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亡三周年祭(散文)

娄乒友

<p class="ql-block">  自母亲去世后,作为母亲唯一走出农村的儿子,我一直想提笔写点东西,以志铭念。但每次提起笔来,弥漫于脑际和笔端的,全是悔恨和懊恼。千般悔恨,万般懊恼,齐齐涌上心头,内心世界便变得复杂而峥嵘,手中的笔无论如何也把持不住了,于是便嗟叹一声,搁笔长思。——这样的场景已经经历了很多回。</p><p class="ql-block"> 母亲老来患上了高血压和心脏病。农村人家患上此病,经济上的负担就重了。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几乎每隔十天半月就往乡村诊所跑,打半天吊针,再买回来一大包中药西药,——但病却总不见好。如此石扔大海般,我便坐不住了,嘴里有了怨言,几次扬言要去找那位乡村医师,当面质问他为啥不懂装懂、庸医误病——但终究没有去。后来也曾几次强行接母亲到我居住的城市和省会城市看病,但来回几次折腾,也没看出个究竟来,那些教授级名医强调母亲心脏其实并无大碍,只是需要静养,保持良好的饮食习惯。我无可奈何,联想母亲平常喜荤不喜素,便以为一切皆缘于此,屡屡向母亲提出意见,见母亲习性难改,从此心便冷了、淡了,对母亲的病也不再太往心上去,只是见面时给点赡养费而已。甚至有一回,母亲大痛,被辗转送往一家企业医院住院,我也只是抽空回去坐视了会,居然一个晚上也没有留下来陪侍。——在我的潜意识里,竟然一直以为母亲身体并无大碍,只是需要保持好的生活习惯、安心静养而已。却没有想到,生活压力如此之大,母亲如何能够静养;为照顾打铁谋生、需要以高脂肪维系体力的父亲,母亲如何能够改变自己的饮食习惯?每次我在电话那头埋怨母亲饮食习惯不好,母亲总是默默无语,不做一词辩解。</p><p class="ql-block"> 甚至当2008年寒秋某个下午,酷爱乒乓球的我正在参加一次较大规模的比赛,忽然父亲打电话来,告诉母亲中风,速回。我一边漫不经心地应允,一边联系球友搭顺路车回去。到家后,见母亲静躺于凉椅上,面色苍白。哥姐们环立两旁,一副专等我回家料理的样子,于是心里窝火,一边轻声埋怨,一边指挥家人将母亲抬上租来的面包车,往县医院飞驰。母亲静卧于竹靠椅之上,脸色一如平常的淡然,只是身子更显弱小,我坐在身侧,拉着母亲微热的双手。车到陡峭处,母亲身体随之微倾,我连忙伸手环抱,将脸贴上母亲脸颊。见母亲毫无反应,一丝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双手不由颤抖。到了医院,母亲被推进CT室。我在门口徘徊,心存侥幸。不一会儿,母亲被推出,我急趋上前,焦急地问:“怎么样,没问题吧?”见医生轻轻摇头,我的心一下子缩紧。医生望着我,轻轻地说:“颅内大量积血,颅体严重变形,抢救意义不大。”我头脑一热,仿佛有一根弦“膨”地崩断。我抱着头,默默地在墙角蹲下,脑袋里呜呜响着,失去了意识,良久,才发出了一声惨切的哀号。</p><p class="ql-block"> 送母亲上车,回家,我依然在母亲旁边坐着,哀哀地俯看着母亲,头脑一片空白。</p><p class="ql-block"> 到家,将母亲抬上床仰卧。只因一口痰堵在喉间,母亲不时发时粗重的喘息,但面色一直红润。我一度怀疑医生误诊,半夜与曾随我们去县城医院的乡村医师联系,提出天亮后再送县医院,不惜一切代价抢救。但我明显估计乐观。父亲说:“你母亲是挂念满妹子没赶回来,一口气未下呢”。果然,深夜三时,小妹从外地匆匆赶回,一声哀嚎,母亲的气息便弱了,脸色也慢慢变黑。父亲在门外与一般族人掐算日子,算出明天的日子不好,于是一狠心凑到母亲身边,贴耳呼唤一声:“老乡,明天的日子不好,要走你就早点走啊。”话音刚落,母亲身体渐渐变凉,不一会,便全身乌黑。儿女们的呼喊如惊鸟般扑喇喇飞起,搅得乡村之夜周天寒彻。</p><p class="ql-block"> 我们后来一度责怪父亲,不该催促母亲上路,但这又何尝不是母亲的个人意愿,为了避免累及危及子女,母亲毅然决然地在黎明时分西去。此后两天,我一直在为母亲争得一处埋骨之所奔波,协处之艰,让我心力憔悴,竟然冲淡了丧母之悲。法场祭奠也全由妻代跪代行。只有在第三天的子女奠仪上,随着主祭者哀哀的呼告,仰望神龛上母亲清冷的遗照,我才悲从心起,泪染衣襟,几乎不能自持。</p><p class="ql-block"> 办完丧事,回到小城。当晚,与妻子枕手而眠,抱着与母亲同样温热的女性躯体,我哀哀地说:“从此,我只有一位母亲了!”妻子身躯一颤,将温热的身子贴紧了我。</p><p class="ql-block"> 母亲,只是一位平凡的农村母亲,平凡得就像早春时节路边的一朵野花,开而复谢,除了家人,没有谁会特别留意和感怀。但在我看来,母亲却是天底下最悲苦的母亲。排行老大,下有两妹一弟,家境贫寒,因此从未上过一天学,一辈子失去了识字断文的权利。十几岁便与父亲成婚,嫁入另一个子女众多(六男三女)的家庭。婚后,又亲手建造了一个四男三女的家庭,生子之频,负担之重,维生之艰,早早摧损了母亲的青春,年仅半百,便老态尽显。</p><p class="ql-block"> 母亲一生缺少关怀与悯爱。外婆早逝,母爱的链条过早断裂。婚后,众妯娌同处祖屋,免不了扯皮生事,母亲生性懦弱,父亲又不喜相帮,备受欺凌,记忆里母亲曾无数次对墙饮泣。不知何故,母亲自家姐妹成家后甚少走动,失去了娘家的庇护,母亲内心何其孤苦。为抚育儿女,母亲几乎抿灭了一切个人欲求。早年母亲看不得母猪喂崽、鸡鸭啄食,一看到就联想家中十几口人嗷嗷待哺,立时心乱如麻,不忍卒看。记忆里母亲曾几次摔跤,血染发际,或是上下楼梯,或是跨沟过坎,有一次甚至是平地走路,我少不更事,暗笑母亲无故分神,现在回想起来,母亲纯是干活太过疲累,以致神志恍惚,不辨脚下之路!</p><p class="ql-block"> 母亲用她一生的悲苦,换得了儿女们的平安成长与幸福。就像是一条春蚕,为儿女吐尽最后一丝茧,当儿女长大,自己也苍苍老去,最后连陪侍的辛苦也为儿女省却。</p><p class="ql-block"> 母亲辞世后,我行走在乡间小路上,偶尔看到对面提篮低头疾走的农村老妇,总会发现几分母亲的影子,以至于总会柔情地多看几眼。</p><p class="ql-block"> 母亲生于年,殁于年,享年69岁。辞世之夜,忽降大雪,黎明时分,积雪盈尺,天地肃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