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一碗鸡蛋羹

诗僧

《红楼梦》作者，不仅具绝高才情，于文学技艺登峰造极，更深察世故人心，深谙社情人性。这种深度源于作者以绝世才情却尝尽人世冷暖、看尽世态炎凉。这种境遇锻造出的近乎“手术刀”般锋利而深刻的笔触，本身也是《红楼梦》此书得成的重要因素。

第六十一回便是这样极精彩的一回。

著名的“鸡蛋羹”风波，内涵五重矛盾。

第一层，小厨房利益之争的矛盾。小厨房是大观园建园以后专设的给园中居住的“哥儿”、“姐儿”做饭的。主意是凤姐儿提的，理由是冬天冷，怕大观园中的小孩子们都到贾母处吃饭，这一来一往受了冷气，引起消化不良。这个建议自是“老成谋国”之见，但也自然而然地让小厨房成为了一个利益争夺的小小焦点。从文中可以明显感受到，这个厨房虽小，其中的利益却是很大的。柳家的虽然成功地“入住”小厨房，却成为了很多怀着觊觎之心的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第二层，怡红院的丫鬟和其他部属的丫鬟之间的矛盾。宝玉在荣国府，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极尽骄纵之能事。怡红院里众丫鬟，袭人晴雯等大丫鬟在众奴仆中威赫炎炎，自不必讲，就是二三等丫头如小燕之类，也自觉不自觉地远高于其他丫鬟。旁人看在眼中，这些人无非是“狗”仗宝玉之势，谁会服气？如袭人那样善于待人处世低调内敛，也还罢了；可如晴雯那样，本就生性高傲，又得到宝玉的分外恩宠，更是锋芒毕露，惹人嫉恨。

第三层，长房和次房的矛盾。荣国府长房为贾赦，次房为贾政。贾赦作为长子，继了爵位，却失去了家长的地位，甚至搬出了正府而居于别院。贾政虽然没有继承爵位，却得了官职，并且入住荣国府。贾赦和贾政的貌合神离明争暗斗此处不表，邢夫人和王夫人之间，更是波诡云谲。司棋是迎春的大丫鬟，这是明处的身份。但更为重要的，或者说她之所以能成为迎春的大丫鬟，根本原因在于她是王善保家的外孙女。王善保家的，则是邢夫人的陪房。而他们谋划搞掉柳家的，取而代之的秦显家的，正是司棋的婶子。也就是说，这夥人都是邢夫人的势力，属于长房。而柳家的，大概率属于王夫人的陪房的亲戚，属于次房。小厨房谁入住，当然是凤姐说了算。柳家的能得到凤姐的认可，但从后面她被抓起来凤姐并没有得到凤姐特别的关照——甚至凤姐还要执意撵她出去——可以看出，她和凤姐并非一体。那或许柳家的与赖大家的有亲？但如果这样，林之孝家的恐怕也不敢动柳家的。同理，若柳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恐怕更无人敢动。故只有一种可能，柳家的是王夫人的某个陪房的亲戚，给凤姐送了钱，入住小厨房。这样一来，她在次房里靠山不硬，所以长房的早就想把她赶走。 

第四层，家生子和陪房的矛盾。上面说到长房和次房的矛盾，于是出现一个新问题：林之孝家的，是荣国府堂堂的“二管家”，归王夫人统领，属于次房。那么她为什么要和长房勾结，收拾柳家的？这就是荣国府内部矛盾的一个激化点，林之孝家的代表着荣国府家生仆人的利益，王善保家的代表着荣国府大房的利益，这两种利益凝在一起，是为了反抗王夫人在荣国府的任人唯亲。当绣春囊事件发生后，看王夫人的用人：周瑞家的与吴兴家的、郑华家的、来旺家的、来喜家的现在五家陪房进来……那时的王夫人，亲近使用的只是自己的陪房，这个女人任人唯亲的态度，已经引起了荣国府家生仆人的极大不满。在这种不满中，荣国府家生仆人的代表林之孝家的和大房的代表王善保家的，这两种势力选择了联合。

第五层，凤姐和长房、次房的矛盾。这一回里，有一段意蕴深微的对话，常常被人们忽视：

凤姐儿道：“虽如此说，但宝玉为人不管青红皂白爱兜揽事情。别人再求求他去，他又搁不住人两句好话，给他个炭篓子带上，什么事他不应承？咱们若信了，将来若大事也如此，如何治人？还要细细的追求才是。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里的丫头都拿来，虽不便擅加拷打，只叫他们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地下，茶饭也别给吃。一日不说跪一日，便是铁打的，一日也管招了。又道是‘苍蝇不抱没缝儿的鸡蛋’。虽然这柳家的没偷，到底有些影儿，人才说他。虽不加贼刑，也革出不用。朝廷家原有挂误的，倒也不算委屈了他。” 平儿道：“何苦来操这心！‘得放手时须放手’，什么大不了的事，乐得不施恩呢。依我说，纵在这屋里操上一百分的心，终久咱们是那边屋里去的。没的结些小人的仇恨，使人含恨抱怨。况且自己又三灾八难的，好容易怀了一个哥儿，到了六七个月还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劳太过，气恼伤着的。如今乘早儿见一半不见一半的，也倒罢了。”

“纵在这屋里操上一百分的心，终久咱们是那边屋里去的。”这是至关紧要的一句话。在长房和次房的矛盾中，凤姐是很特殊的一个人。她是邢夫人的儿媳，理应属于长房。可是她又是王夫人的亲侄女，王夫人在人格魅力上又远胜过邢夫人，于是她情感上又亲近于王夫人。她凭借贾母对她的宠爱和她自身的一些特质，游走在两房之间。原本是游刃有余。可是随着贾府各种矛盾日积月累，她的这种左右逢源，已经变成了一颗巨大的定时炸弹了。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读了《红楼梦》，才觉得：妙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