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寨轶事

魏和平

<p class="ql-block">来到山寨没几个月,被大队抽调到文艺宣传队。这是个好活路,知青难以承受繁重的体力劳动,能暂别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活,而且工分照记这是其一;年青男女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唱唱跳跳,仿佛又回到了插队前,这是其二;还有到各生产队巡回演出,即有新鲜感,又能饱揽苗岭风光、体验乡情风俗,这是其三。</p><p class="ql-block">民谣说,"龙湾大屯田大丘,三年没有二年收,要是哪年丰收了,狗就不吃肉骨头。"在大队的宣传队里,我算个人物,喜爱文学,应形势需要编段"三句半”,手到擒来;唱唱跳跳,尽管走调瞎跳贫下中农都认可。宣传队里和当地同龄人也谈得来,那些女娃娃只要给她们讲点外面的世界,满脸的崇拜。走黄泥塘、上高家冲、去大龙坪,一路风景怡人、寨民淳朴热情。</p> <p class="ql-block">知青虽鲜有文艺天赋,但那年代就那么几首豪情万丈的革命歌曲,八只样板戏翻来复去,耳喧目染,知青都能哼上几段。在学校里有点特长的,会点口琴、笛子、二胡的就能唬弄人。打快板、翻跟斗、舞大旗简单即兴又好玩。"歪嘴和尚念歪经",乡人们听得似懂非懂,热闹高兴就要得;干部们带队深入甚层,完成任务;知青和当地年青人,体现了自身价值,又轻松热闹。众人皆大欢喜!</p><p class="ql-block">在公社宣传队,每天走十来里路习以为常,但跋山涉水中,峰险溪湍留下了深刻的影响。为节省时间走小路,我们翻越龙统坡,坡势陡峭。上山容易下坡难,我们几乎象原始人一样,蹲下身手脚并用,擦着钭坡慢慢颤抖着移动,索将下来。到了坡底,回望来路不寒而粟,尚若稳不住一滑而下,后果真引人后怕。</p><p class="ql-block">景色最好的是车垻和下茂马。在山间小道中走了半天,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田坝风推绿浪波涌。一湾碧水婉延小歌,江边垂柳把秀发飘落水面,一叶偏舟静泊河畔,河中褐鸭扑闪着羽翅,悠闲地叫喚。拾阶走进寨子,鸡鸣犬吠牛叫,洗衣棰声舂米声此起彼伏。真值黄昏,夕阳透过林隙,把金光投在木屋的瓦背上,一缕缕炊烟把光柱缠绕……令人不禁联想到陶渊明的《桃花源》。</p> <p class="ql-block">柔软的夜幕悬临苗岭,月光扬扬洒酒铺满田坝,群山庄穆、生灵静寂。微风拂动着树梢发出沙沙的呓语,小溪悠晃着点点波光潺潺流淌。山寨人日出而耕、日暮而眠,寨子小路上鲜见人影,偶尔听得懒懒的狗吠声。木屋的灯光一盏盏吹灭,山寨的夜一片寂静。</p><p class="ql-block">唯独知青居住的楼窗油灯明亮,时而转出朗朗的笑语声。劳累一天的知青或围坐在桌旁,或钭倚在床头,听小C绘声绘色在讲"一双绣花鞋"的故事。小C书看得多,而且能说会道,油灯下眉飞色舞、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确实是个讲故事高手。每当讲到紧要地方,他会装腔作势卖关子,于是大家递烟泡茶,就象服侍个太上皇。有时他"摆标劲"太过头,就会遭到集体围攻:"侬讲伐?勿讲是伐?弟兄们"弄松"伊!"。大家抱头拉脚,挠痒打冷拳头,嘻哈一片,太上皇变成小三子。</p><p class="ql-block">受知青欢迎的故事,有"福尔摩斯侦探";流行的有"梅花堂"、"恐怖的脚步声",都是从手抄本中看来的。有时为了营造氛围,大家吹灭油灯,拿手电筒扮鬼脸,在黑暗中找刺激。这时候梁上老鼠有时会凑热闹,窜来窜去发出神密的响声,冷不丁的声音让大家顿感汗毛懍懔。</p> <p class="ql-block">一天,听到邻近乡人家女子的哭声,很好奇。山寨乡人的哭声听多了听出点门路:打架哭声,先有骂声作前奏,哭得声嘶惨叫;丧事的哭悲天呛地,带有泣诉。今天的哭,声音委婉,有点哭唱山歌味道。知青好热闹,走到那家屋前探究竟。</p><p class="ql-block">屋前坝子上人来人往,大红喜字张贴在木门,原来是嫁姑娘。"明明是喜事,哭个朗?"知青不解,乡人告知:这里风俗,姑娘出嫁前三天要哭嫁,"闺女不哭娘家无福",哭声越大越吉利。刚醒悟,那姑娘点着名的哭起我们知青了,乡人说哭到你们要随份子。