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高平等你来

黑妞

　　 我在羊头山下等你来

我在高平东站等你来

我在炎帝陵前等你来

我在大美高平等你来

1

　　黎明将至，万籁俱寂，灯火已点燃高平小城。一扇扇通明的窗口，一个个早起的人儿，一条条通往高铁站的路上，一辆辆公交车集结出发……参加“高平全马”的运动健儿，一路奋勇奔跑，一路挥洒汗水。

五一小长假没有出行安排，也不曾问儿子是否回来。有些话不说似乎更好。对于上班族而言，最长的假期不过一周，每时每刻都很珍贵，每分每秒都被早早计划。你望眼欲穿的远方，于他或许只是起点，在你目力所不及的更远方。人生短短几十年，转眼就是一辈子，聚少离多本是人生常态。你只能以翘首以盼的姿态，在原地在高平小城等他回来。陆陆续续收到编写镇志的资料，在黎明，在夜晚，在葱花爆进油锅之时。假期于我，无休与不休之区别，踽踽独行在茫茫路途。

老公备战3个月，参加在家门口举办的山西·高平问祖炎帝之旅马拉松比赛，报的是21.0915公里的半马。他五点起床，吃过营养早餐，背心、短裤上身，迎着微凉的晨风精神抖擞出发起始地——高平东站。我素喜安静，本能地远离一切吵闹喧嚣。老公反复向我强调“高平首次”“参赛六千人”“盛况空前”等关键词，末了补充道，你好歹也去给我拍个照呗，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我不忍拂他心意，踩着他的脚印步行两公里前往迷你马拉松比赛的终点——三馆三中心。

　　春末夏初，万物欣然。金色的阳光从东方斜斜铺洒下来，像一缕轻纱将小城笼在一片喜庆安暖里。道路两旁彩旗招展，道路中央彩楼高挑，封闭的警戒条内，宽阔的炎帝大道留给运动健儿一展雄姿。逼仄的马路牙子上，热心的观众蜂拥而至，有拄拐的七八十岁老人，也有怀抱的几月大的婴儿。一个收破烂的老人边蹬三轮边吆喝：这是毛主席要来？是吗？是吗？三轮从摩肩擦踵的人群边挤过，留下一片欢声笑语。看着那一张张或年轻或年老的脸孔，听着那一声声或熟悉或陌生的乡音，久违的亲切感在胸腔中化作汩汩暖流。春风不燥，阳光真好！

来了！来了！摩托车开道，警务车压阵，一拨领头雁飞来，矫健的步伐飞驰电掣。隔着警戒线和绿化带，身穿赤橙黄绿青蓝紫衣服的运动员汇成一条七彩的河，奔腾着，欢愉着，流过高铁架，流向炎帝陵，看不清他们的眉眉眼眼，只看得见他们的飒爽英姿，老公寄以厚望的留影任务以眼花缭乱无以辨别而告终。不过，我亦深知他的醉翁之意。挨挨挤挤的人们抻长脖子，举起拳头，叫声笑声加油声此起彼伏，声声句句都是高平人民发自内心的热情与祝福。一名胖乎乎的老太太以自己独有的手势，指挥啦啦队将比赛的气氛一波波推向高潮。

我被他们盎然的精神感染着，不吝啬每一次掌声尖叫声响起。某个特定时段，人是可以放下所有，专注于一件事、一种体验、一份情感。迷你马拉松全程7.5公里，38分钟迎来第一名。他闯线那一刻，是冠军，更是英雄，万众瞩目。我常想，体育精神、奥林匹克精神是什么？大概就是超越人体极限的挑战，是拼尽所有之后的完全放空，是一次次把终点变为起点的永不放弃。

　　儿子喜欢运动。数年前的某个夏夜，也是在这条路上，他像一只下山的猛虎，用脚板丈量脚下的土地，用汗水浇灌自己的青春。我眯眼沐在柔和的光里，看他从我的身边打过一个个来回，密密的黑发紧紧贴在额角。那勃发的青春、漆黑的双眸、飞奔的身影成为我余生岁月里念念不忘的乐和反复咀嚼的暖。如今他在两千里之外，去杭州参加马拉松，徒步登上宁波第一峰——青虎湾岗，与同事篮球场上竞技比赛。五一小长假，他夹辆自行车穿过人潮车流，绕魔都骑行，以此为自己庆生……儿子是典型的理工男，不善言辞，张嘴能忿死一头牛。他以一张张他在路上的照片向我汇报行踪，以运动的方式缓解无以言说的压力和伤痛。我懂他怜他爱他，但无力帮他。再丰富的情感再深沉的爱意都敌不过现实的残酷。爱有时也会成为伤人心肺的利剑。他不说，我不问。只是远远看着他，等他回来。

　　封闭的道路流动金子般水润的光芒，像人生的道场，有人成功，有人失败，有人步入辉煌，有人咬牙坚持，有人半途而废。观众的热情随一批批凯旋的勇士汹涌如潮。我看到一张张潮红的被汗水湿透的脸庞，他们中有我的朋友、同事、老乡，他们如我一般中年模样，置身多事之秋，却眼神清澈、目光坚定，他们为参与而快乐。而我，为参与他们的快乐而快乐。

