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人那村寨

魏和平

苗岭东部一个不起眼的田坝，四周苍翠山恋环抱，中间有着高低不一的田畈，种着养人、养眼，绿得沁人心肺的秧苗。

田坝的一侧，依坡错落而建的村寨，大约有几十户人家。远看，寨中大树参天，茂密翠竹点缀，满坡的杉木林和灌木丛，衬托黑瓦屋脊。走近，棕褐色木板的吊脚楼错落而建，场坝上村民晒出的杂色衣被十分抢眼。

晨间，薄雾似纱，云蒸霞蔚。鸟儿清脆婉转地啼叫，鸡鸣犬吠，耕牛不时地奏响大提琴似的低沉声。黄昏，一丝丝夕阳从坡间散射进寨落，家家户户炊烟袅绕，香气扑鼻。椿米声，农妇喊崽声此起彼伏。村寨的景象历历在目：山青水秀，田园风光、民风淳朴、诗情画意。

从村口，沿着大小不一的石板路，婉延拾级而上，来到了全村唯一块如蓝球场般大的场坝～～村晒谷场。

顶头一侧，有四开间的二层楼木屋。楼下悬空，是村民开会用的场所。楼上二头是木板围隔的住房，我们知青七人分住在二间木屋里。中间空处，随意放着数块木板作过道，当人走过时，木板随着脚踩抖跳，发出咚咚响声。当时不觉危险，故意用力踩，当作乐趣

知青屋前，村民们用四根很长的木柱，搭起一个约三层楼高的了望台，原来是村长吆喝出工的点将台。知青到后，村长把这仼务交给了知青。清晨，只要看到村长"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走过来时，知青象猴似窜上了望台，拿起长长的铁皮土喇叭，有板有眼地读上一段毛主席语录，然后用出全身力气，扎实吼一声："出工啰！"。每个知青轮流值勤，喊出的声音有粗犷雄厚，有细声尖气，但当声音在村寨上空回荡时，气场满满。村民们三三两两走出木屋，向晒谷场走来，听队长安排"活路"，寨民和知青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寨子中间有一塘山泉，村民用石板砌围。上方是饮用水，将木桶放在石阶上，用木瓢舀进桶挑回家煮饭用。落阶而下的水流处，有几方大石板，村民用木条拍打衣服洗涤处。要严守规矩噢！有一次，知青嫌麻烦，直接用桶在塘里汲水，给一伙村妇看到了，好一顿"要不得"、"背时的上海佬“、"那栋舅子"奚落。

村寨通往外面的小道有三条：一条是曲曲弯弯的山间田埂路，随着山势走向，一直通到公路边的大队部。这条路起伏不大，一面是山坡，一面是田埧，送公粮就走这条小道。送公粮我们只有随着妇女队伍前行，担子不重路不长，但到目的地早已气喘嘘嘘、汗流夹背、肩膀红痛，对比那些妇女、娃娃崽真是汗颜啊。对我，贫下中农是开恩的："他已尽力了。"，对那几个身高马大的知青，话语就难听了："偷懒！"、"耍尖！"。真是“天晓得！”

一条是沿着崎岖的山路，走进深山老林，我们村寨后的山林毗邻如今的风景胜地"龙鳌河风光"。砍柴路上，小溪潺潺、风拂林啸、奇峰怪石、涧瀑飞落、惊鸟扑翅。砍柴虽幸苦，风景却醉人。

特别是途中的水磨碾房很另有山中野趣。简陋的木柱扛起黛瓦屋脊，硕大的木水轮在山涧的冲击下悠悠地转动，带动的石磨吱嗄唱着山歌，油锤碰碰地打着节奏。砍柴归途，把柴梱依在坡边，坐在碾房边让习习山风吹散热汗。

还有一条是获得精神食粮和物资生活的欢快路，好不容易熬过了一个星期，逢赶场天，不管艳阳高照，还是刮风下雨，都要到公社去逛一逛，打点衣装，乐滋滋气昂昂，哪怕口袋里沒几毛钱！