入乡随俗,知青纷纷掏出"毛票"给姑娘,她家爹娘一个劲道谢。"多谢妹崽掛念我们知青啦!",我们嬉哈着回应,不能多出洋腔,搞不好会让那妹崽破涕为笑。</p><p class="ql-block">哭嫁还要会哭,哭出水平,哭出四言八句,不会哭被邻里嘲笑。哭嫁也有程序,先哭爹妈、接着哥嫂弟妹、再邻居长者、同寨姐妹、最后哭上轿。哭嫁同时有劝哭,劝哭的都是女子,母亲、姐妹和同伴。陪哭的一出门就笑,只有母亲劝哭声中难舍分离,劝哭讲到伤心处,母女一起抱头抽泣没了哭词。</p><p class="ql-block">哭嫁词形象朴实:"桐子开花叶子青,阳雀开声我开声。我今穿上露水衣,难舍哥妹难舍情。"。我十分喜爱山寨民歌歌词,以物抒情的手法,有形象动人的画面感。在贵州绥阳"中国诗乡"广场抄录一首民歌,"昨夜等郎紧不来,烧了几多冤枉柴。仔鸡炖汤都干了,油煎豆腐长青苔。",民间艺人用朴素的文字,形象地写出了盼郎心情,让人拍案叫绝、赞叹不己。</p> <p class="ql-block">百无聊赖的日子,知青也爱唱歌,但不是什么歌都能唱的。一天,小M没出工,倚躺在床上唱歌解闷。"三套车"、"喀秋沙"、"深深的海洋"一曲连一曲,情到深处,进入忘我的境地。恰上海慰问团老L来山寨走访知青户,听到楼上歌声,便坐下来燃烟静听。歌声停了,他慢慢站起身,笃笃悠悠走上楼梯。</p><p class="ql-block">老L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小M急身从床上跳将起来。"L师傳好!请坐,喝水。"小M有点急巴。老L环顾房间,问:"你没出工啊?"小M忙回答:"太吃力了,休息一天。","噢,你平时唱点什么歌啊?"老L漫不经心地问。小M有点心虚,试探地答道:"唱歌嘛,嗯,有时唱点革命歌曲。"。老L一把将小M拽了过来:"革命歌曲?"深深的海洋"是啥额革命歌曲?",小M知道划边了,喃喃地说:"难辦唱白相额。"。老L觉得自己过火了,态度温和下来:"小小年纪,还蛮会说谎。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你却唱封资修那一套。",小M象鸡啄米一样点头认错:"以后一定改正!接受再教育,唱革命歌曲。",肚子里直滴咕:管侬啥事件,睬侬白眼!</p> <p class="ql-block">在山寨近二年,只看过露天电影二次,同一部影片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第一次走了五里路在公社场坝看;隔天,走了十多里路到杨柳大队,继续看电影过隐。那时看电影如过节,知青和乡人们一样亢奋无比。电影场坝人头济济,人声鼎沸,等光束打出,音乐响起,瞬间静了下来。壮汉们嘴含烟旱,烟雾撩绕着光束,好奇地张望;乡妇们拖娃背崽,结伙约伴观看,不时发出”啧啧"赞叹声,;知青们象见到久违的朋友,目不转睛地盯着银幕上优美的舞姿;电影散场,人群议论着向四邻八乡散出。</p><p class="ql-block">回寨的十多里山路我们脚步走得很快,带去三只手电筒,一只没电一只昏暗,还有一只还亮着光束。翻跃最后一道山岭,崎岖的小道边,草灵灌妖、藤精树怪,以各种姿态扑面而来;崖壁峥嵘、巨树蔽天,神秘色彩笼罩在身边;不时有一只只不明动物在路前急窜而过,一阵悉悉索索声;一只只夜鸟凄鸣飞天,回声长喘低吟;太毛骨悚然了,谁也不愿意走在最后。急奔着下坡,拐一个弯,寨子灯火隐约,进寨犬吠一片。到家了,"獅毛"狗摇着尾巴,前后奔跃地欢迎我们。</p> <p class="ql-block">山寨木屋错落,新屋建造听由鲁班后人,砍树锯板推刨,木匠的斧子、锯子、凿子、刨子……十八般兵器一件都不能少。记得当地有段顺口溜:"改(锯)匠怕木匠,木匠怕漆匠,漆匠怕谈匠,谈匠怕拗卵犟。”。用方言表达更朗朗上囗,意思是:从圆木剖锯成木板是锯匠的活,他们剖锯的木板不管平不平,都要遭木匠的数落;木匠做的活在漆匠眼里都有不少毛病;漆匠活完了,来了评头评足的谈匠,吹毛求疵;随别人怎么说,我说好就好的人,称"拗卵犟”,实也,趣哉。</p><p class="ql-block">“北人穴居、南人巢居。”山寨盖房来之岭间树木,权当人类从树巢到平地的一种演化。上山砍木料时,需主人先砍几斧起头,然后众人一起动手。砍伐声、树倒声,震动山岭。长者说,上梁木可到邻家山林中偷,被偷家不能骂才能旺财。我想成语"偷梁换柱"大概源于此,哈哈,戏说莫当真哦。</p><p class="ql-block">石头砌保坎,平屋基。榫卯结构的木屋,需要匠人投入大量的墨斗弹线、修柱、锯板、凿眼的活路,架构大件拼装好,平摆在新屋基。