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怀感激的误会

帝龙***凯撒旦

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 农历七月某天,日头躲进了云层,江汉平原的气温犹如波塞冬的脾气,依然十分火爆,知了仍不知疲倦地颂扬太阳的光辉,被贬谪的东坡先生站在黄州赤壁的长江边上,时有浪花碎玉般飞溅在脸上,望着沸腾咆哮的长江浩流,滚滚东逝,平静得如山峰般恒久,思虑仿佛长河之灵动,在呼啸的江风中已经远接到了七百多年前的大战,暑气在悄然凝虑中消失无影无踪。 呐喊、吼叫、哭泣声、落水声,声声在耳;刀兵相接、旌旗蔽日、飞箭交坠,火光焚天,江水赤红,眨眼之间,横槊赋诗的一世之雄马上变成了狼狈逃窜的丧家之犬,指挥若定的周郎温文尔雅地看着樯橹灰飞烟灭,仿佛皮影戏的画面,倏忽间,帧帧入目;精神力聚焦在周瑜的身上,年青的江东统帅鹰视虎步,顾盼自雄,睥睨飞扬的眼神,在悠然而摇的羽扇中,迸发出一副此战必胜的神情,让人不期然生出“天下英雄谁敌手”的慨叹。然而,令人扼腕的是,这个把三国历史搅弄得风生云起的天才人物,即使君臣相得,即使把不可一世的曹操打得有生之年再也不敢南向翘望了,也在此战后不久即遭天忌,英年早逝,其未竞的事业也随滔滔江水,流逝消散了。与之相似,古往今来多少风流人物彗星般崛起,最终仍不免流星般地陨落,叫人徒呼奈何,纵使一时得意,但“而今安在哉”?唯有这不舍昼夜的川流永恒如昔。思绪就在这山水、人物、战场上缠绕,又回荡。 带着一身的伤痕,满心的凄苦,难以言明的孤独,词人漫步长江岸边,想着自己“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抱负无由施展,却偏安一隅,苟且偷生,心情异常苦闷,辗转徘徊,脑海中反复出现奔腾咆哮的江水、鏖战急切的古战场、乱世擅权的枭雄、雄姿英发的顾命之臣,一时之间,江山、战场、曹阿瞒、周公瑾在眼前急速切换。早年时的名闻天下、“直挂云帆济沧海”的抱负、多年来遭受的打击、“莫须有”的牢狱,一切的自豪、不平和屈辱交织着三国时期的人文历史,如平行的镜头,一一重又浮上了词人心头,翻滚、发酵,在此重叠交汇。词人就此暗道:公瑾,彼等用刀剑未竞之事业,苏轼用文字承续,必将征服天下。终于,酝酿已久的气势沛然莫之能挡,“如骏马下注千丈坡”,“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喷薄而出: 念奴娇•赤壁怀古<br>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崩云,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br>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情起波涛中,句出骇浪间,一吟成绝唱。东坡先生此词于悲愤中见超越、超脱,从有限中体会无限,参破世间宠辱,于英雄事业中发出梦境之叹,更见其旷达情怀。无疑,这就是豪放词中的珠峰,豪放词也因为有了它而整体巍峨了几分,必然与日月同辉,光照千古,惠启万方。此作一出,天下士人莫不瞠目仰视。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此赤壁绝非三国争战的彼赤壁。古时,黄州有峭壁插入江中,形如象鼻,山体为红色花岗岩,故名“赤鼻矶”。东坡先生是四川人,想必他初来乍到,竟将湖北口音“赤鼻”错听为“赤壁”,但这对于惊才绝艳的东坡先生来说,此等误会即使发生在他身上,也丝毫不会妨碍他的传世之作如行云流水般地井喷,在崖岸崔嵬的山水上打下文化和精神的印痕,即使是误会,那也是伟大的,不让范希文专美于前。 <p class="ql-block">原本处于大地性状态的江山人文,一直是“隐蔽”的,直到它的保存者,即东坡先生的到来,掌握着诗的语言的词人到来,首次把各种生命及其关联方式聚拢起来,合为一体。在精鹜八极、心游古今的关联中,生死、福祸、荣辱等,俱以命运的形态展现在词人面前,词人将自身作为形象,把美的纯净的光芒投入作品, 用思落天外的意境、气吞河山的语言命名了这景象,将这景象意义化、世界化,使其从无意义状态中颖脱而出,因了这样一种引出,词人东坡先生创造了这首《念奴娇•赤壁怀古》,成为永恒的赤壁之歌。当然这赤壁之歌也创造、丰盈和顶峰了东坡先生。</p> 有宋一代终其两个时期都对文人礼敬有加,甫一入京就名满天下的苏轼就被仁宗认定为入其毂中的宰相大才,早作计算,为子孙储备。时人都以为他一定会平步青云,位极人臣,在北宋朝廷上大放异彩,即使有什么意外,也只不过是稍有踬踣,最终也不会有碍进军宰辅的坦途。然而,这却不过是仁宗及其朝臣们一厢情愿的误会,不过,如果误会成真,那真就是我们的悲哀了。因为,如果误会成真,宋朝只不过又多了一个晏殊,承平时期的富贵宰相,词作美则美矣,但在生命力的元气淋漓上远远不及后来一贬再贬的东坡之词,我们也就无法拥有我们现在日诵夜吟的东坡先生的那些惊天地、泣鬼神的诗篇了。东坡先生无疑是个天才的诗人,然而他也是一个真性情的人,但这在政治上却是个致命的缺陷,政治的网络无往而不在,在避无可避“被参与”的系列党争和政治倾轧中也直接促使他毫无选择地站在了自己的良心这一边。所以,改革派当政时,他反对改革派,保守派卷土重来的时候,他与保守派对立,毫无意外地,他被打压,迫害、构陷,直至下狱。 历史的小人章淳们害怕苏轼的巨大名声,妄图以偏远蛮荒之地和遥远的时空锯掉人们对苏轼的记忆,于是,对诗人一贬再贬,先是黄州,后是惠州,最后甚至到了儋州。然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正是这样的坎坷经历和奇异的山水创造了伟大的诗人,正所谓“艰难困苦玉汝于成”,黄州时期就是他诗文成熟时期,也使他的声名达到了巅峰。 历史就这样以悲剧性的误会造就伟大,成就令人敬仰的风骨、精神和气魄,让千古风流厚积薄发,流芳溢彩。 这样的误会,给我们营造了一个可以诗意栖居的精神家园,让我们无从安放的灵魂有机会可以化作怒涛汹涌的安宁。是矣,安可不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