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菜淡饭食为天

魏和平

在物资极度匮乏的日子里，吃饭是头等大事，山寨的人们照面最常用的招呼语："吃饭了没？"。初到山寨的知青们正值青春年少，吃嘛嘛香，少油水食粮忒大，如饿死鬼投胎，象一群西伯利亚饿狼。难怪乡人都说，"人活一辈子，就是为了嘴“。

把稻谷变成米，再用灶火铁锅或火塘鼎罐，煮成米饭，是我们知青的首要必修课。

乡人把稻谷挑到三里开外的半山腰，那里有座简陋的水轮碾房。山溪从岭间欢快地奔涧，冲击巨大的木轮，带动一尊古朴的石磨作半径运动。黄灿灿的稻谷静静地躺在圆形的石槽里，任凭石磨在它们细小的身躯上，无数次的碾压，渐渐地变成糠和米的混合物。然后，再倒进木制风车，摇动风轮将米、糠分离，挑回寨子。

寨子里每家都有一种原始椿具，用两只木支架支起长木，短的一头为脚踏，长的一头装上锤头，锤头下是镶在地里的石臼。用脚踏上下撞击石臼里的稻谷椿米。声音闷沉而有节奏，是村寨欢快的打击乐。椿好的米糠放入团匾，村妇用双手各抓团匾一边，熟练且动作优美地上下颠簸，将糠米分离，洁白晶莹的大米脱颖而出。

寨中几棵高大的古树下，有一眼终年不息泊泊往外冒的泉水，她养育着村寨世代男女。乡人精心地用青石板砌成一囗方塘，人们挑着空桶来到塘边，用木瓢摇到水桶中，担水而去。切不可直接用桶下去提，有次知青小S图省事，把桶直接放下去打水，被一群村妇看到，"那栋舅子"、"背时地上海佬"……扎实地数落了一番。

菜的来源：赶场天买一些；分给知青的自留地自己种上一片；邻里乡亲热心送一点。有时囊中羞涩，在赶场回来的路上，光顾别家自留地顺手摘菜；或有时趁月黑风高，干点"时迁"的勾当，也是常有的事。

油是公社粮站计划供应，知青每人每月四两，常常只能应付半月。剩下的十来天，只能用米汤放点盐煮菜吃，吃得嘴中无味淡出鸟来，时间一长知青脸上泛出了菜青色。

我们一户知青，七个清一色和尚，谁也没正而八经烧过饭菜，更不要说用灶火，乡人给我们砌个简灶架上囗大铁锅。一开始，个个牛哄哄做"谈匠"，实际操作，手忙脚乱窘事不断。灶囗边挤满人头，灶堂里塞满柴伙，火就是不旺。大股大股的浓烟从灶口向外冒，一丝一丝的青烟从灶壁间隙中钻出，和着锅里的热气升腾，一时间烟罩气绕雾飘缈，咳嗽声、流涕声、擦眼泪大家忙得不亦乐乎。乡人喜称，"啊伙上海佬登仙啰"。

好心的吴大妈来帮衬了，她把柴退了出来，重新点火，然后把柴放在灶膛时架空，"人要实心，火要空心"致理名言啊！火烧旺了，枯枝通红地律动着直到成灰，湿柴一头在灶堂里窜着火苗，另一头在灶囗边丝丝地轻声呻吟。火慢慢小了，吴大妈赶忙添柴，并拿起了吹火筒，"这个我来。"小G夺过吹火筒，鼓起腮帮子用力吹起来，火苗又跳起了欢快的舞蹈。

掀开锅盖，锅里的米和着水"扑扑"地翻滚着，吴大妈看了看，麻利地用勺滗出一碗米汤，吩咐"抄菜时可用"，然后盖上锅盖，叫小G撒火。小G不解问："饭还没熟，咋个不要火了？"吴大妈说："灶里的火闷煨足够了，火太旺锅巴会胡，焦恼火了不好吃。"诀窍呀，事事留心皆学问，这方面孔夫子挡不得老妈子。

炒菜时，油锅略起轻烟，将洗凈的菜倒将锅里。"喳"声如霹雳，菜们在锅里"叽叽喳喳"七嘴八舌，热油旺锅，菜马上变成油绿色。放些盐巴，浇上米汤，盖上锅盖。不一会儿菜香飘溢，让人谗涎欲滴。肌肠漉漉的知青，不管是吃苞谷饭，还是红苕饭；不管宽汤重油水，还是米汤煮青菜都吃得津津有味。尤其是那焦黄的锅巴，嘎嘣脆扑鼻香。

