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绍典 || 喂 猪

小平大不平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 font-size: 20px;">【编者按】</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 font-size: 18px;">本文作者史绍典,人称“典主任”“典爷”,我称“典大哥”,全国著名特级教师,教育部基础教育质量监测中心项目专家,华中师范大学硕士生导师,曾任湖北省公安一中校长、湖北省教学研究室副主任、湖北省教育学会中学语文教学研究会理事长、中国教育学会中学语文教学研究会副理事长。出版《语文永远是语文》(湖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交流•沟通•对话》(开明出版社2005年)、《此心安处》(南方出版社2023年)等多部学术专著和文学作品,曾受聘参与人民教育出版社高中语文教材编写工作。</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 font-size: 18px;">经作者授权,《喂猪》等散文在本“小平大不平”美篇号发表。</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史绍典在作学术报告</i></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总想孔夫子,说他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除感叹孔子高雅之至以外,也曾想他老人家可能是有点饱汉不知饿汉饥了。甚至还恶毒地想,三个月吃肉而尝不出滋味,一定是他肉吃得多,伤了味蕾。有时又反倒挺羡慕嫉妒他,怎么命运就这么好,生在两千多年前,肉就多到吃不出滋味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是对孔老夫子不恭,是每读到他的这句话,都让我想起一些关于肉的往事。</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草地上的猪</i></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作为城里人的我家,曾有三次喂猪的经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大约1960年,那是真正“不知肉味”的年代,母亲提出,喂一头猪吧,也不过是多一张吃食的嘴,但到过年杀年猪了就有肉吃呀!母亲是家中比父亲还有主见和担当的人,她是全家的主心骨。她打理过生意、操持过大家、经历过风浪。母亲的话,立刻就引起了我和我的几个外甥的欢呼。计划一下子就让我们看到了结果,简直太过诱人:过年了,杀猪了,有肉吃了。有谁想得到,饥肠辘辘的人,对于肉的想望,是一种怎样的奢侈?那是把果腹的最低要求,突地提升到对于丰腴肥美的肉食美味的咀嚼!不合情理!但正是这样的不合情理,才燃起心中的生命之火。现在想来,母亲的计划,是在极度艰难状况下对当下生活的坚守,对美好生活的期冀,而更重要的,那是重建生活的一种设计!</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是言出必行、说话就做的人。计划的二天,就捉了一只小猪回来,老家里惯常说法,就是把“买猪回来喂”叫做“捉猪回来养”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是一个大家,除大哥在外工作外,父母亲、姐姐姐夫及四个外甥、小哥和我,都在一处生活,未曾分家。十口之家的生活重担,全压在母亲肩上。你还真看不出,一双小脚的母亲,走路行事却形如风火。只略知文字的她,于数字及运算却颖悟非常,尤精心算。算盘特溜,举凡“六百六十六”“三遍还原”“七遍还原”等,一阵拨拉,迅即妥帖。先前我家经营疋头时,买客扯布(老家把按尺头买布,叫“扯布”的。想想也形象,从一匹布上,划拉一口子,撕下几多尺寸的布头,不是“扯”么?),都是尺到布齐,一剪定夺,单价尺寸,总值几何,不假思索,一口报定。她说,这些都是她无师自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还是回到养猪。小猪捉回家,那是节日一样,全家欢天喜地,安排猪窝、猪食槽……我们围着小猪转,盼着它快快长大长大。那年,我念初一了,12 岁;四个外甥,分别 8岁、7岁、5岁、3岁(嗷嗷待哺)。小孩嘛,本来就喜爱动物,何况是寄予美好想望的猪罗罗? 我每天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儿,就是看小猪,看它是不是在长大。