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命三郎”贵哥的一天

作者袁汝钦

贵哥是一个木匠。他从小学毕业后就跟随他爸妈去福建，在当地的一个木匠师傅手下当学徒。

一干就是二十年。

贵哥早年跟随他师傅在厦门和漳州两地跑业务。后来自己出师单干，由于有过硬的木工技术，贵哥在漳州和厦门的家装界小有名气，很多家装公司都愿意把业务推给他。

去年我在贵哥那里体验了七个月的木工生活。木工的活很累自不必说，但最令我感到无奈的是，木匠这个身份似乎成了贵哥身上的一种负担。

从他一天的工作中就可见一斑。

上午

今天的工作在厦门，很急，房东在催进度。我很早起来就蹲在在路边等贵哥的车。

龙海这边还保留着很多闽南特色的老房子。那种老房子在当地叫“红砖古厝”，屋顶是很有特色的，两头尖尖翘起的燕尾脊，有的人家屋顶还会雕龙画凤，传统美感十足。

大约过了十分钟，一辆白色哈佛H4向我驶来。到我跟前停下后，贵哥招呼我上车。副驾驶已经坐了一个人，我只能坐后座，但是，后座位置已经堆满了配种装修用的配件和材料，根本坐不下。

“东西往后备箱放一点，挤一挤就能坐了，快点，我们赶时间呢！”贵哥操着一口闽南口音的普通话说到。

车子一路摇晃，还没到海沧大桥，路上就堵起来了。

“做个鸡腿，这么早就堵车。”贵哥一边抱怨一边看了看手机导航，已经是一路红。

副驾驶坐着的另外一个人“华哥”，他姓吴，福建本地人，也是个木工。年龄和贵哥一样大，贵哥曾经单干的时候和华哥两人一起合作，接单跑业务，关系非常好。华哥有着闽南人特有的精打细算，他对工地上的每一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

半小时后，车终于动起来了。而此时我到达岛内时已经九点了，离我们从漳州出发已经过去了两个半小时。

今天的工作安排是我跟贵哥一起去厦门岛外的一栋别墅收尾，而华哥则留在岛内接着赶另一个工地的进度。送华哥进入岛内后，我们又从岛内出来赶往岛外的工地。

到了别墅小区大门口，我已经饿的不行，想去买点吃的。我们为了赶时间，一路上都没人买早餐。

“我饿了，我去买点吃的吧，你要吃什么？”

“我不吃了”

虽然贵哥说不吃，但我还是给他买了一罐花生牛奶，贵哥平时就吃这个，换句话说，这就是他的一顿饭。

把车里的工具一一搬到工地，还要把装修公司提供的材料搬上去。正值六月天，如此一来二去，两人的汗像下雨一样流个不停。

家装店的材料原本是店里安排人搬运。结果到了贵哥这里，都是我和他搬运，按贵哥的说法是可以多挣一个搬运费。可是，这样的话我们正常的工作时间不就耽误了吗？

等我两把材料搬上工地时，已经到了十一点半。小区有规定，中午到下午两点不允许施工，违规者会被罚款并赶出小区。

“材料搬上来了，下午接着干，先找个地方吃饭”，贵哥拿着手机边拍边说。

贵哥很喜欢拍短视频。他每次都要在朋友圈发动态视频，像是在给老板汇报工作，也有可能是给他老婆。

中午

贵哥带我在附近找了一家快餐店吃午饭。饭点对贵哥来说不重要，如果附近没有吃饭的地方，贵哥干脆就不吃，或者买一罐花生牛奶就解决了。对他来讲，饿一顿是小事，午休才是大事。

回到工地，已经是是午休时间。这是贵哥一天当中为数不多的休息时间。贵哥说他工作可以不吃饭，但必须要午休。他对午休的地方也很讲究。不能太脏，不能见光，不能有人，不能有噪音。有纸皮就拿纸皮席地而睡，没有纸皮就用包装膜，实在没办法，就去车上，开空调睡觉。

而我还没习惯在工地午休，休息时间只能在工地附近到处闲逛。

厦门的夏天从5月初就开始了，天气又闷又热。别墅小区的旁边就是海，海那边就是厦门岛。道路的两旁行道的棕榈树被风吹的哗哗作响，风夹杂着大海的味道扑面而来，令人陶醉在这座惬意又有些慵懒的海滨城市中。

下午

两点过后，小区里的装修师傅们像约好了一样，各种工具“哒哒哒”的声音此起彼伏，如同置身于硝烟弥漫的战场。

我们的重点工作都在下午进行。这次的工作是把房东的房门全部安装完。

我把门扇的包装拆下来，贵哥用大型电木铣机给每个门扇开锁孔。他先把门扇放倒，底下垫着纸皮防止门扇边缘刮花。再横着立起来，两腿夹着门扇，人坐在门扇边缘，两手紧握机器。机器产生的木屑四处飘散，像雪花般落在贵哥头上，衣服上，腿上。随着一阵嗡嗡的响声过后，门扇的锁孔开好了，贵哥身上到处都是“雪花”。他干活很卖力，口罩手套一律不戴，他说戴着这些干活不舒服。