那时的知青有向望、有欲望，但都没敢往高处、深处想，时事造化使人竟以饱食为快事。

(图片来自《青春留痕》)

村寨的人们过惯了"种地为了吃饭，吃了饭好去种地。"周而复始的日子，知青下乡后也在无奈地适应着。日子过得平淡，粮无断顿、菜尚能应付，就是没学好"计划"管理，快断了一个星期的油了。天天米汤煮青菜，一点油花都没看见，手没劲、腿发软，嘴涩肚潮心打颤，"缺油少盐，度日如年。"

终于熬出月底，天蒙蒙亮起床，急冲冲走出村寨，扎实吼一声："打油啰！"，向羊桥公社来了个急行军。

粮站门市部门还没开，我们"咚咚咚"敲门。门"吱呀"打开，一个睡哏惺忪、头发散乱、衣着不整的中年妇女嘟哝着："急个郎！忙投胎啊？"我们不在乎，赶忙帮她卸门板，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那些油桶，深深地嗅着店内油香味儿，浓浓的油米情，"看见你们总觉得格外亲"。

那女职工毫无表情地拿过油卡盖了个印，随手拿提子给我们打油。"咚"地一提，又"泊泊"地灌入油瓶，简单的二单音，幻成美妙的炒菜乐章。还在镇上闲逛个毬！一声吆喝"打道回府"。手中有油，脚底抹油，往回走心里充实得很。无油有愁，有油无忧，就这样欢天喜地回到了村寨。

(图片来自《青春留痕》)

炒菜时，我们奢侈地在锅里多倒了些油，久违了油熟时那股扑鼻的香味。青菜一进锅就大声喧哗，和煮菜时"扑扑"声就是不一样，鼻子尝完耳朵尝。碧绿的菜叶泛着诱人的油色，眼睛也凑热闹尝一下。饭熟菜香牵动着我们的味蕾，还等什么，伙计们搞得啰！知青们大口咀嚼，尽情享受着清贫的丰宴。

半夜，小S第一上厕所，紧接着小G也去了，随后小D喊着肚疼匆匆赶去，小B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小Q则是翻滚着下楼梯，一时间楼板踩得隆隆作响……整整一个夜里，所有的知青都数次上厕所上吐下泻。

唐伯虎戏侃："且看来客多情，甘解衣带终不悔；莫道此物无用，化作春泥更护花。"出恭就该应景，来段俗的："脚踏黄河两岸，手拿机密文件，前面机枪扫射，后面炮火连天。"腹中，倒海翻江痛难挡；急步，数次茅厕稀屎淌；囗中，喷涌而出呜哇声；浑身，无力软塌步履晃。

第二天出工时，知青全体向队长请假，一夜的折腾个个脸色蜡黄有气无力。乡人们见状，又闻了闻我们油瓶味道，小心翼翼地猜测："这油怕是打错了，闻起象是桐油味。"知青一听勃然大怒，嚷嚷着去公社告状，告她个"破坏知青上山下乡"。七个人齐刷刷地走出村寨，再教育组长在后面边赶边喊："你们几个好声说，莫闹事噢！"

我们这里有座坡上长满了桐子树，春来花开，岭间桐树花绽，花团锦簇，清香素雅。一场大雨后，花朵纷纷落下，树下白花花一片，如五月雪，满坡的花海变成花毯。桐花结果为桐子，可榨油可作油漆油渔船木舟。如今却油了我们知青的肠胃，上吐下泻算轻的，闹不好人命关天。我们气不打一处来，脚底生风，几里路一会儿走完。

走进粮站门市部，见那女职工正在奶婴儿，旁边依偎着二、三岁的小女孩。我们把三只油瓶"咚"的一下砸在木柜台上，小女孩吓得一跳，一双大眼扑闪着惊恐。

"咋个嘛？"女职工见状有点胆怯小心地问。她听了我们恶狠狠地诉说，又看到瓶里的剩油，大惊失色连声打招呼："对不住噢，对不住噢。"

又见我们要到公社告状，急得张开双手阻拦："莫去、莫去，求你们勒，千万莫去！我立马给你们换，再拿自家屋里的油赔你们。"

