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岛

胡新元

　　这篇文章的主人公“海南岛”，不是我国南方的那个大岛屿，他是一个人，是我儿时记忆深处的一位可爱、可亲、可敬的爷爷。

这位爷爷是我近宗祖辈，但至今我记不起他的大名，从儿时有记忆开始，只知道大人都叫他“海南岛”，小孩子也喊他“海南岛”，仿佛在十分讲究礼仪辈分的农村，就他是个例外，很少有人叫他爷爷、叔叔等称谓的。他也很大度，谁叫他“海南岛”，他都会乐哈哈地答应。

他身板硬朗，胳膊腿都很粗壮。他有一个独门绝技，就是可以用牙齿咬住水桶横梁，将满满一桶水叼起倒进水缸。他膂力过人，可以一只手将装满粮食的麻袋甩上肩，只是一条腿瘸了，好象是膝盖不能打弯，向前迈腿，需直直地撇向一侧划个弧再落地，坐在凳子或地上，一条腿也是直直放在前面。因为他的这个缺陷，小孩子都爱追着他玩。一是大家感到他一瘸一拐地走路样子很有趣。二是他特别喜欢小孩子，特别是小男孩。他把那些大大小小的男孩子也统统不叫名子，一律叫“毬毬娃”。孩子们见了他就围着他叫“海南岛”，他哎，哎地一边答应，一边笑哈哈地说:“毬毬娃乖，毬毬娃乖。”他有时候，抓起离他最近的孩子，向高空抛，往往就能抛到离他头约三、四尺高，吓得被抛者哇哇乱叫，他一边稳稳地接住慢慢地向下放，一边哈哈笑着说:“毬毬娃不怕不怕，毬毬娃不能胆子小！”有些胆大的便专靠近他让他抛。他便成了孩子王。

他爱孩子，孩子们反而常拿他寻开心。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一个秋天，一帮熊孩子就对他搞了一个恶作剧。下了十多天的淋雨让村间道路一片泥泞，10多岁的哥哥和四、五个同伴无处玩耍，便聚在我家嬉戏打闹。当时我家门前有一条通往田野的小道，海南岛爷爷穿着水鞋提个蓝子去他的自留地里拔菜，孩子们知道他去了会回来，便在小路上挖了一个坑，灌满泥浆，并在上面铺上一层树叶搞好伪装，专等爷爷上当。爷爷提着一篮菜，迈着一条瘸腿艰难地往家返回，快要接近“陷井”的时候，一帮熊孩子齐声高叫:“海南岛！海南岛！”，吸引爷爷注意力转移，爷爷高兴地回应:“毬毬娃们乖！毬毬娃们乖！”由于注意力分散，他未认真分析前方道路，话还未说完，一条瘸腿便深深地陷进泥坑。达到目的的熊孩子们朗声大笑，爷爷的水鞋却灌满了泥浆，费了很大的劲才拔出来。我当时也就七、八岁的样子，我目睹了这个恶作剧的始终。我当时就很害怕地躲起来。我知道，闯下这种祸事的结局，不是被打便是被骂。但海南岛爷爷不但没生气，还大笑起来，他一边笑着一边说:“这些毬毬坏得很，坏得很……”说完却一瘸一拐地回家了。事后也没见他向孩子们的家长告状，或单独惩罚谁，反而和孩子们玩得更好了。

由于爷爷瘸腿的原故，那时大集体劳动，有些农活他不方便干，生产队便安排他到饲养组养耕牛，他和其他几位饲养员，把生产队十几头耕牛养的骠肥体壮。

我记得这位爷爷非常喜欢我，常常夸奖我很聪明。有一天，我到爷爷所在的饲养组玩耍，爷爷悄悄地抓了两把给牛伴料时添加的粆胡豆装在我口袋里，这在生活依然困难的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可是非常难得的美味，我一直装了好多天才吃完。

我听大人们讲，这位海南岛爷爷在抗日战争爆发时被当时政府抓了兵，将近十年时间没有音讯，直到解放前夕，他却衣衫褴褛地一瘸一拐地回来了。有一天，我又到爷爷那里去噌炒胡豆，爷爷正好闲着，我就问起他的这些传奇经历，他把我抱在怀里，却象对大人一样地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几十年过去了，他叙述的细节我已忘却，但总体线条依然非常清晰。他说他当兵去了海南岛，由于他打枪准，军事本领过硬，便被当时国民党驻军的最高司令长官选为贴身警卫员。在海南一直和日本人打仗，当时，战争特别残酷，他曾多次和日本人短兵相接。有一次他和他的长官被日军包围，他们藏在农民的稻田里两日两夜，渴了就喝稻田里的水，饥了就吃田里的青蛙和蛇，最后终于逃了出来。他还曾经徒手夺取了一支日本人的轻机枪，战斗中多次立功。他说《红色娘子军》电影中的洪长青和吴谅华他都见过，但具体人并没有电影里的漂亮。他说海南当时共产党里最大的官叫冯白驹，他也认识。由于日本人多年占领海南岛，他所在的国军部队一直打游击，加之海峡阻隔，通信不畅，便和家里失去了联系。抗战胜利前夕，在一次战斗中腿部负伤，由于无条件医治，是在农户家自然康复的，子弹碎片便一直卡在骨头里。由于他忠于职守，长官喜欢他，腿伤康复后，便又做了长官的马夫。临近解放，他的长官成了将军，要到台湾上任，长官带着他坐轮船往台湾行进，半夜时分，他想到甲板上透口气，刚上去，只听见“轰”地一声巨响，人便被甩了十几米远，脑袋碰到铁杆上，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等他醒来，发现轮船倾斜起来并向海底下沉，船上哀嚎哭声一片，巨大的旋涡把他也吸入海底，但他水性好，能在水中闭气，最终慢慢地游到水面，后来，发现一根漂浮的木头，他抱着在海上漂浮了好几天，后来，经渔民搭救才上岸，最后是讨着饭走回家的。

