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梅

蓝风伴

同村小梅比我小两岁，小时候虽然与我朝夕相见，但在我脑子里压根儿就没她啥位置。我不大喜欢和她一起玩，可能是因为她小两岁就好像隔了一个时代；也可能是因为她干瘦，黄精精的脸上还总挂着鼻涕，不讨人喜欢。

她在家排行第五，上面有哥哥姐姐，下面还有个弟弟。那时候每家每户都穷的揭不开锅，而她们家似乎又更恼火。我不喜欢看到她破了洞的纱布裤子里露出的屁股蛋子，那种让人羞愧的恶心的白色，更不喜欢看到她偷吃我家桌子上的泡酸菜。

因为不关心，所以我不了解她是什么时候辍学的，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因为成绩不好自己不愿上学呢，还是因为家里不愿意替她交那几块钱学费，因此而辍学。反正她就没正经上几年学，成天就在家里那几匹山坡坡上野。

直到我已经读高中了，生产队已经时兴起“包产到户”了，每家每户的生活都已经好起来了。一个周末，在我从学校返家的一根田坎上，从旁边茂密的苞谷地里钻出一个女孩，头发上，睫毛上，衣服上都挂满了植物花碎。女孩俯着身，昂起头来，眼里流淌着醉人春光。女孩冲我脆生生喊了声“二哥”。我当时心头就麻麻的，酥酥的，碰碰直跳，才想起我生活中其实一直有一个女娃，我一直叫她“小梅”，而她一直叫我“二哥”。

自此，我连续好多天都在琢磨一些事:小梅原来干精精的黄脸是什么变得肉乎乎白生生的?她那圆润的胸脯，是什么时候鼓起来的？从前那从纱布破洞里露出来的屁股蛋子，是不是还是那个颜色?



这样胡思乱想了几天，因为忙于功课，很长时间见不到小梅，就将这事搁置了。

后来我就到更远的地方读书去了，只有寒暑假才回老家，就更少见到小梅了。

后来就听说小梅嫁人了，嫁了一个干部家庭的儿子。多大的干部不清楚，至少能把儿子弄到县武装部门口去站岗那种吧。在县武装部门口站岗虽说是临时工，不转户口，也是个正正经经的工作，在那时的老家，算是很了不起的工作了。

我快要毕业的一个暑假，小梅回来了，抱着个娃儿，坐在她家院坝里扯起嗓子嚎。说娃儿生病了，没钱看病。那是个傍晚，小梅的父母和哥哥嫂嫂们都忙完农活回了家，哥哥嫂嫂们都不说话，忙着赶鸡娃们回笼，或者打了洗澡水准备洗澡。小梅老汉见她哭得伤心，就吼了声:“他不是在县城上班吗？也算半个公家人，咋会没钱?”

小梅一听这话，哭的更加伤心，边哭边说:“他两三个月回一次家，回家来也没一分钱，还说他自己都不够用。”

此时的小梅很无助，只我去了她身旁，俯身摸了小孩的额头。小孩大约一岁的样子，绯红的一张小脸，闭着眼，呼吸粗重，一看就是发高烧。我叫小梅别嚎了，赶紧解开小孩的衣服，找毛巾找热水找烧酒帮娃儿擦拭，退烧。

小梅就没嚎了，就把小孩平放在她老汉睡的那张臭烘烘的床上，找了半瓶喝剩的高粱酒，开始给娃儿散热。

那时候我正在读书嘛，身上就没啥钱。我将所有口袋掏了一遍，就十几元，全给了小梅。直到小梅老妈和老汉都围过来，并嚷嚷着要将小孩送到卫生院，我才转身回了自己的家。

回到家里，嫂嫂刚做好晚饭，看到我回来，嫂嫂就问发生啥事了？她说大老远都能听到小梅的哭声。我说娃儿生病了，没钱看病。嫂嫂就说她那男人看起来长得很称展，嘴巴也会说，就是好赌，估计又输了。我妈就在旁边补了一句:“就是苦了小梅这女娃，大热天又要干活还要带娃。”

我想起了刚才小梅身上散发出的酸酸的汗臭味儿。





打那以后，半年没有小梅的消息。寒假回老家，听说小梅离婚了。我妈在饭桌上说:“两口子打了几场架，离婚了，去海南了。”我问小孩呢?跟了谁?我妈把嘴里那口饭弄了半天才吞下，说:“人家那种家庭，咋会把娃儿给你?”

