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国庆假期鄂西行（四）

随便

宜昌，古称夷陵，取意“水至此而夷，山至此而陵”。非常形象地描述了此间鄂西山地向江汉平原过渡的丘陵地形。“夷”字，东方之人也，从大从弓（一人持弓）。本义为征伐平定，引申其义就是平安、平和的意思。远古中国的东夷族群，就是从东北和蒙古地区汇聚山东，创造了辉煌的红山和大汶口文化。商周秦三代，王室血统也都来自于东夷。后世女真人入关，在顺治五年改称此地为“彝陵”，推测也是为了避讳蛮夷陵丘的说辞。清廷随后在大西南地区，全力推进改土归流，正式命名此地为宜昌，取意“宜于昌盛”。而世纪工程三峡大坝的兴建，本意是治理长江，却让少雨干旱的西北地区，降水明显增多，温润度直追汉唐盛世，这是“宜昌”带来的更新气象。

昨晚从清江画廊自驾宜昌，百十公里竟跑了三个小时，一路颠来簸去，平陂往复，才深深体会到楚人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艰难竭蹶。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无有艰难，何来强汉？理解了“艱難漢”三个字的含义，也就懂得了中华文明光耀星汉的基因密码——那是汤祷桑林为民牺牲的执念。

10.4 自宜昌开发区赶往神农架，本意是想走秭归一线，瞻仰屈原故里。奈何道路不通，正在修缮当中，只好另走兴山。正所谓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情。这里是中国古代四大美人之一——王昭君的家乡，道旁立有汉白玉美人雕像，落落大方，遗世独立。紧邻的古昭公路沿着香溪河道一路蜿蜒，悬浮于水面，恰似一条随风飞舞的飘带，惊鸿一瞥，绝艳众生。就仿佛王昭君短暂而华丽的人生具象，一瞬间的转身，成为历史长河间永恒的回眸。

昭君村，背倚纱帽山，前临香溪河，山环水绕，天高云阔。村墟野落，疾风劲草之地，孕育出绝代佳人王昭君傲啸风月，勇毅坚韧的品格。王昭君，本名王嫱，18岁入长安成为汉元帝后宫待诏子，其后三年，接受了掖庭完整的宫廷教育，却一直无缘面君，后世传言有画工毛延寿索贿不成而故意丑化了美人形象。21岁时命中注定身不由己，出塞和亲远嫁匈奴，为汉匈和平与交流做出了巨大贡献。被后世赞颂为长江的女儿，草原的母亲，和平的使者，书写下一个民间女子名垂青史的传奇。

昭君村口建有宴会中心，取意谐音“沉鱼落雁”。浣纱女和待诏子的美貌固然惊艳，西施、昭君忍辱负重笑对凡尘的人格魅力，才是名动天下千古流芳的真正原因。掠影昭君故里，追念明妃往事，竟让人神驰两千载，感受弱女子琴剑飘零的赤子之心和逆天改命的坚韧不屈。

在汉水和长江上下包覆的广域鄂西，大巴山一路东迤，横贯其间。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平均海拔1700余米，其中3000米以上的山峰就有六座，共同构成了华中屋脊。

在这片华中屋脊之上，数千年来，流传着华夏始祖神农氏架木为梯，采尝百草，救民疾夭，教民稼穑的故事。神农氏是继伏羲氏之后，又一位远古湖北地区的原住民首领。他率领部众从随州的厉山出发，一路跋涉至此。但见重山复岭，巉岩陡壁，绿盖叠翠，葳蕤葱郁，即令人伐木架梯，攀缘而上；神农神乎其技，以赭鞭鞭百草，尽知其平毒寒温之性，臭味所主，以播百谷，故天下号神农也。闲暇之余，神农还发明了五弦琴，能发宫商角徵羽五音，能道天地之德，能表神农之和，使人民在愉悦的琴声中得到教化。后人念念不释，故名此地为——神农架。

虞末夏初之际，神农部族的火正祝融攻伐了夏鯀，也引得虞舜和大禹数征三苗，湖北石家河文化持续到距今4000年左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代表华夏族的王湾三期文化，也反映了这一历史事件。祝融部辗转汉水流域，栖身堵河河谷，以湖北竹山为都城建立了庸国。祝融的古意就是祝庸，由巫祝掌管庸城。古籍当中，亦有将伏羲、神农、祝融列入“三皇”的记载。可见湖北一直是中华文明的源头之一。

庸人筑城技术高超，未尝不是始于神农架的工程经验。都城上庸方城坚固无比，历经三千六百年风雨仍有遗存。周王室定鼎洛邑，就特意邀请庸国工匠营造都城。庸人也被称作墉人。魏晋时期，曹丕在洛阳所建别宫，就叫金墉城。

