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松树下面有聚宝盆

从前以后

我的祖辈都是农民，都生活在农村。如今父亲的家乡早已融入城市，已没有了丁点儿过去的痕迹。庆幸的是，在市郊不远的一个小山洼里，还尚存一个叫那台营子（那日斯台，蒙意有松树之处）的小山村，那儿是母亲的故乡，那里有我家兄弟和姨、舅家众弟弟妹妹们幼年时难以忘记的幸福时光。

姥家的院落很长，中间一条土路通向两个农家共有各半的五间土房。院子里种满了鲜绿的蔬菜，还有一株桃树。半间厨房有门通往后院茅厕，院内只有几株高大的枣树。每到初春时节，姥爷都会用刮刀刮去很多枯皱的老树皮，我幼小有“树怕剥皮”的认知，担心枣树会死掉，但每年这些枣树都正常的开花结果。多年后我在澳洲看到很多树的树干都斑驳疮痍，那是树在如同落叶一样换皮更新，原来有些树是不怕剥皮的。收获时节，姥爷把红枣醉到坛子里，在那食物匮乏的年代，那些红糯的醉枣是过年期间诱人的果品。

（活得好好的剥皮树）

姥爷不仅庭院侍弄得好，厨艺也高超，会制作驴打滚、牛犊子汤等很多应季美食。大哥知道一些姥家的事情，他说姥姥是旗人，没有受过裹脚之痛。姥爷曾经在奉军给军阀当过马弁，有过传奇的经历。遗憾的是姥爷从来不愿意讲那些事情，只是见到过一张他年轻时挎盒子枪的老照片。大哥已于前年过世，我的这些星点记忆可能已是晚辈们最富有的珍藏了，同无数寻常百姓人家一样，那些微不足道的故事在历史的尘烟里会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

记得无数次的睡前夜晚，姥爷都央求我们给他读故事书，他对我们乏味的读书兴趣盎然，始终孜孜不倦。不识字的姥爷让自己的六个子女都读过书，三姨是市高中首届的应届女生，舅舅60年代初考上北京工业大学。70余年间，母亲和姥家的所有亲人，或出嫁或求学……，先后都离开了这个小山村。

姥家的大门前，是一条通往山脚和村东，因雨水径流冲刷形成的低洼路，那是村民和羊群的必行之路。清晨当猪倌高亢起伏的啰啰…啰啰…唤起时，各家的大猪小猪闻声都疯野似冲出圈舍，这时候炊烟飘渺人禽畜喧嚣的村落充满了生气。每到大雨时，那条村路经常成为山水的河道，看到洪水汹涌壮观的从眼前流过，人们有一种胸臆开阔的欢畅。

（在姥家的祖居处前）

四年前的一个秋日，我家的晚辈曾经再次相约聚到那台营子村，那条路仍在原处只是变成了水泥路面，沿路稍打听即寻到已翻建两次的姥家旧址。时光荏苒，物是人非，但往事历历似昨日重现。新旧主人都还记得老宅那层层叠叠的秫秸房檐，还有那总是被老姨擦得泛红锃亮的屋檩和那道粗粗的过梁。当然原主人几十年积攒的善良、仁厚、勤奋的口碑也不会遗忘。

（早前的市区远眺）

记事时起，就经常听到母亲提起一个叫四堡子的地名，那是母亲的老家。多年以后我知道了，四堡子就是如今北镇的大市，是家乡南面群山相隔的邻市乡镇。母亲晚年时候健康状况不好，还得过一次轻微脑出血，每年都因为心血管疾病住几次医院。在一个晴朗的夏日，我约大哥带着母亲赶往大市镇。那天我们有意选择了迂回曲折的盘山旧路，路径盘旋陡峭，一座座掠过的山坡峭壁被青松榛窠覆没。远望早年可以寻觅见的我家老宅处，已经是棚户区改造后，片片方正高矮毫无美感的楼群。唯一醒目的，仍是昔日曾傲为亚洲第一的发电厂，那始终吞云吐雾似的水塔，和高高耸立已经不再冒黑烟的烟囱。稍近处错落在山隙间的排山楼金矿和农舍，几排简易蓝色彩钢屋顶，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已过花季的山林不再葱绿却愈觉深邃沉静，偶尔路旁走过三两采山杏核的农妇。不觉间经过一个叫卡拉房子古怪名称的村庄后，车已驶出山路，转向一条叫“小小线”的平坦大道。一直向车窗外张望的母亲突然激动起来，路边一路标指示”天仙观景区”。母亲说她在7岁时姥爷带她去过天仙观，那里叫庙沟要去那里看看。

“天仙观”是医巫闾山十八景之一，曾跻身东北四大名观。因地处医巫闾山东麓偏隅，至今仍少有人青睐。

医巫闾山是横亘于我们这个辽西小城南厢的一片绵绵山脉，山峦起伏，植被茂盛，景观众多。环抱的群山佑护着城市，如今已是城里人趋之若鹜的休闲、游览、采摘和户外健身的首选。

