树、竹子……葱茏掩影，荫翳蔽日，将谷底白练分割成若干段。桐城派代表人物刘大櫆还专门写过文章《游碾玉峡记》。“峡形长二十丈。溪水自西北奔人，每往益杀，其中旁掐迫束，水激而鸣，声琮然，为跳珠喷玉之状。”文字惜墨如金，但他形容碾玉峡的形状以及水的形态，巳经渹然有声了！“水激而鸣”，你可想象峡谷奔流之水的速度，该是怎样的激烈？水在奔泻喷珠溅玉的样子，该是怎么的激动人心……

龙眠山被称为“文山”，盖因历史上人文荟萃而得名。在皇祐三年（1051），大文学家、政治家王安石任舒州通判，他与被称为“宋画第一”的桐城大画家李公麟是好友。李公麟的家就在龙眠山里，晚年退隐，筑有龙眠山庄，并绘有《龙眠山庄图》，将碾玉峡、媚笔泉、缨络崖、垂云片、观音岩等二十景一一画入，苏轼为其题跋，苏辙专门写下《龙眠二十咏为李伯时赋》。所以，王安石就经常深入管辖的桐城来了解民情。在深入龙眠山区后，写有《发禀》一诗，其中有“崎岖山谷间，百室无一盈”这样的诗句。三年的基层工作，让他看了社会现实，也坚定了他后来的改革决心。王安石晚年寓居金陵对桐城仍十分怀念，写有《桐乡》：

桐乡山远复川长，紫翠连城碧满隍。

今日桐乡能爱我，当时我自爱桐乡。

大文学家、诗人梅尧臣在桐城当主簿时，不仅在龙眠山遇虎，险丢性命，还写下不少诗歌，其中一首《田家》：

南山尝种豆，碎荚落风雨。

空收一束萁，无物充煎釜。

百姓的艰辛皆在诗人的眼里，并且流露出深切的同情。晚年，他再度来到桐城，写下长诗《初冬夜坐忆桐城山行》。

我昔吏桐乡，穷山使屡蹑。

路险独后来，心危常自怯。

下顾云容容，前溪未可涉。

半崖风飒然，惊鸟争堕叶。

修蔓不知名，丹实坼在荚。

林端野鼠飞，缘挽一何捷。

马行闻虎气，竖耳鼻息嗋。

遂投山家宿，骇汗衣尚浃。

归来抚童仆，前事语妻妾。

吾妻常有言，艰勤壮时业。

安慕终日间，笑媚看妇靥。

自是甘努力，於今无所慑。

老大官虽暇，失偶泪满睫。

书之空自知，城上鼓三叠。

大文学家黄庭坚也曾来过，那是他在舒州任职。他到辖区桐城考察，爬上西山，登高远眺龙眠山，不禁为山中景色所吸引，于是前去造访，挥毫写下七绝《龙眠山》：

诸山何处是龙眠？旧日龙眠今不眠。

闻道已随云物去，不应只雨一方田。

诗人喜爱龙眠山，却又满怀妒意了。这方山水，不仅山美水美景色美，全然是上苍的眷顾，老天不能只照顾这里呀！

沿台阶继续向上，见一座房子，我们来到二楼，门窗皆毁，屋内设施也已损坏。此处显然为搞旅游而建，可惜，无人管理，已显荒废。折返台阶，前面河水奔流，哗哗有声。踏上句号般的石步，往崖边走去，河水至此分流，一部分向右，在石缝中奔蹿，然后奋不顾身地扑下崖去。另一路形成一股遄流，沿着左边的河道向悬崖奔去；河水以巨大的勇气扑向幽深的峡谷，随之发出訇然声响。站在崖边，潮湿的水气迎面而来，那一刻我好像也是水的一分子，我的灵魂似乎在与天地交接吐纳，仿佛化为虚空之后在与水声、风声、峡谷的莫名之声交融，和我和非我在升溢而出的声音中突然变成了冷凝状。耳边的声音似乎被某神秘的力量摄取，这是时间上的某感应，那些远去的俊杰与英才都在向我挥手，是我和非我在挥手，或者是超然物外的，因这水的力量而来的远去的背影……终于缓过来神来，桐城另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方以智也曾站在这里。方以智是明末清初世所罕有的百科全书式的科学家、文学家、哲学家、医药学、物理学家、天文学家、植物学家、冶金学家、画家、书法家、佛学家、音韵学家。他在《龙眠后游记》写道：“此地为龙眠最胜，嶙峋壁立，飞泉澎湃；坐其下，耳无雷声，泠然若有所忘。”这也难怪桐城清代诗人姚落花在《龙眠杂忆》中写道：“桐城好，最好是龙眠。碾玉峡前山水合，赐金园外万松园，山借宋人传”。

坐在观瀑亭里，只见长长的峡谷中，坚硬的花岗岩石被水流切割成一道狭窄的水槽，河水经飞瀑直下便进入凹糟，然后被碾压、挤碎，接着喷珠溅玉，飞流直下……古人刘大櫆见到这般情景“既醉，瞪目相向，恍惚自以为仙人也。”我在此刻也有些目瞪口呆，不知我是身处何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