翻过村寨后面陡峭的山坡，从大树簇拥的山坳间直冲下去，再走上三、四里山路，我们走进了公社所在地～～羊桥。赶场的知青就是脚头轻，还不时学村民吼"欧喝喝"声，引得四围山岭绵绵回声。

在公社赶场有固定程序，先直奔邮政所取家信，当场拆阅。然后漫无目的在场上转，碰见相熟的知青就胡天海地闲聊，或凑在一起打"牙祭"。快散场了，突然想起该做的事还沒做，急忙购点生活必需品，天擦黑才悠哉悠哉回到村寨。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这对当时的我们和寨民都一样。

村寨乡民很少用钱，平日钱的来源靠卖家里饲养家禽和蛋，买盐巴和煤油的钱都是从鸡屁股里抠出来的。知青赶场天从集市上买鸡蛋，胡家生产队的吴大妈点拨："你们知青赶场买蛋吃，还不如买个鸡崽喂养，鸡下蛋划算。"一话点窍，我连答："要得。"并请吴大妈赶场时帮我去买，没过几天吴大妈真的给我抱回了鸡崽。

没过多少日子，鸡崽长得如茶罐般大，黄褐色的羽毛已丰满，翅翎紧贴在身体两侧。短而通红的鸡冠顶在脑壳上，眼睛机敏地骨碌碌转动。矮矮的黄鸡爪踩着活泼的碎步，不停地用坚硬的鸡喙啄着泥地。我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仼我用手抚摸它后背，真是只健壮漂亮的小母鸡。

知青屋前是一块不大的场坝，生产队经常在此晒谷子，打链杆。这可美死了小母鸡，它竟然大摇大摆地尽情享受晒在场地上的谷子。保管员吼了起来："哪家的鸡崽，快把它赶走！发烂肠瘟的，老子打死你。"小母鸡张开翅膀左右躲闪，就是不肯离去。保管员气恼火了，捡起土块要丢过去。"咋个吗！赶个鸡都不会。莫害人。"我搭腔了，随手丟了根烟给保管员，向小母鸡招了招，小母鸡依依不舍地向我走来，边走还不忘啄上几口。保管员吸着烟，无奈地笑道："你们养地鸡和你们上海佬一样尖（狡猾）”哈哈，人是来自大上海，鸡是地地道道本地鸡，鸡仗人势。

一日，母鸡跚跚地走进窝里趴着不动，好一会儿，它跳将出来，涨红了脸"咯嗒、咯嗒……"叫个不停。吴大妈闻身过来，探身从鸡窝里掏出一枚玉色晶莹带着血丝的蛋，"头生蛋。"吴大妈怜惜地说，"快给它喂食。"我赶忙抓了把米撒过去。吴大妈又嘱咐我，把蛋好生攒起，等多了好孵鸡崽。好主意，我的眼前浮现出一片鸡群的美景。

终于一窝小鸡破壳而出，一只只黄绒毛的小生灵眼睛贼亮，嘴吧尖细，叫声清脆。撒米喂食，母鸡咕咕地叫喚着孩子们，小鸡掀动着小翅聚拢过来，欢快地啄食。该休息了，母鸡用爪子飞快地在地上扒了个凹坑，慢慢躺下。小鸡们钻进母鸡的翅膀下，依偎着母鸡停止了喧闹。后到的一只小鸡，干脆调皮地跳在母鸡的背上，东张西望。动物的天伦之乐和人类多么相似！

没出工，在屋里翻翻闲书，忽听屋外小鸡"唧唧"叫声急促，惊恐万状。赶紧出屋，只见母鸡抖松周身羽毛，展开自已的双翅紧紧地护住小鸡，死死地盯着天空。一道黑影闪掠，空中一只黑色的大鸟恶恨恨地俯冲下来。母鸡的羽毛象刺猬一样竖起来，伸长脖子扑扇着翅膀，跃起抗斗，这是场不对称肉搏战。我赶紧挥书去保护，大鸟怏怏地飞离。我蹲下身抚摸着母鸡那还在颤抖的羽翅，由衷赞叹：伟大的母爱，好一只拼死相搏的战斗机（鸡）！