由于他10多年的热带生活经历，常常生吃蛇和青蛙，有时饥饿了，连蚂蚱、老鼠都吃。这对北方封闭落后的农村人来说，大家普遍认为这是毒虫，宁愿忍饥挨饿也不敢当食物享用，他却当众大快朵颐，大家就感到他很另类。加之他常讲一些海南岛的男人象内地女人一样在家照看孩子，甚至根本不干活，而重活、累活全由女人干，男人靠女人养话等逸闻趣事，大家就觉得，他就象大家从来也没见过也不知道的海南岛，海南岛也就成了他的名字。

解放后，由于他的弟弟当过伪保长，他又是国军逃兵，他便被划定为四类分子，成为被专政的对象，他每隔一段时间，生产队还要召开批斗会，让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他就这样以一个低等公民的身份生活到上世纪八十年初悄然逝去，他对他所生活的这个世界来说，没有留下任何印痕，仿佛根本就没有他的存在。

最近，我偶然间阅读到两份海南岛的抗日史料，使我从更大的时空和维度里对海南岛爷爷的情况有了深入的了解。史料(一)介绍到:抗日战争爆发后，日本在占领中国东北及东南沿海很多城市以后，为了威摄香港、越南、新加等东南亚战略要地，抢占南进跳板，同时，创建对中国华南航空作战及封锁作战的基地，决定在1939年初攻占海南岛。

由于国军海空军力量微弱，无力防卫海南岛。特别是经过抗战初期几次会战，已损失殆尽。故仅派谴王毅将军率保安第5旅驻防，王毅第5旅实际下辖两个保安团共1600多人，再加上当地的自卫总团7个中队1700多人及7个壮丁常备队大约300人；总兵力才3700人左右。由于兵力不足，装备简陋；弹药匮乏，又没有海空力量的支援。王毅只能将主力守卫海口，秀英炮台及天尾港等要地。

1939年1月19日，日军由海军第5舰队护送第21军所属台湾旅团及海军陆战队发起海南岛登陆战。　1939年2月10日拂晓，日军第5舰队兵舰13艘抵达海口附近，炮轰天尾港及秀英炮台。台湾旅团1万余兵力登陆，由两部夹击海口。保安第11团稍作抵抗，于午后就放弃海口撤退。12日以后，日本海军陆战队又在新兴市，榆林，崖县，博鳌等港口登陆。至23日，日军相继占领石桥，东山，文昌，安定等地。4月初，日军向大路市阵地进攻，保安第5旅经短时间休整后，遂进行顽强抵抗。但遭到博鳌港，那英港登陆日军侧翼威胁。于4月14日起，分别向万泉河岸加积，岭口，东昌以南撤退。　1939年5月日军控制了海南岛各地重要地区，并开始修筑飞机场及防御堡垒。王毅奉命率保安第5旅残部，成立琼崖守备司令部；王毅将军任司令，率部开始了长达6年的海南敌后游击战；不断对驻海南日军进行袭扰。为海南抗战最终胜利做出了积极贡献。

史料(二)是王毅的简介，王毅是海南澄迈县北雁村人。1923年考入西江陆海军讲武堂。1924年毕业后被保送入黄埔军校第二期学习。曾参加黄埔学生第一、第二次东征。1925年秋黄埔军校毕业。1926年随军北伐。1927年升任营长。1928年冬，奉派考入日军陆军士官学校就读。   回国后任陆军工兵学校中校教官。后奉派为上海保安总队上校参谋长。1937年，接任驻琼广东省保安第十一团长，继而任琼崖保安副司令。后晋升广东保安第五旅长，辖第十一、第十五两团。1938年10月，广州陷落后，王毅临危受命，任琼崖守备司令部司令。负责琼崖的防务，所指挥的总兵力约四千人。王毅深知琼崖守备力量十分薄弱,在他和冯白驹的促成下，琼崖国共两党实现了第二次合作。琼崖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正式形成。王毅亲自参加了琼崖革命历史上著名的“云龙改编”。经琼崖国共两党协商，1939年2月21日，由两党派员组成，邀请各方面开明人士参加的琼崖战时党政处在定安县翰林乡成立。王毅兼处长。党政处成立后，颁布动员和组织群众、坚持长期抗战的条例，开展卓有成效的抗战动员工作。并在各县、乡成立保卫琼崖动员委员会。党政处的成立对琼崖抗战起着积极的推动作用。1939年2月中旬，日军大举侵琼。由于琼崖守军的兵力过于单薄，王毅制定的统辖区分防守备计划全被打破。王毅等撤往加积，尔后又撤往定安县的岭口、翰林一带山区。全岛军政指挥关系一度陷于紊乱。1939年6月，国民党派反共干将吴道南来琼，担任广东省第九行政区行政督察专员兼保安司令、守备副司令，王毅被剥夺了实权。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走向破裂。   抗战胜利后，琼崖守备司令部撤销，王毅被调离琼崖，晋升为中将入陆军大学将军班受训。1948年奉派驻海南之六十四军中将副军长。1949年1月从上海坐船赴台湾途中，因轮船相撞而丧生 。

从这些史料和他的口述分析，我的这位海南岛爷爷，应该是王毅将军的警卫和马夫，他也应该是一位了不起的抗日英雄，只是他生存的年代，人们还不能一分为二地认识和分析国民党部分官员及士兵在抗日战争中的历史功绩和作用，“四类分子”的帽子便一直戴了大半生。历史应该还原他们的真面目。我用以上文字向九泉之下的海南岛爷爷致以崇高敬意。

日军侵占海南岛

海南军民奋起抗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