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湿京城

风之子

承京津冀一体化之便利，近些年数次造访北京，或匆匆几日逗留，或盈月暂住，或挂职一季，北京城的大小景观得观甚多，然而有一隅却望之却步，虽数度为朋友怂恿，终未成行。

此次赴京，颇感薄暮，恐负终身，遂得约前往，一友同行。

入园前，做了攻略，自正觉寺起行，却不曾想到的正觉寺前吃了闭门羹，闭寺拒观，不能亲瞻马首属实有些遗憾，但却突然觉得释然，无谓失，无谓得。遂自正门入，从心随欲，款步慢行。

入园后，满目萧条荒败与时下北京城的繁花似锦形成鲜明的对比，刚刚获得的片刻轻松瞬间荡然无存，历史的压迫感让人窒息。路人或快步如风，或沿途各种摆拍，他们观园不在史，而在景；不在怀思，而在逸兴。而我的一脸悲戚显得格格不入。

到的残桥，拱影卧波，高高的拱形依稀可见往日的雄宏，滟滟波光里似乎有华服艳妆的妃子画舫慢过。散落一地的碎石则像一柄柄锥子刺痛着目光，仿佛依稀有硝烟氤氲在蔓草之间，不曾散去。现实就这样将繁盛和败落，将荣耀和屈辱乱糟糟地堆砌在一起，置放在一隅，让人唏嘘，兴叹！

复前行，友择平路而行，绕开石阶桥坡，我从行其左。忽见一块儿碑石，上书“仙人承露”，又有几列小文陈述源起，追溯到汉武帝求长生一说。于长生素无所求，倒是仙人承露的名字颇觉入心。

于是按图索骥，在一处矮坡看到了一尊雕塑，一侍女端立莲台，举盆头顶，静候甘霖，身前玉柳披拂，身侧湖光潋滟。沉浸之时，一股水柱破空而至，覆顶而下，不觉倒吸一口凉气。转身望去，是园林员在洒水灌木。他们似乎也发现了自己的唐突，在底下大声地喊叫提醒着如我般的路人。仙人承露，我竟然以这样的方式领略它的含义，这算不算醍醐灌顶？

回归正途，朋友观得我的落拓，已然会意。让过洒水车，我们徐步慢行在观荷大道。

一路走来，除过几处为方便旅人兴建的石桥之外，处处都是断壁残垣，它们像一个个巨大的问号，让你无暇畅想着曾经的旷世宏伟和绝代风华；它们又像一个个巨大的叹号，让你浮想着那段我为鱼肉、任人宰割的屈辱岁月。不觉间，心有戚戚，满目怆然。

朋友亦然。

我们择一处临湖长椅坐下，恰垂柳洒落绿荫，时有清风拂面，心瞬间沉浸下来。湖面空阔，睡荷团团簇簇，白色的花瓣半开半闭，野鸭或出双入对，或托家带口，游弋其间。有好事者故弄玄虚，欲观惊起一滩鸥鹭，青壮的野鸭便踏波起飞，荡起满湖涟漪，鸭妈妈则携一众小鸭潜在荷底，偷窥着路人，躲避危险。自在的是那些鱼，纵然是舟驰船荡，它们依旧悠然自得，或信口吹个泡泡，或是探出头来，向路人乞食投喂，至于那些野鸭它们是不屑顾虑的，它们的身躯远远的要大过野鸭，纵是以身赴鸭，鸭子也会退避三舍的。

偌大的湖面，把天空融进水里，那些云浅浅地浮着，慢慢地游弋，俄而湍促，渐渐地有杀伐声自水底冲出，直抵云霄。我的眼里浮起水雾，滚烫的泪水滑颊而落，我闭上眼睛，血色的历史却在脑海里打开，翻映……

或则只有行走才可以平复烦乱的心绪，我们走在寻访大水法的路上。游人如织，唯独不见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这在北京这样的国际大都市的景观区实属罕见。难道是他们羞愧祖先在这片土地上犯下的滔天罪行吗？还是残败的万园之园已经让他们不屑一顾？

临近大水法，脚步愈发沉重，那来自教科书的记忆将要复原的时刻，却让我莫名的忐忑。我极力地把脚步放慢，怕踩疼了那段历史，再在我心里掀起无边的狂澜。

大水法，是以整体的形象一下子跃然眼前的，那拱门依旧，像一只深邃的眼睛，望着众生；那立柱依然，像不屈的手臂，擎着苍天。那些精美绝伦而残破的乱石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像匍匐下的巨大的身躯，真不知道它哪一天再站起，傲视着、俯视着整个世界！借着照相跪俯在地上，我不想这疮痍满目的祖国成为自己的背景，我不想按下快门，我只想再清晰地好好看看我强大的屈辱的中国。

大水法，是欧式的，由欧洲人设计，又由欧洲人毁灭。大水法轰然倒下的那一刻，世上再无大水法，新中国成立那一刻起，世界再无大清朝。

走到大水法，我们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再无力把脚步踩进更深的地方。离开了大水法，我们拾一处长椅坐在那里，默不作声，久久地默不作声……

圆明园，接纳了我的悲伤，我却读不懂路人的表情。归程遇到一位年愈七旬的老人问路，“大水法，好看吗？”见我欲言又止，他补充问道“是不是就是一堆烂石头？”

“路挺远的！”我懂他的言外之意，他不懂我的言不由衷。

“九十多的老人了，非得去！”他看向前边一个坐着自助轮椅行色匆匆白发老人。

我不复多言，转身继续前行。

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心中究竟藏着怎样的向往，才驱驰着风烛残躯奔走在这道历史的长廊之上？又是怀揣了怎样的哀伤，才如此一往无前地欣然规往？

他的儿子又是身披怎样的疲惫，才如此不屑陪鲐背之年的父亲完成毕生愿望？他又是怎样的无知，竟然不懂一个从时间罅隙里走来的老人对历史的回望？

我低着头，再也无意阻遏自己的泪水，把它们尽情地流淌在这片写满着骄傲和屈辱的土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