好景不长，一场鸡瘟中我的鸡全部毙命，我把它们埋进了附近的自留地里。"鸡生蛋、蛋孵鸡"的小康愿景，黄梁梦一场，鸡飞蛋打。但养鸡趣事记忆深刻。

(图片来自《青春留痕》)

“有山无粟养鸡豚"，山寨里每家都养鸡喂猪。猪德：以身飨餐黎民，以粪肥沃田地。那时的国家政策"购五留五"，养两头猪，上缴公社食品站一头猪，可留一头猪为自己食用。白花花的猪板油和香喷喷的肥猪肉，足实让人梦中笑出声来。知青不甘心清汤寡水的生活，大家凑钱请"再教育组长"吴大叔，买了头四十来斤的"架子猪"来喂养。乡人说，"架子猪"比猪崽好养，只管吃饱催肥就要得。

八戒进圈憨态可掬，漆黑的身躯，滾圆的屁股，粗短的腿脚，蒲扇的大耳，一根细尾扭来摆去，没事就哼上几声。"无竹人会俗，无肉人会瘦"，对肉的垂涎，对来日的期待让知青兴奋不已。

开始时，大家抢着喂猪，吃饭时也不管脏臭，端着饭碗看着八戒进食。瞧着它用鼻拱动，摇头晃耳，吧叽食声，大家都来劲。有时我们会剩下一囗饭菜倒进猪槽喂它，每见此状，与知青屋相邻的春花嫂的眼里尽是眼白，嘟着嘴"啧啧"道："这栋舅子猪，比人还吃得好蛮。"

新鲜过后，喂猪毕意是件苦差事，大家轮流着干，爱理不理敷衍着。狗日的八戒食量也忒大，我们又不会象乡人一样打猪草，粗细搭配。八戒没吃饱，在猪圈里"嗷嗷"地乱嚎，我们谁也没去管它。又是那春花嫂尖着嗓子喊叫起来："啊伙上海佬，你家地猪快饿死了！妈吔，这猪遭万孽啊。"

没过一月，我们把猪贱卖给了本寨的一户村民。一过称，买来四十斤，卖出三十八斤，瞎折腾了一个月。"倒贴铜细八十千，谢媒钱还不算数"，真是贺老六的心，祥林嫂的命。肉还在飘渺的虚幻间，期待仍在美梦中，世事又岂能尽如人意。认命吧，我等岂是养猪人！

记得那年代有部电影《艳阳天》，里面有个同利大叔，人称"弯弯绕"。一个靠聪明算机，谨慎持家，刻苦耐劳，搞点家庭副业，做发家致富梦的小人物，被刻划得入木三分。当时村寨中善良的人们对这种"资本主义尾巴"行为，钦佩大于仇视，学着干多于妒嫉心，一个朴实的道理，大家都希望过上好日子。

浓浓的眉毛下，眼晴不大，眼珠略带黄褐色，有神，透着七分淳朴三分精诈。鼻梁微塌，鼻扇较大，鼻毛长出鼻孔。嘴巴不大，嘴唇很厚，嘴角微微上翘，有着细疏而略带焦黄的胡须。耳朵有点招风，头上始终缠着黑色油亮的帕子。头发不密但很硬，有几溜发束不服气的翘在黑帕子外面。欢喜时，眼晴眯起，露出烟熏色、参差不齐的牙齿；不高兴时，眼射怒光，嘴唇紧闭、腮帮子抽动；发怒时，竖眉瞪眼扇鼻，粗话从胸腔迸发，嗓音如炸雷。五短身材，大手大脚。身着打补丁的黑衣裤，脚蹬草鞋。雨天，头戴破旧的斗笠，身披巾巾吊吊的蓑衣，腰挎柴刀，肩扛钉钯。浑身透着使不完的劲，阳刚气十足。十分可惜，背上比常人多了一驼肉。他是位驼背壮汉。

