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麦子熟了!</p><p class="ql-block"> 而我已经拖着蛇皮袋返乡收麦子了!</p><p class="ql-block"> 人们怀念从前慢是有道理的,因为任何事只要一快,诗意就会被解构,比如曾经返乡收麦子可以坐着绿皮火车吃着红烧牛肉面,和隔壁的抠脚大妈聊着弗洛伊德,做一次跨越南北的旅行,但现在的高铁疏忽而过,弗洛伊德还没有展开,大妈的鞋还没有脱,就要下车,这种快节奏让浪漫的浓度骤减,不管产线上的托尼是多么的英俊,每当麦子熟了,我就有扛着行李回乡的冲动,一个北方人怎么可能抛下麦子呢?就像候鸟总要飞往南方,雌醉鱼总是要溯流而上,麦子熟了就是最大的使命召唤。</p><p class="ql-block"> 记忆中的夏收是一个漫长的季节,收割机是不存在的,手工割麦必须把屁股撅成90度趴在大地上,长时间的弯腰会让你腰疼的以为是在缅北被割了腰子,麦芒尘土和汗水让你灰头土脸,看起来像个直立行走的土鳖,割下的麦子要捆扎起来,然后你要和生产队的驴一起把麦子扛到车上,这些麦子并不能直接脱粒,必须要经过几天的暴晒,因为只有足够干燥才可以轻松脱离。</p><p class="ql-block"> 晒麦子要拼运气,拼虔诚,你最好每天烧一柱香,祈祷老天爷不要下雨,因为成熟的麦子一旦遇到雨水就会发芽发霉,狗都不吃,如果你的祈祷被老天爷听到没有下雨,那么进入到脱粒的环节。</p><p class="ql-block"> 我们的脱粒方法是:“大力出奇迹”,用一个石碾子把麦子碾下来,在六月的大太阳下,像牲口一样拉着上千斤的石碾子转圈,生产队的驴看了都会流泪,脱一场麦子可能要拉十几圈,如果回到几十年前,你看到一个小孩在大太阳下拉着磨在麦子上转圈,这个小孩就是me,这种经历让我颇具拉磨天赋,直到现在看到磨盘都有把驴撵走,自己拉起来走两步的肌肉冲动。</p><p class="ql-block"> 脱粒后麦子和麦壳还是混合的状态,我们会用一把钢叉把麦秸挑出来,这种钢叉锐利而邪恶,有着蒸汽朋克的质感,又酷似msld的logo,很多年后我看到msld就不自觉要去摸一把,可能和对钢叉的记忆有关。我一直有个夙愿,等我有钱了就买一台玛莎拉蒂,然后开着它去撵麦子,msld的logo到底是源于海神波塞冬的三叉戟,还是中国农民手中的钢叉,已经不可考,但是这种农业重金属风格的logo让玛莎拉蒂显得卓然不群。</p><p class="ql-block"> 挑出了麦秸之后,需要把麦粒和麦壳分离,此时要有风,如果没有风,我们就用意念召唤风,我们带着草帽,拿着钢叉站在打麦场上45度角仰望天空等风来,如果等了三天还没有风,那么我们会疯,最后不得不派出我们村的萨满大妈跳一段求风来,毕竟信仰就是力量,风起的时候,广袤的华北平原会有无数的麦子被抛向天空,麦子和麦壳在风的吹拂下完成了分离,金色的麦子从天空像暴雨一样倾盆而下,这是生生不息的生命的律动。</p><p class="ql-block"> 割麦、捆麦、扛麦、脱粒、扬场、经历了无数道工序的麦子最后会被装袋,除了留下一年的种粮和口粮,其他的都要交给国家,如果有盈余,那么就以每斤一块左右的价格卖出去,我们要拿着这些钱去读小学,中学,大学。这一粒粒的麦子就是馒头,就是油盐酱醋,就是铅笔和作业本,它魂牵梦绕,岁岁枯荣,得之维艰,历久葱茏!</p><p class="ql-block"> 很多人并不理解,为什么那些年长的农民如此珍惜粮食?其实,如果你经历过把腰弯成90度割麦子的心力憔悴,经历过牲口一样扛起一座麦子的山,颤颤巍巍走在田埂上的步履蹒跚,经历过驴一样在烈日下拉着上千斤的石碾子转圈的生无可恋,经历过雨中为麦子盖塑料布,经历过等风来,经历过交公粮,经历过没钱交学费只能卖口粮的过往,那么麦子就不再是麦子,它早就成了某种图腾,他和黄土黄河和黄皮肤一样,被赋予了超越一株植物本身的宏大叙事,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读懂他的全部深意。</p><p class="ql-block"> 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写道,唯一真实的乐园是我们失去的乐园,唯一美丽的世界是我们没有看过的世界,在那个逝去的漫长的季节里,我常常躺在麦秸垛上仰望满天的繁星,那时的星光璀璨明亮,以照耀这个世界千万年,星光下有远方火车的轰鸣,在漆黑的夜里,星光和火车成为唯一的亮光,那时我常常想,如果有一天一个少年能够不像牲口一样活着,不被困于这麦子的漫长的季节,他可以坐上火车走向远方,探索璀璨的星空和永恒的世界,这样的一生该多好啊!</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