老公依然奔跑在赛道上。大概还要一个半小时。向来慵懒的他自从爱上跑步，整个人像注入了生命活力，精神焕发。三公里，五公里，十公里，二十公里，挑战自我成为他乐此不疲的游戏。他说，跑步会上瘾，大汗淋漓之后是酸爽的快感和放空的心情，这种体验令人沉醉。人活着总得有点支撑，才能将生命坚持到底。苦过累过哭过笑过，方能活成个人。

　　我缓步走在回家路上，想正月那场震动三晋波及全国的炎帝灯会，想火树银花不夜天的高平小城。“高铁逐梦”“活力新城”“大美高平欢迎您”“高平起飞，开启新征程；高平起飞，阔步向未来”……墨蓝色的苍穹，点点飞雪的冬夜，高平人用热忱之心点燃烟火，点亮心灯。五百架无人机灯光秀，秀出高平人的诚挚邀约和开阔胸襟。想五一期间淄博的烧烤，那一街两行的热气腾腾和香味扑鼻，那数千名大学生遵守诺言的感恩回馈，那座以烧烤为引、真诚为药的山东小城，此刻正弥漫着天下最浓郁的烟火气息和最宝贵的人间真情。四面八方客，淄博去赶烤。这场以“情”为翼的双向奔赴，让人心变得柔软，人性有了温度，让烟火成为抚平世俗凡人之心的良药。这与其说是经济的回暖，莫如说是心灵的回暖——经济的复苏必然以老百姓的烟火缭绕为底色。

马拉松比赛起点高平东站，主跑道炎帝大道，终点炎帝陵。从现代科技到返璞归真，从高铁逐梦到炎陵拜祖，这是一条溯源追根之旅，亦是一条开拓创新之路。全马、半马男子第一名是甘肃的，全马女子第一名是安徽的，半马女子第一名是河南的……跻身三甲的没有高平人，这有何关系？

丹河两岸人潮涌，万人空巷竞风流。高平以包容之心、赤子之心拥抱八方来客，以热情之火、进取之心迸发奋进力量。

疫情三年，小城在此刻活力归来！

我在高平等你来，

等你登上七佛山，

品赏春花秋月四季分明；

等你前往炎帝陵，

寻根问祖不忘砥砺前行；

等你登临长平关，

星光闪烁两千年刀光剑影；

等你走进古建博物馆，

二十四诸天续写泱泱华夏文明；

等你亮相金代古戏台，

梆腔梆韵锣鼓点里竞说千古风流；

等你下榻高平大酒店，

宾至如归“十大碗”让你不虚此行！

我在高平等你来！

2

　　堂弟带着阔别12年的二伯从石家庄回乡省亲啦。想见的都要见见，兄弟姊妹侄子外甥；该说的都要唠唠，家长里短离愁别绪……二伯两鬓斑白，年近耄耋，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得知二伯回来的消息，我脑子里不停地回放一组画面：二伯钻在叶茂枝繁的梨树上，将一篮篮大黄梨空运到地面，身手如同那个树上的男爵，腾挪跳跃如履平地；二伯腰系蓝花布围裙，里出外进择菜淘米，将白菜、土豆、胡萝卜极为普通的食材变成一碗碗香味扑鼻的饭菜，勾引着我和小堂哥不停地吸鼻涕、流口水；我怯生生地揪着二伯的衣襟，路过真枪荷弹的岗哨走进一四五厂，在二伯的办公室看他用红笔为我打一张写毛笔字的田字格……

　　二伯是我们家最勤快的一个，心灵手巧，性格温和。他会给堂弟做木头手枪，也会给自行车的横梁上做三角凳子。别的孩子坐在横梁上硌得屁股一歪一扭，我们坐在凳子上洋洋自得像公主王子。二伯就是我们这群孩子的王，有二爸的地方有层出不穷玩的花样，还有可口的饭菜让我们吃得肚子滚圆。前几年，二伯玩单杠自创三联动花样，成为石家庄市世纪公园的健身明星。去年他又迷上制作小视频，帮战友们做美篇、玩抖音，常常忙到深更半夜。堂弟一见面就告他的状，干啥痴迷啥，没看腰也弯了，眼也花了，不要命了。我眨眨酸困的眼睛，伸伸僵硬的腰背，在心底暗笑，二伯年近八十，我知天命年岁。比起老当益壮身康体健的二伯，我更像七老八十，早早就把自己熬成一个身心俱残的老人。

　　二伯原是一四五印钞厂的职工，1989年厂子迁址石家庄，更名为五四八造币厂。掐指算来，二伯全家远走他乡至今已30多年。爷爷奶奶活着的时候，二伯几乎每年都休探亲假，退休后更是三月两月地住在家里，照顾日渐年迈的爷爷奶奶。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后，二伯很少回来。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对于年老之人来说，归途是日暮夕阳、叶落归根。二伯不想踏上归途，大概是不想面对父母俱亡的现实，徒增伤感。这次距上次二伯回家整整相隔12年。12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新生娃长成英俊少年，让意气风发的青年踏上中年之旅，让旧人不在新人新生……也足以让二伯心目中经年不变的家乡改头换面成他不认识的样子。