一天，上海慰问团组长薛师傅走访我们知青户，问完了我们的出工情况后，关心我们生活情况。听说我们七个和尚自己开伙的窘况，出了个主意：要我们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分散到各户去搭伙。我据理力争，知青们也不愿意分散，我们还得到在本寨下乡劳动的北京农大林老师的助辩。薛师傳最后硬下命令，分散搭伙！胳膊拧不过大腿，一发狠，我主动要求生产队长分我到全寨最穷的人家搭伙，就这样认识并走进了驼背壮汉家。

（慰问团薛师傅回上海与我父亲谈及此事，调侃说："你家这小子自以为是，犟头倔脑。"）

驼背汉子家有二开间简陋的木瓦房，房前连块象样的空坝都没有，屋后紧靠山壁。一开间敞开式，推着柴伙和杂物；一开间用些木板围起来作居室，木板缝隙很大，透风透光。有时烧湿柴，一缕缕青烟从板缝间飘出。

木板围隔的一开间一分为二，前面是厨房。火塘占了三分之一，中间立着三角架，上面放着漆黑的鼎罐。一侧立着简易的碗柜，旁边是一口大水缸。火塘边只有一条长矮櫈，其余可坐的就只有几只未加修饰树墩了。后面是卧室，除了一张用石块垫平的木床和一只矮平木柜外，别无他物。

驼背汉子家里的婆娘是个瞎了一只眼的女人，穿着打了数块补丁后，破洞中也见肉的旧衣裤。她怀抱一喂奶的婴儿，手牵一个二岁左右的幼儿。女人对汉子唯唯诺诺，整天忙里忙外操持家务和出工干活。这里，我看到了乡人贫苦的无奈，也体会到贫穷家庭的温情。

感人的意外收获，自打到他家搭伙后，他家把我当作自家人，平时连挑水的活都不让我干。当村寨有人对我讲怪话时，驼背汉子挺身而出，跟他人吹胡子瞪眼晴；当我和妇女们割麦子时，驼背汉子婆娘会割完自己那拢后，又朝我这里迎面割来。相比有些知青搭伙碰到琐事，我感到庆幸。

一次，我上山烧草木灰，归来路上稍有点迷路。天暗黑下来，,我挑着草木灰踉跄着下山，看到坡下村寨灯火点点，心里洼凉洼凉的。突然山间小路上，一束火把远远过来，近前一看驼背汉子来接我了。他二话没说，抢过我挑的灰担，二人飞快地下山。

回到他家，油灯闪着昏暗的光亮，火塘里跳跃着温暖火苗，女人怀抱着熟睡的婴儿做着针线活，幼儿高兴地看着我们进屋。他们全家等着我回来才开饭，女人打开鼎罐盖，盛第一碗向汉子递去，汉子叭嗒着旱烟，把碗朝我这里送来，我鼻子有点酸。

马上要抽调到县里工作了，我把所用的农具和一些衣服、生活日杂用品送到驼背汉子家。我们在火塘边沒多说几句话，默默地坐了好一会儿。农村的劳累生活，是个知青都想早日脱离；而村寨的人情味，又使我产生新的不舍眷念。

离开寨子那天，驼背汉子挑着我的行李送我到公社。走在村寨的路上，我不停地和村民道别。走出村寨，翻上山坡，下面干活的村民，仍扙锄不停地向我挥手。

到了公社，驼背汉子把我的行李在车顶上安放好后，站在车旁等候车开。寒风中看到他单衣单裤地站在那里，我下车把我父亲的旧军棉衣给他披上。"回吧。"我说，他顺从地穿上棉衣，默默地走上回寨路，我一直目送他消失在小路的弯角。

一次我下乡到羊桥，割了一刀肉，打了一斤苞谷酒到他家小坐。可把驼背汉子一家乐坏了，象过年一样热闹。四十年后，我返回羊桥打听到驼背汉子和婆娘已过世，大儿子广州打工遭不测而亡，小儿子躲计划生肓而远走他乡。

那山水依旧秀丽，那村寨已大变模样，那人不管他过得如意不如意，一茬一茬地更替，在偏远的山寨里忙碌着。

魏和平 贵州岑巩县羊桥公社插队落户，1970年底安排在贵州岑巩县商业系统工作，1984年调浙江余杭县交通运输，1989年调上海船厂工作至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