又过了半年，就是在我毕业分配的那个暑假，回家的时候在集市上碰到小梅的大嫂，看到她买了两大筐菜，我问她这是要干啥?办喜事?她笑得合不拢嘴，对我说:“我家五妹回来了，都是她喜欢吃的菜。”

我有点诧异，在小梅哥嫂那里，小梅啥时候有了这种待遇?但这想法也是一闪而过。回了家，才听我妈说小梅从海南回来了，说挣了很多钱！语气里有一丝鄙夷一丝羡慕。我心想她一个农村女娃，又没啥文化，咋就能挣到大钱?

午饭后不久，小梅就来了我家。

小梅手里拎着一包东西，进院坝就喊表娘，说从小被你疼爱，要感谢你的了。我妈眼睛都笑成了豌豆荚，一边接过小梅的礼物，一边说是小梅有心了，小梅懂事。

小梅穿着简单，根本没有涂脂抹粉，但越看越漂亮。想不到小梅会有如此洁白细腻的皮肤，如此婀娜多姿的身材。仔细想来小梅此时不过20岁，20岁的女孩正是青春大放光彩的年华。从她的婀娜体态中，说是个少女，绝对没人怀疑，哪里会想到她实际已经离过婚，还有个2岁多的娃呢。

小梅的谈吐已经完全变了，在我妈提着桶去喂猪的过程中，她和我围着我家那张已经漆黑发亮的百年老饭桌谈了很多。她问我是不是已经毕业了，分配的事情搞定了没。我说也没什么关系，随便分配吧，服从安排。

看起来她有很多困惑，谈了些敏感的人生话题。她说:“就算是出卖青春，在这地儿有哪个欣赏?人家也不稀罕！”我说:“你别想太多，只要你能活成你想要的样子就好。”

可能因为我算是本村唯一的文化人吧，小梅很想得到我的确认。所以，我说:“在我眼里，你现在活得更好。”

她向我抛了个媚眼，弄得我心头摇摇晃晃的。她从前可从不敢在我面前放肆，说实话，要不是我从小看过她露在纱布裤子外面的屁股蛋蛋，我可能真的克制不了。

我和她正说着话，她妈妈就拖着她哥哥的两个娃儿找来了。还没进屋就心肝宝贝地喊:“五妹呢?五妹！”

几天后我去了离家很远的单位报到，而她也去了海南。再见面就是20年后的事了。

听说她后来又去海南呆了几年，回老家找了个比她小两岁的男人，在县城买了房子和店面，从此两口子就在县城干起了建材生意。这些年，全国到处都在修房子，虽然建材生意竞争激烈，但赚个养家糊口的钱还是问题不大的。

通过他哥哥的儿子，我加了她微信，并告诉她我要去县城看看她。她说好呀好呀，我请你吃火锅。

小梅变化很大，化着浓妆也盖不住眼角的鱼尾纹。她染了金黄色的头发，恰好陪衬了黄色的皮肤，显得更加沧桑。她在县城一个最高档的餐厅请我吃饭，她老公也热情的给我倒酒，一口一个“二哥”地叫着，我能感受到这个“老公”对小梅的那份在意。

她的这份隆重，让我感觉到她是在刻意呵护着什么，挽留着什么，也许是在呵护着我对她的那份肯定，挽留我们那份贫穷却真实的童年。

我想起了从玉米地里钻出来的小梅，头上，脸上都挂着闪闪发光的花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