旁边的小女孩憋不住"哇"地哭出了声，小女孩的哭声和几滴晶莹的泪水，一下浇灭了知青的怨火，大家平靜了下来。那女职工将三瓶油灌好，又进里屋拿出半瓶油向我们赔错。那年月，我们都是些"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主，服软不服硬。这女职工大不了我们几岁，柔声细语象个邻家姐，小女孩的眼神纯得能见心底。知青起了侧隐之心，大家生活都不易，我们岂能在娃娃崽嘴里夺油。没多说一句话，我们把半瓶油推给那女职工，拿起換好的油回村寨。女职工一直在谢我们："多谢啊！多谢啊！大城市地人就是良心好，讲道理。"隔老远还听她在喊："赶场天来我家歇气啊。"

回到村寨，再教育组长问我们："你们没到公社告状？"，我们答:"没告。"

"那婆娘没多拿点油给你们作补偿？"我们回答："把油換好了就可以勒。还要补个郎。"

这下轮到再教育组长挠头了："今天这伙上海佬咋个郎个好说话呢？"

炒菜声依旧"嚓"地响起，宽汤重油水地搞上一顿，饭后倚靠在门柱上，知青们吼起了参差不齐且又走调的《沙家浜》样板戏，“要你们一日三餐九碗饭，一觉睡到日西钭……”

(图片来自《青春留痕》)

知青初下村寨，不能说"四体不勤"，但确是"五谷不分"。古代北方把五谷中最大的类：稻排除在外，代之为"麻"。现今的五谷分别是：稻（大米）、黍（黄米）、稷（小米）、麦（面粉）、菽（大豆）。而南方人称"五谷杂粮"，除稻和麦外，其它如小米、高梁、玉米、豆类、薯类泛称杂粮。

第一年，知青的囗粮由国家供给。尽管厨技拙劣，但每人手捧一碗白米饭鲸吞，对当地村民感受是很奢侈的事，寨子里家家户户以杂粮掺杂图谋三餐或二餐裹腹。

在苗岭山寨的主食中影响最深的是"社饭"。社饭的主料：糯米参合大米、青蒿、野蒜、荠菜、腊豆干、腊肉。说白点就是菜饭，但比家常菜饭，多了些许色彩，多了些许野性，多了些许神秘，。

“社日”，中国最古老的传统节日，诗曰："五戊经过春日长，治聋酒好漫沽长。万家年后炊烟起，白米青蒿社饭香。"村寨，小女岭间溪畔採摘，少妇玉纤搅拌烹煮，香气素雅诱人扑鼻，入口齿香舌津润喉。社饭，犹如穿着自染墨绿色小花，带酱紫色圆点，晶莹白底色短袄，野性而丰润乡妇款款走来。社饭如异域风韵中食文化的清雅花朵，色香味美俱全。更可喜，好客的寨民送给知青的美味社饭管饱管够。

那时修水利的活，都是靠人力肩挑背驭抬夯，挖锄钉钯、扁担撮箕等原始劳作，一群衣衫褴褛的劳力在偏僻的岭间搞人海战术。劳动强度大，又缺油少米，集体伙食十人一组，围蹲在地吃，整点"扛饿"的"苞谷饭"，在当时还算"上等伙食"。

干玉米用石磨磨成小颗粒，掺杂在白米中。用大灶锅架上木甑子里蒸煮，不一会儿蒸汽四溢，香气扑鼻。乡人和知青饥肠漉漉，馋涎欲滴。掀开木盖，只见满甑金黄色苞谷和银白色大米相拥撮抱，金银配富贵到家了。虽囗感粗糙但十分亲切，知青嬉称为"蛋炒饭"。往日的人们食量肚大如斗，只见木甑子边人们川流不息，不一会儿甑淨盆倾。

知青的食速搞不赢乡人，但会动脑筋。第一碗盛小半碗，狼吞虎咽；马上又到木甑子边盛第二碗，用饭勺扎实按再堆尖，然后笃悠悠细嚼慢咽。乡人看出名堂了，来了个"邯郸学步"。学呗，谁怕谁！改变战术，第一碗按实堆尖，吃完后，把脸盆里的菜～老南瓜盛上一大勺，"饭不够，瓜菜带"。乡人盛饭回来一看，盆里菜没了，直跺脚，"做活路没见你们出大力，吃饭倒整出郎个多名堂"。

