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苗岭

魏和平

<p class="ql-block">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在“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号召,尽管当时的学生和家长处境各异心态不同,都自觉或不自觉地被裹挟在“上山下乡”的浪潮中,奇葩的还有敲锣打鼓上门动员。一九六九年四月十八日,我懵懂地离开上海到贵州省岑巩县插队落户。</p><p class="ql-block">(下图,中学同学离别照,右坐、魏和平)</p> <p class="ql-block">浦东白莲泾,河水泛着浊黄色的波鳞,缓缓流淌入黄浦江,白莲泾因白莲寺得名,这里有所浦泾中学。</p><p class="ql-block">浦泾中学的操场上,停着旧式的公交车,车上坐着将去贵州插队的年青人。学校是传授知识的场所,而时代却赋予它作“前无故人,后无来者”的知青务农出发地,这是它的荣幸,还是它的悲哀,谁也不曾去想。</p><p class="ql-block">我坐在车窗边和送我的同学话别,大家同病相怜,唏嘘多于励志。眼光扫向不远外的姐姐,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怜悯地望着我……</p><p class="ql-block">车启动,操场上霎时一片哗然,人们追随车辆,叮嘱、道别声四起。蓦然定睛,姐姐默默地站在原地,淡淡地挥着手,双眼闪烁着晶莹的泪花……谁知在这挥手间竟是生离死别,姐弟俩从此阴阳两隔,留下了刻骨的痛楚。</p><p class="ql-block">姐姐比我大二岁,父母上班,她是家中的大管家,尽力呵护弟妹。由于父母是“走资派”而担搁了她的毕业分配(六六届有三分之二的人分配在上海工作)。不得已,在我插队后的一个月,她到浙东老家投亲插队。下乡后仅二个月因病返沪,经查诊断是尿毒症。她身心憔悴,前途无望,感到太累太累……终于闭上眼睛到了另一个世界。</p><p class="ql-block">那年她刚满十九岁,花样的年华。后来我常想:或许她毕业分配在上海;或许她不投亲插队;或许她强留在上海家中;或许……那年代没那么多或许。</p> <p class="ql-block">我们在“彭浦火车站”下车,车站的高音喇叭里,革命歌曲高亢激昂地在空中回响,锣鼓声震耳欲聋,站台上人流如潮、人声鼎沸。亲人朋友簇拥着我们进入车厢,霎时间列车的车窗前挤满了知青稚嫩的脸。</p><p class="ql-block">我挤在车窗边,从缝隙中看到父母和老师在下面急切地张望,耳边是一片叮嘱声、道别声、抽泣声。我不愿意太失态,离开了座位,走到了车厢连接处,强忍眼泪抬头向上。</p><p class="ql-block">“你没哭?”对面的他有着壮实的身材,两眼漠然地看着车厢连接的折皱处,抽动的腮帮,一个个字蹦出来。</p><p class="ql-block">我点了点头,停顿了一会儿说:“你也没哭!”</p><p class="ql-block">他颇有豪气地说:“我们山东人不会轻易掉眼泪的。”顿时我感到自己这个浙东籍、孱弱身躯里也有点好汉味。</p><p class="ql-block">“你爸妈没来送你?”他又问。我看了看车门外答道:“都在那里。”</p><p class="ql-block">他不无伤感地说:“我没有。”我略有些惊异,但又不便追问。我们俩人默默地站在车厢连接处好一会儿。</p><p class="ql-block">在以后的交谈中,我知道他姓孔,其父在一家企业任党委书记,解放前搞“工运”,《上海工运》的书中还有他父亲的名字。文革中受冲击,因强制劳动体力不支而掉江身亡,戴上了“叛徒,畏罪自杀”的反革命帽子,使全家受到牵连。</p><p class="ql-block">随着“哐当”一声车厢撞击声,列车慢慢启动了。刹那间车上车下哭声喊叫声淹没了一切。过了好一会儿,我和小孔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邻坐的女生还在伤心地抽泣着。</p><p class="ql-block">列车加快速度急急地奔驰着,我心头升起了一种莫名的惆怅。</p><p class="ql-block">半夜列车猛吼一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车厢内的灯光格外刺眼,我把眼睛略略迷起,慢慢地扫视着整节车厢。</p><p class="ql-block">晃动的车厢如一只巨大的摇蓝,有节奏地摆动着;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此刻似一首悠长的催眠曲;知青们平息了离别的激情,大部分安静地带着深深的倦意进入梦乡。