锁孔开好后，接下来的工作是钉门框。先在地上把门框组装好，然后抬到门洞，比较一下门框与门洞是否契合。比较完之后，用楔子把门框上下固定住，再用泡沫胶把门洞与门框之间的缝填满，这样房门的基本工作就做好了。

泡沫胶固化需要一点时间。趁这点时间，我问贵哥:“你的技术这么好，可以拍成视频教学，发到网上去，肯定有很多人看。”

贵哥坐在一个塑胶桶上，拍了拍头上的木屑，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口，说到:“我现在工地都忙不过来，哪有功夫搞这个，再说了，现在没人愿意做这行了”。

确实，现在人人都享受着便捷的生活，享受着科技带来的福利，对于这些基层工作，谁会在乎它们呢。

贵哥没有休息时间，今天一共有七个门扇，等待泡沫胶固化的过程中他还要继续开剩下门扇的锁孔，继续与木屑“战斗”。

安装门扇最难的一个环节是安装门套线。一般厂家送来的门套线都是有定量的，不会多也不会少。而房东对门套线的安装风格和要求各有不同，最难的是安装对角线条。切割线条的角度稍微偏一点，整个门套线的缝就会很大，房东自然也就不会验收。

贵哥切线条非常熟练，从来没有出过错。

晚上

七个门扇全部安装完毕后，已经是六点多了。就在快要收工时，贵哥的电话响了，是岛内的华哥打来的:

“阿贵，你那边好了没有？你来岛内接一下我，我们晚上去找老徐要钱，怎么样？”

“行啊，我马上过来接你。”

一切收拾停当，贵哥开车直奔华哥的工地。

此时，日近黄昏，车子行驶在集美大桥上，我透过车窗望去: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一座座跨海大桥和地铁高架横跨两岸，天堑变通途。呼啸而过的地铁伴随着阵阵起飞的白鹭，一副科技与自然的美好画卷呈现在我眼前。

去岛内接完华哥，我们再去问老徐要账。老徐是贵哥和华哥的老板，他俩平时干的工地都是老徐承包的。老徐是河南人，在厦门岛外开了一个家装厂，自产自销。

我们一行人来到工厂，厂长让我先等等，老徐还没回厂里。我四处打量了一下这个厂:左边是生产区，放着各种木加工的机械，旁边还有裁切好的板材，工人早已下班。右边是办公区和展示区，一个个现代艺术感的家具错落有致的摆放着，有简约风格的书架，有古典风格的玄关，有欧美风格的餐桌，也有科技十足的衣柜。

半个小时候，老徐回来了。他看到贵哥:

“阿贵，你又没钱用了？我前不久才给了你五千块钱啊？”

“老大，我是来结去年酒店的款，什么时候能结清？给句话，今晚你能结清我们就不烦你了。”

“我现在没钱，你没看见我那几个机器都停掉了吗，我都没钱请人维修，你还找我要钱！”

这时华哥开口了:“那是你的事，跟我们没关系，我们给你干活，工地结束那么久了，款还没下来，我们都没钱吃饭了！”

老徐不说话，只是低头看手机。

华哥接着说:“你今天不结清酒店的款，我们明天就给你停工，说到做到！”

场面火药味十足。

老徐突然改变了态度，笑脸呵呵的给贵哥华哥倒茶。

“你们看这样行不行，我从我老婆那里拿出五千你俩先用着，等我收到钱了再一次性转给你们。”

“你每次都是这样，就不能一次结清吗？这五千块钱分两个人，根本不够用！”

“那就再加两千，七千块，行了吧？！”

老徐有点不耐烦了。

场面突然安静下来了。

贵哥先发话:“老徐你现在先给我转两千，兄弟几个现在饿的不行，没钱吃饭了。”

“行，拿了钱赶紧走，我还有别的事要忙。”

老徐给贵哥转了两千后，我们便坐车离开了厂区，往漳州方向去了。回去的路上刚好赶上下雨，雨滴落在挡风玻璃上，啪啪作响。贵哥开着车，我和华哥听着雨声，在座位上慢慢的睡着了。

一路无话。

到了漳州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雨已经停了，我们在路边摊吃了个简单的晚饭。饭间，贵哥八岁的女儿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贵哥说，他还在加班，要很晚才会回来，让她先睡。饭后，他把我和华哥送回各自的出租屋。今天一天的工作才算真正的结束了。

这就是贵哥普普通通的一天，他总是这么拼命，这么卖力。在外人眼里看来，学一门技术能给人带来体面一点的生活。而在贵哥这里，我并没有看到什么体面，更多的是被房贷车贷压弯的脊梁，被乌烟瘴气的生活熏的灰头土脸。贵哥并没有因为木匠这个身份给自己带来多少益处，一家三口住在狭小的出租屋里，车子坏了一个多月了还不舍得修。他没法停下来，每天起早贪黑，和家人相处的时间非常少，他每天的饭食都很简单，一瓶啤酒足矣。

贵哥就是现代社会底层技术工的缩影，他们舍小家为大家，把自己十几年的青春岁月耗在了这个和他们无关的城市里，只为家人能吃饱穿暖，有安身立命之所。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而我能做的，就是把他们的真实面貌，真实的写下来，即使没人知晓他们为了生存而拼命的努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