　　乡愁是一杯越酿越醇的酒，脚力不能及的地方目光和心灵可以抵达。二伯时刻关心家乡的发展，他在微信群里亲眼目睹釜山的巨变，从名不见经传到网红打卡地，从鸡鸣狗吠到人流车涌，他的心同釜山人民一样欢喜。我每一篇关于釜山的文章他都要反复读，转发给更多的人，分享他的快乐和思乡之情。老街重现1978年的繁华，老梨园焕发新的生机，棋盘院恢复昔日的庄严，钱币博物馆溯源几千年钱币发展史……二伯日思夜盼堂弟放假，带他回家，回家，回到母亲的怀抱，吮吸家乡的味道，回忆从前的时光。于他而言，弟弟妹妹、侄儿男女虽多年未见，但乡音不改，亲情如故。他的脚步流连于家乡的每一寸土地，他的目光抚摸过家乡的每一株花草，他在行走中喃喃自语：见一面少一面，再回来就不知是何年何月，能不能回来……陪在二伯身边的父亲和姑姑同时红了眼眶，他们都年逾古稀，渐老的身躯已不足以撑起他们逢年过节走亲访友的念想。当我问突然而归的二伯“怎么不提前告诉家里”时，二伯回答，只能走哪里说哪里。这样的说辞，在回乡的三四天内，二伯说了好多遍。人生苦短，世事无常。二伯大概是想起正月里远走天堂的他的大哥我的大伯，上下几小时便与深爱的亲人阴阳相隔，所以才一再强调：只能走哪里说哪里，只能这样。

　　二伯执意住宾馆，住在一四五当年驻高平的接待站，现如今的七天酒店——他曾经工作生活六年之久的地方。虽然此处不复旧时模样，但在二伯心里，这里就像他的另一个家，盛满回忆与故事。也是在这里，启蒙了我对城市的认知，形成我对城市最初的印象，也让我对农村以外的地方第一次有了懵懂的向往。

那时的二伯年富力强，而我还是不谙世事的少年。每年寒暑假，父亲会用横梁上架着三角凳的自行车驮我进城，或者坐一四五厂的大解放车，享受坐车的待遇大多是年关将至。身上裹件黄大氅，挤在解放车的车斗里，任呼啸的西北风将自己吹成一座冰冻的雕像。那时候的冬天真冷。路硬邦邦的，风硬邦邦的，空气冷冰冰的，人直愣愣的。那时人与人之间关系简单纯粹，无情商智商各种商之说。父亲将十岁的我举上车斗，顺口交代个车上的大人，把这闺女捎到接待站，人熟悉不熟悉都没关系，交代的人准会把我亲自领到二伯面前。二伯带我转遍整个高平城帮我挑选过年的新衣裳。我第一次逛古城路，看到雕梁画栋的古门楼和八角楼，看到摩肩擦踵的人群，看到新华书店货架上塞得满满当当的书，还有一街两行的商铺，百货、食品、饭店、烟酒店、炒货店、电影院、灯光球场挤在一条街上，第一次知道我口袋里钱只能买糖豆、肉丸、凉粉，买风雪衣、连衣裙、高跟鞋要花掉父亲当民办教师一个月的工资。

记得有一年元宵节在城里过，二伯领我从火车站看灯一直看到红旗商场，我第一次看成千上百只手工制作的花灯挂满古城路彩色的灯棚，看晶亮的霓虹灯闪烁在城市的墙壁树梢，第一次看耍乐在街上摆起一眼望不到边的长龙，第一次看到城市的灯暗淡了夜空的星。

　　二伯远走他乡那一年，我已离家求学，没有见到二伯拖家带口随着大部队背井离乡的悲壮场面。之所以用悲壮，是因为二伯是土生土长的釜山人，根在农村，不像厂子里的北京人、上海人，他们四海为家，城市是他们骨子里认可的家。之所以用悲壮，还因为爷爷奶奶日夜难眠的长吁短叹。对二伯的举家远迁，他们没有只言片语的挽留，却将内心的不舍和思念留在二伯走后的每一个孤寂漫长的夜里。

　　在接待站，二伯掰着指头数他回来见到的亲人，眼角眉梢的皱纹里，开放幸福的花朵。30多年的时光，二伯已融进那个曾经陌生的城市，且认他乡作故乡；30多年的时光，二伯心心念念的釜山已渐渐异化为他乡，化作他心头一缕魂牵梦绕的乡愁。短暂的团聚，我们不聊叶落归根，不说二伯再来，只聊身体、亲情和刚刚结束的“高平全马”。

二伯在凌晨悄悄启程，踏上归途，我们没有十里相送，依依惜别。

二伯，我们在高平等您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