我和我的外甥甚至把自己本不多的饭食(每天,我们也只是南瓜粥、青菜粥),拿去喂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信造化弄人。有一天,我现在都想不起是什么原因来,小猪死了。这个打击对我,不啻晴天霹雳,那一刻,心里空落落。最残酷的打击,是精心计划的破灭、美好希望的落空!母亲没说什么,她出乎异常的淡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小猪死了,放学我都不那么急于回家,吃饭嘛,也就是南瓜粥、青菜粥的轮番倒,没有滋味。这天,磨磨蹭蹭回到家,家里却静得近乎肃穆,也没有往日外甥们的逗闹。吃饭啦,母亲吆喝着,她乐呵呵地宣布,今天开荤……端上饭桌的,是香喷喷的红烧肉、萝卜米饭(将萝卜剁碎如米粒,同米一同烹煮,有乱真的白米饭的感觉)!原来是母亲请人将小猪做了打理,她要用它,还她对子孙们的一个承诺。我和外甥们都不动筷子,母亲破天荒地第一个夹起猪肉(她总是把好吃的留给孩子们的)……母亲督促,我和外甥们,含泪,吃了一顿久违的又是最不落忍的猪肉、萝卜米饭。不知肉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多年,不再提起养猪的事儿。</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史绍典散文随笔集《此心安处》(南方出版社2023年)</i></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而我的老家,鱼米之乡,养猪大县。距我家不到二里地的地方,有全县最大的“猪仓库”,全县的牲猪汇聚于此,然后发往远在武汉的“肉联”。那时牲猪运输,不是现在的做派。那时是水运、赶猪下河(我们那里的河,就是长江),河里有驳船在候着。那才真叫一个壮观, 赶猪下河往往在傍晚。先是,无数黑衣、短打扮的赶猪人,手持竹竿、木棍,纷纷派往各岔路口,严阵以待,比戒严还来得紧张。然后,远远地,猪群的哼叫声、伴着圈猪特有的臭气,排空而来。你还真不敢想,成千头打着鲜红印记的猪,在要道上呼啸汹涌的阵势!一时间, 吆喝、尖叫、呐喊,口哨、猪哼、竹竿木棍打击,猪们脱离藩篱的乱拱乱窜的狂欢,特有的牲猪行进交响曲!而在我们,也是盛大的视觉盛宴,道路观者如堵,全不顾一路的臭气哄哄,也压根儿不曾想,这么些猪,我们咋就没得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这些,是因为我家跟“猪仓库”还有一段纠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年(大约是1960年代尾),不知“猪仓库”是仓位还是饲料紧张,告示出来,老百姓可以从“猪仓库”签约认养一头猪,以认养期猪长出的斤两,折算换取猪肉。诱惑!第一个心动的是母亲。母亲还真从“猪仓库”领出一头五十许斤重的糙猪(老家把半大猪叫糙猪),盘算着喂猪换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造化弄人。没曾想,喂养期到,还猪给“猪仓库”,过磅,人说,猪没长,斤两还降了!最后“猪仓库”决定,考虑到领养户喂养了这长时间,降下的斤两就不计较,俩不亏欠吧!也算是皇恩浩荡、高抬贵手了,欲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最后一次养猪,是1976年,母亲年已七旬,她中风尚在康复中。养猪,就由老父承担了。父亲是开明士绅,“公私合营”,不拿国家一分“定息”,1962 年从县纺织品公司(原花纱布公司)退休,领微薄退休金。父亲把家后面的一点小菜园经营得特好。真不知一个读书、 经商的人,于农活倒十分在行,猪喂得也好。我回家,猪每每闻声而来,乖乖地躺在你的脚下,只要稍稍抚弄它的肚皮,它立马就伸展四蹄,很舒心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一年是多事之秋,母亲在8月1日过世。去世二天,我赶回,听父亲说,母亲走前很高兴,舅父来过。且父亲在后街邻舍,买回一点猪肉,母亲也吃得开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到年底,要杀年猪了。按当时的政策,叫“卖一杀一”,这是“统购”任务。即,要杀猪,每杀一头,必先卖给国家一头,这才取得了杀猪的资格。我家只喂了一头猪,于是,先办理杀猪手续,杀后,一半卖给了国家,余一半,留着过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却已经不在了。</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2017.2.7(丁酉年正月十一)</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史绍典(中)与唐小平(右)、秦训刚2002年北京香山饭店合影</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