（野果欧李）

小时候的城市孩子，充满了对山的向往。中学时代学校曾经组织步行两天到达北镇，至今让我印象尤深的是，攀爬闾山时在一背隐处，居然发现几株植物上，结满了串串红红的果实。带着果枝气喘吁吁的找到一位山里人问询？说是叫欧李可以吃的，一说到欧李口腔还不由泛起那种甜酸涩的感觉，后来再无缘与欧李谋面。

（閭山峰景）

我后来去过闾山多个景区，喜欢那种登高望远观峰阅野的感受。但去过最多次的，还是那偏隅的天仙观，那是母亲心念的地方，那里有悠久的传说。

天仙观景区山青林密，融自然风光、田园庭院、历史文化和道教传承于一体。那次我们在进入山门后，迎面遇到一位自称李姓的道人，我求助说“母亲年纪大身体不好，可否有轿子或者其他登山工具，送她到山上看看”，道长回答“没有”，又打量一下母亲说“看老人家气色，可以自己走上去一段”。说话间母亲已经迫不及待地走在了前面，沿着时陡时缓的山路，跟随母亲我们虔诚地拜见了山神土地，在传说灵验的财神庙前，面对神采奕奕的关老爷，默默地祷告“不求财运，只愿妈妈健康平安”！这一圈山路只是天仙观下院，母亲驻足渴望的看着隐约上行的山路。我们清楚很久都没有走长路的母亲，此番行程已经是她意志和健康的极限。母亲心有不甘的自语说，山上有个娘娘庙，求子可灵了。

（閭山峰景：像鹿又像马）

在返程途中，母亲依然难掩兴奋，一直在叙叨着“天仙观过去有个白老道可有名了，白老道会扎鼓病，特别是小孩子的头疼脑热，远近的人都找白老道也不要钱”。“天仙观过去有很多老道，雇了一个做饭的师傅，大师傅发现每天起早装米的罐都是满满的，猛然醒悟这就是传说中的聚宝盆吧！有一天他起了歪心思，半夜起来偷出米罐，藏在庙外的松树窠里，想找机会起出来逃走。等到再到埋罐的地方寻找时，让他大吃一惊的是，漫山遍野已经是密密的松树林子了。”

回望这个叫庙沟的天仙观所在，果然比附近其它山沟深绿许多，莫非真是聚宝盆的原因。母亲不会周全这里面的因果逻辑，或者由于沟绿山青，道人们就闻风而至，就陆续建成了道观的下院中院和上院。母亲小时候去过的山上娘娘庙，就是位于上院的三霄娘娘庙，据说已经有700多年历史，一直香火鼎盛，庙宇多了人们慢慢地就把这儿称为了“庙沟”。

（閭山峰景：将军拜母）

后来我与朋友几次来过天仙观，每次都登顶上院，上院是有人居住的，有的人还选择在那儿停食闭谷。特别新奇的是上院的一头黑驴，主人拍一下驴屁股，牠就自己哒哒…哒哒地沿路下山，然后背驮物品送到山上，尽职尽责从不误事。读《封神演义》三霄姐妹摆阵为师兄赵公明复仇殒命，后被姜子牙封为正神。人、仙、俗、圣等生灵，无不从其所执金斗转动，金斗即是民间净桶，凡人之生育俱此化生也。

三霄娘娘庙观高居于凌霄峰顶，古石雕建筑至今完好，或因传说求子灵验，竟矗于原始、灵宝诸道尊之上，明清以来尝尽人间香火，看来予取予求的实用原则古来都是如此。

天仙观虽然景美悠远却一直人稀清冷，一次去时发现不但那位李道长仍在观内居住，还多了一位赵姓女道人。因为多次谋面相熟，道长们说要给我办个居士证，还打算给我算一灵卦，我说记不得生日时辰而婉拒，后来就再未去过天仙观。

（香火鼎盛的三霄娘娘庙）

小时候我家人口多，父亲工薪少，母亲每日无不为这个困苦家庭的吃穿操劳。我随母亲捡过菜邦，撸过杨树叶子，懂事时就记得几乎很少吃不掺杂菜的饼子。想到母亲那夜半缝衣纳鞋，冬日清晨敲冰捞酸菜冻红双手的情景，每每都觉得无比心痛。母亲所处的时代除生活的艰苦，还有可恶的世俗地位低下。记得在奶奶家时，清晨忙碌一大家饭食的奶奶，她诅咒日子艰辛消磨疲倦的早起功课，就是无缘由地骂做为长媳的我的妈妈。我和母亲都体谅裹着小脚的奶奶，在当婆婆之前一定也是这样过来的。奶奶同母亲一样辛劳终生，看到她们的永远都是那种疲倦的神态，劳碌的背影。

母亲幸运的是小时候，因为姥爷明事理而上过学认识些字。以前家里有一本残破的法国作家雨果的《悲惨世界》，母亲一定是认字费力读了很久。记得一段时间，她总是和我讲那个冉阿让的悲惨遭遇。如今我深切的感受到，母亲她始终无怨地在承受着悲惨，把世界给了我们和她的亲人。

                   

（入伍前的全家合影）

母亲节思母音容，

罄书难尽慈母情。

脉脉沉事似潮涌，

绵绵情思寄天穹.

当你久已生疏了妈妈的称呼时

母亲在你的心里一定更加重了

2023年 母亲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