</p><p class="ql-block">选艳阳高照的黄道吉日,全寨人一起来到新屋基,将拼装后的大件竖立,乡人称之"立房"。众人扶柱拉索,在墨斗师傅的指挥下,一排排立柱。吉时一到开始上梁,鞭炮震响、香火燎绕、祭酒拜祖。在墨斗师傅念念颂词中,正梁徐徐升上,匠人将中梁架得柱正梁端。同时,一个个糍粑、一把把糖果撒下来,众人喜哈争抢,据说捡得头粑的人会好事连连。</p><p class="ql-block">"盖房、娶媳、送老"是寨人的大事,"竖柱恰逢黄道日,上梁正遇紫微星。",喜事喜庆。</p> <p class="ql-block">七O年末冬日真不太冷,在县里参加贸易革委会的学习班,接通知分在县商业系统工作。临近过年,分管领导说,你们知青在农村没有家,回去拿行李来县里过年。我执意回村寨过年,村寨的辛劳农活和单调生活着实让人厌倦,但当要离开,又有说不出的滋味。近二年了,那山那水那人、那相处的情义,总让人不舍。山寨往日生活历历在目,野趣横生。更有村寨火塘边的年味,让人倍感温情。</p><p class="ql-block">山寨的过年是个热闹欢快的过程。年前,家家户户打糍粑,壮汉们挥动木棒在石舂中打糯米团,四周围满了叽叽喳喳的农妇和欢蹦乱跳的孩童。杀年猪要请师傅,肥猪被按在木架上"嗷嗷"狂叫,手起刀落,不一会儿就褪毛开膛。旁边架起的大锅,白化化的肥肉和酱红色的猪血在锅里翻滚着。宅屋里,推磨冲碓声此起彼落,打豆腐炒黄豆粉,香满山寨。饭养命、歌养心。</p><p class="ql-block">过年那张嘴忙恼火了。"呷刨汤"热热闹闹,乡俗:家家请且不能推辞,以示留客多名声好,说活有人听做事有人帮。油炸糍粑脆糯养眼,醮上香气袭人的黄豆面,香甜刺激味蕾满口生津。火塘上挂着新炕的腊肉香肠,锅里炒着松木香、金黄透明的腊肉,血豆腐、辣鸡丁、炖猪脚,四碗八碟菜肴诱人。"搞得啦!"、"管拈。"、"扎实整一囗啰!"劝菜声四起,不搞得人东倒西歪不算待客,乡人顷其所有淳诚待人,让我身受感动。"酒醉英雄汉,饭胀哈脓包。"</p><p class="ql-block">山寨年夜,鞭炮"噼里啪拉"骤然响起,宏亮的铜锣声在山谷里迴荡,舞龙队灯火在村寨间逶迤跃动。冬翁依然冷峻地俯视着,但远处的天际边,隐约听到春姑娘欢快脚步声。蓦然回首,二十二个月的山寨知青生活,在生命年轮里印迹斑驳。我们即是自然生命中的过客,又是自已生命中的主人。</p> <p class="ql-block">由繁华的大城市,到丛山峻岭,绿树环抱小山村的知青,看到了祖祖辈辈生长在这里的乡人。知青身临其境和乡人一起,度过了脸朝黄土背朝天,刀耕火种的日子。乡人第一次听到大山外的新鲜事,知青也感受到了山寨民俗野趣,伟人说的"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变成了知青接受农活历练,而知青用时代观念教育了乡人,使他们开了眼界。知青离开后,留在村寨保坎缝隙中、石板小道上的故事,乡人常给后人唸叨;飘在山湾梯状田坝间、寨前树梢上的趣事,知青酒后茶余常提起。当年,山寨那些事儿……</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5, 138, 0);">(五十四周年后的五月初,思州文化研究会几位同志到羊桥镇胡家寨釆访记录如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5, 138, 0);">我们相继走访了羊桥公社龙湾大队胡家生产队上海知青落户点,73岁的吴麒麟老人正与一帮老人在聊家常,见我们到来,滔滔不绝的对我们讲起了当年知青的故事,他说:“我们生产队有6位上海来的男知青,他们是马永清、金红根、魏和平、吴少华、袁义鸣、瞿云慰、孔宪民。知青们讲文明、讲风格,吴少华做活路总是上前,把牛犁田样样在行,知青与当地群众关系处得很好。1969年刚来时是集体开伙,大概1971年,由于粮食紧张,担心知青饿饭,就把知青分到家庭条件较好的老百姓家搭伙吃饭,不再集体开伙。大部分知青回城后都跟搭伙户有过联系,都很重情的,魏和平还专程回来看过我们,送钱送物的,大家都还记得他!”)</span></p> <p class="ql-block">魏和平 贵州岑巩县羊桥公社插队落户,1970年底安排在贵州岑巩县商业系统工作,1984年调浙江余杭县交通运输,1989年调上海船厂工作至退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