下乡第二年，知青和乡人一样靠掙工分吃饭，我选了寨子里一家贫困户搭伙，虽甘受清苦，却收获得乡人淳朴实诚的温情。村民缺粮少米，一般在饭中掺红薯或洋芋，在青春不接时，鼎罐里少见米粒多见红薯。红薯饭味甘且糯，但食宽肠通，稍隔时歇，腹中便会带着动听的响声窜出，合理但不雅。

“炊烟四起山村晚，少妇三回米饭香。"火塘中间立着三角架，架上放着黑乎乎的鼎罐，火苗温柔地舔着罐底。乡妇是独眼，但面目和善，贤惠能干，她在灰堆里煨上二只拳头大的红薯。饭熟后她搬开鼎盖，先盛了二碗米多薯少的给其丈夫和我，然后盛了一碗米少薯多的给孩子，自己拨出灰堆里的红薯当晚饭，看了真叫人心酸。我默默地把自已那碗退给了乡妇，让她和孩子分食，随后拿起了孩子那碗。"要不得，你的口粮在我家。"汉子忙说。"我喜欢吃红暮。"我答道。我默然，为无力改变而悲哀。

“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孟子）乡人云："为来为去为张嘴"；古贤曰："民以食为天"；领袖说："吃饭是第一件大事"。伟人、贤达和平民所见略同。

到贵州山寨当知青后，"八戒"如去西天取经离我们更远了。"千年等一回"，喜出望外听到公社通知，叫我们知青到公社食品站买肉。当知青精神抖擞地提着薄薄一刀肉回村寨时，小孩和狗围着我们欢快地蹦跳着。裹着黑帕子的男人，狠狠的吞着口水，眼神随着肉游动着。"啊伙上海佬，就是和我们不一样！"，村妇们交头接耳忿忿地说，钭着的眼睛里只见眼白不见眼黑。

"杀猪锣！"，壮汉亮着嗓子扎实吼了一声，村寨上空久久地迴荡着欢快地余音。此时，"八戒"无奈的嚎叫声，放血、开膛剖肚，血淋淋的场景，众人看得这么的心安理得，我们知青帮衬着干点杂活，忙忙碌碌无一丝罪恶感。“多谢你了，八戒。"

在苗岭村寨杀猪时有吃"刨汤"习俗，不管哪家杀猪，知青会被邀请去吃“刨汤”。傍晚，杀猪现场架起口大铁锅，把猪的朝头肉切成一大砣一大砣，再加上猪小肠、边角料，放水烧煮。不一会儿，满锅热汽沸腾，膘肥嫩白的肉片上下翻滚。此时，再放上猪血等其他佐料，一锅令人馋涎欲滴的"刨汤"大功告成。

知青和乡人围蹲在锅边，夹起巴掌宽抖动的肥肉，就着自制低劣的红苕酒，叭叽着嘴摇头晃脑，吃得津津有味。乡人和我们一样，肚中如久旱的田地逢甘露，浑身筋骨如生锈的齿轮膜润了油，舒服无比。解馋啊，囗齿留韶香。铁锅里肉已没了，只剩下一点汤水。酒还有，知青和乡人们划起了拳："砍茅柴呀、弟兄好呀、四季财呀、六六顺呀、酒在杯杯头呀……"

夜睌，狗儿在场坝边舔食着残渣剩水，壮汉们吸着忽明忽暗的长烟竿吹壳子，婆娘们回到屋头，响起了有节奏的舂臼、砍猪菜声。运望黑幽幽的山坡，就连坟头上的绿光也柔和了些许。狗日的，有酒有肉赛过年！

知青陆续离开村寨分配工作，分在食品公司是个好工种。食品匮乏的日子里，众人期盼"镇关西"刀下留情，搞个猪脚骷骷、称往上翘一点都是幸事。卖肉的知青成了香饽饽，找婆娘都好找点。

东坡先生衣食无忧，雅诗曰："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在知青下乡年代的我们，真不敢苟同，为肉折腰者大有人在。不才斗胆改句："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肉。"。苏老夫子动手能力很强，上得殿堂下得厨房。一道"东坡肉"色香味美，真正的雅俗共享。

魏和平 贵州岑巩县羊桥公社插队落户，1970年底安排在贵州岑巩县商业系统工作，1984年调浙江余杭县交通运输，1989年调上海船厂工作至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