庸人也称镛人，拥有先进的青铜冶炼铸造技术。商代的许多鼎器，洪钟都是庸人的杰作。到了周代，周公分土封侯，推行礼乐治国，钟鸣鼎食成为名分、等级和权力的象征，庸（编钟）的制作更为精良。每只编钟都能发出两个音节，正中是正音，两侧或高或低三度。演奏时，要准确敲击标示音节的铭文部位，不能出现位移或偏差，才能木铎金声，应节合拍。中庸，就由编钟演奏的正音雅乐引申为宣化天地道德，规范伦理行为的最高准则，再引申其义就是君子合乎礼仪规范的日常生活。故而北宋大儒程颐曰：“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南宋朱熹也说：“中者，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之名。庸者，平常也”。孔子之孙——子思，编著《中庸》，开篇明义：“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中国古代先贤用洪钟大吕铿锵顿挫，次序分明的音韵节奏，演绎生命和天地的规律，以达到天人合一中和万物的境地，由此推导出制礼作乐，礼乐治国的思想，成为华夏民族的立国之本。

古庸国历史悠久，文化发达。在夏末，跟随商汤讨伐夏桀；到了商末，又是跟随周武王灭商的“牧誓八国”之首。周初，庸国国君受封伯爵，比巴楚的子爵地位都要高。春秋初期的庸国，技术先进国力强盛，周边的百濮，群蛮，䴢国、鱼国，夔国，彭巫等纷纷附庸，成为属国。当时，北至陕西安康，南至荆州，都是庸国的势力范围。公元前611年，正值楚国饥荒，挥师趁虚而入的庸人被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楚庄王联合秦巴灭国。开心的楚人揶揄对手没事找抽，就叫做庸人自扰。也是在这一年，实力大增的楚庄王取代庸君成为群蛮共主，开启了“抚有蛮夷，以属华夏”的政治制度改革，全面接受和学习中原礼制思想和文化科技。获胜后的秦巴楚三分庸国，巴国要回了属于大巴山南麓的盐泉产地，而秦楚两国为了上庸之地反复争夺，这就是朝秦暮楚典故的由来。亡国后的庸人南迁至湖南大庸（现在更名为张家界），繁衍生息。后世将湖北竹山一带称为上庸，将湖南张家界一带称为下庸。

1970年4月，中国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卫星，向着浩瀚的太空播送了用编钟演奏的乐曲《东方红》；

1970年5月，国务院批准将房县、兴山、巴东的24个公社和2个药材场、1个农场划为神农架林区的行政区划，是中国唯一以“林区”命名的省辖行政区。

神秘的神农架，山高林密，遐方绝域。历朝历代，都有重兵把守。这里至今保存有古老的巫祝文化（礼乐文明的起源），岩葬文化，中草药文化，茶文化和盐文化；还是被誉为“汉民族的创世神话史诗”——《黑暗传》的发现地；而且和上庸下庸一样，保存有先秦时期青铜冶炼遗址。游人臆想，这里算不算是“中庸”之地？

“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弥，辟如登高必自卑”。就让我们跟随着上山的旅游大军，车马辐辏，亦步亦趋，开始今天的中庸之旅。

丽日晴空，秋高气爽。沿着谷地上行，抬眼望去，山坡上低矮的丛生灌木，枝条萧疏的落叶木，四季常绿的阔叶木，同更高处青葱的针叶林木，混杂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了神农架北亚热带混交林独特的景致。在蓝天白云的烘托之下，五色浮光圆融无碍，斑斑斓斓和谐自洽。卑如荆榛，衿若松柏，和而不同，各自安好。“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这里是世界物种的基因库，生物多样性的永久保护地。

枝桠之间，似是矛纹草鹛在低徊软语，意惹情牵。

“秋木萋萋，其叶萎黄，有鸟处山，集于苞桑。

养育毛羽，形容生光，既得行云，上游曲房”……

这是一曲琵琶，竟使得平沙落雁的王昭君，精魂不散，化身画眉，从千里塞外，回转家乡了吗？

及至山腰，四周群峰崔嵬连绵不绝，如波委山积，海天云垂。一株株高大挺拔的冷杉如艨艟杨帆，旌旗蔽空，英姿勃发，乘风破浪。置身山包海匯之中，楚天清秋，但觉金风飒飒；层峦叠嶂，好似排浪翻涌。恢弘磅礴，气度雄远。十亿年前的一片汪洋，亦是如此波澜壮阔，惊心动魄吧。《中庸》有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在神威莫测，随心所欲的大自然面前，人类的认知又是多么渺小，“故君子慎其独也”。

车行板壁岩，这里是一处6500万年前形成，保持至今的石林景观。随着印支板块和燕山的造山运动，岩浆喷涌，海底隆起，不断抬升，裸露的岩石开始剥蚀风化，留下来的都是坚硬无比的硅质条石。这两座像火焰一般的岩石，被誉为“神农之火”。蜚声中外的“野人”行踪就是发端于此，几十年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倒是惹得人潮奔涌，如过江之鲫，科考探险方兴未艾，旅游经济如火如荼。唯有这块亘古有之的“飞来石”曾经沧海，沉吟不语。在年复一年春风夏雨秋霜冬雪的浸润下，一发千钧又安于盘石。“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建议把这俗套的“飞来石”改称“中庸石”，方显得允执厥中，珠玑在胸。

登临瞭望塔，浓云翻滚，风势渐大，周遭已是高山草甸的地貌。进山前的炎炎烈日，早已不见踪迹。这里视野开阔，专门建设有森林防火观测站，由民兵义务驻守，被誉为“华中第一哨”。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傲然屹立在海拔3000米的山巅之上。它象征着自由与坚强，也承载着光荣与梦想；它彰显着悠久灿烂的文明，也凝聚着游人赤诚的目光。

历经四个小时的蜗行牛步，项背相望，终于赶在傍晚前登上神农架的主峰，也是华中屋脊的最高峰——神农顶。喘息之际，放眼四望。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远山含黛，阵云西来。转瞬间，驻足流连于峰峦之上，便似凭空生出了冰山一般。积雪皑皑，银光闪烁。冰晶雪莹，纤尘不染。

未几，山林之中狂风大作，风云突变。罡风凛冽，呼啸盘旋，直叫人寒气透骨，立足不稳。天地间也随之骤然失色，晦暗晦明。两朵巨大的云团从山巅脱颖而出，扶摇直上，其状如“神农之火”，白焰高炽。

须臾，云霁风歇，丹霞似锦。余晖脉脉，煦色韶光。神农之火犹存，而天地尽染余温。

奇谲的神农架，魔幻的神农顶，鬼斧神工，造极登峰。将四时天象，一一呈现。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从冰清玉润，洁白无瑕；到火烛银花，轩峻峥嵘；再到一襟晚照，美人迟暮……这一刻，光阴荏苒，岁月如歌。

往事如风。风起于青萍之末，止于草莽之间。一阵风起，一阵风收，人这一辈子，不就像是一阵风？

名利如云。云卷云舒，花开花落。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人生不也是一场白驹过隙的飘渺之旅？

立身如松。出世入世，凌寒傲雪。雨打风吹，束身修行。俭以养德，谦冲自牧。

大道中庸。“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之道也。诚者，不勉⽽中，不思⽽得，从容中道，圣⼈也。诚之者，择善⽽固执之者也。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人生就是一场艰难的跋涉，是一场至诚至性的修行。“故君子遵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

孔子说：“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沐浴在这风恬日丽，斑斓锦绣的潋滟秋光里，站立在神农制琴奏响五音八声的巅峰之上，如果再能欣赏一场徳化万民的音乐会，那真是鸣琴而治，尽善尽美矣。

云蒸霞蔚，绮丽缤纷。白衣苍狗，变幻无常。高歌“大风起兮云飞扬”的高祖刘邦早已随风而逝；吟诵“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的王安石亦乘云归去；咏叹“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金庸先生，也终归是曲终人散。但是，他们勇于开拓，锐意革新的精神和思想，却如眼前风起云涌松涛滚滚的壮丽画卷一般，绵绵不断，层出叠现，弦歌不绝，薪火相传。

落霞飞孤鹜

秋水共长天

但得夕阳无限好

何须惆怅近黄昏

一路下山，入住坪阡古镇。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中庸》说“上不怨天下不尤人”，中国人面对大疫展现出来的自觉自律，世所罕见。但《中庸》又说：“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合着甘于守成是君子，追逐外物是小人，这种学说漠视竞争，活力不足。西哲亚里士多德也有中庸学说：大贫大富都不好，中产越多国越好。做为升斗小民，游人理解的中庸，就是中用。口朝下叫庸，用来奏乐；口朝上叫簋，用来吃饭。丰衣足食，歌舞升平，就是礼乐之邦。这三种中庸，你喜欢哪一个呢？

秋夜清爽，不冷不热。心无挂碍，自得其乐。身在“中庸”之地，体会《中庸》之道。小酌三杯两盏，品味人间烟火。特此辑录清代李密庵之《半半歌》，以为知非老朽，佐酒乐舞。

看破浮生过半，半之受用无边。半中岁月尽幽闲，半里乾坤宽展。

半郭半乡村舍，半山半水田园。半耕半读半经廛，半士半民姻眷。

半雅半粗器具，半华半实庭轩。衾裳半素半轻鲜，肴馔半丰半俭。

童仆半能半拙，妻儿半朴半贤。心情半佛半神仙，姓字半藏半显。

一半还之天地，让将一半人间，半思后代与沧田，半想阎罗怎见。

酒饮半酣正好，花开半时偏妍。帆张半扇免翻颠，马放半缰稳便。

半少却饶滋味，半多反厌纠缠。百年苦乐半相参，会占便宜只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