也有些人没入睡,有的全神贯注地看书,身子随着列车行进晃动着,全然忘却了书外的世界。有的手撑着车桌,茫然地望着车窗外闪过的夜景,眼眶中闪着晶莹的泪花,是对离别痛楚的回味,还是对前景的担扰……</p><p class="ql-block">天亮了,我透过车窗看到江西不规则几何形的褐红色田地;看到了广西峻俏的山峰如绿笋拔地而起;经过株州如蛛网般伸展的四通八达铁轨。</p> <p class="ql-block">由于我们知青专列是编外车次,开时如风驰电掣,停时如老牛打盹。又是一个晨间,列车停在了山水甲天下的桂林,问站车扏勤人员说要停近半个小时。我信步走到站外欣赏南国风景。路上行人和车辆很少,特色的行道树在微风中昵喃,岭南美人在晨梦中尚未苏醒。</p><p class="ql-block">急促的开车铃响起,我们急忙上车,列车马上要开了。突然有人着急地嚷了起来,有个姓柳的知青还没上车,大家焦急地盯着站台。一个熟悉的身影向车门边奔来,此时列车已慢慢启动,只见他随着移动的车厢飞身一跃,手抓住车门把手,脚踩上了踏板。“哦!”大家一声长呼如释重负。</p><p class="ql-block">飞身上车的动作就二个字“精彩”,简直是《铁道游击队》的翻版。不幸的是,我们后来才知道这位柳同学精神有点不正常。把一个精神患者送来下乡,我百思不得其解,也不得不用二个字形容“悲哀!”</p><p class="ql-block">列车行进在孤形的轨道上,庞大的蒸汽车头被它自己吐出的气雾弥漫着。巨大的车轮和有力的杆臂有节奏地欢快运动着。长龙般的车厢,沿着由无数碎石垫铺和根枕木扛起的铮亮铁轨,向前方奔驰而去。</p> <p class="ql-block">记得在桂黔交界的麻尾路段,前面车头拉,后面车头推,可见这里的坡度是多么的陡峭,山势多么的峻险。</p><p class="ql-block">又是一个上午,列车喘着粗气停靠在一个名叫“谷硐”的小站,我们四百多名知青被告知该下车了。于是大家拖着长途跋涉后的瘦惫身躯,三三两两地下车,在一块较大的空坝上等候。</p><p class="ql-block">四周,绿得能掐出水的树叶泛着淡淡的清香,不知名的小花探头探脑着湿地看新鲜,小溪无忧无虑地哼着小调,调皮的风吹来拂去地凑热闹。</p><p class="ql-block">我们身躯沐浴在美丽大自然中,心情却茫然不知去向。不安份的知青又拆天拆地折腾起来。因味道不好,把当地人煮的甜猪肉(当地人好心上海人不吃辣)一锅倒掉,负责治安的解放军战士难过得掉下眼泪;有知青凭小聪明,把来接我们的汽车擅自发动了。知青之间也为琐事而发生爭执……当地人的话不好懂,可在他们的眼神中读到:这伙娃娃崽来干个什么?</p><p class="ql-block">在当地人的指挥下,我们分乘二十多解放牌卡车,浩浩荡荡向凯里进发,一路扬起弥天长尘。</p><p class="ql-block">车队将我们带到了凱里大十字东方红饭店,这里是本地最繁华热闹的中心点。</p><p class="ql-block">“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一长串读起来令人呦囗,但很吸引眼球的是苗族身姿。当时我们对少数民族的了解,尽限于《刘三姐》《五朵金花等电影画面中,眼前是一群群原汁原味的苗族姑娘:脸涂浓妆,皮肤微黑稍显粗糙,身穿自织自染的衣裙——色彩并不鲜艳,只有佩戴的银饰品还算精致漂亮。我们大感失望,这或许就是理想和现实的差别吧。</p><p class="ql-block">苗族一个古老、能歌善舞的少数民族,她们用高亢明亮的歌喉唱迁徒史:“日月向西走,江河向东流,我们的祖先啊,顺着日落的方向走,爬山涉水来到了西方……”歌未尽兴于是手舞足蹈,古老柔美的踩鼓舞、敏捷欢快的板凳舞、节奏话跃的芦苼舞……</p> <p class="ql-block">第二天,车队载着我们继续前行。午时车到三穗县城,绕城河里一群群麻鸭在水里扑腾,喚鸭声和鸭叫声时起彼伏。不宽的街道,小黑猪居然当街悠闲地溜达着。</p><p class="ql-block">在饭店吃午饭。大盆的苞谷饭,大米和苞谷混杂在一起,我们以为是蛋炒饭,可一入囗粗糙难咽,此时腹中已唱空城计,将就扒拉着。</p><p class="ql-block">午后,车行一个多小时,我们到了舞阳河畔渡口,车队依次排队过河。舞阳河水清澈见底,可以清楚地看到鱼儿在水草丛,卵石边,岩缝间悠闲地穿梭。把手伸进水中清凉软柔,掬一掌水扑在脸颊醒脑爽神。</p><p class="ql-block">渡船是一只很大的木船,船的二则串着较粗的钢索,此钢索分别固定在河的两岸。船工们用一端有缺口的船棍,嵌在钢索里拉动前行,这就是船的动力。一船可载两辆卡车。第一次看到这样原始的车渡,印象深刻。</p><p class="ql-block">汽车哼哼地上坡,又急转下坡,随着山路颠波,过马坡,转凉亭坳,冲下陈家坡。俯瞰岑巩县城关尽收眼底,县城山岭围匝,河流围绕,十分秀丽。</p><p class="ql-block">随着下坡的呼呼声,车队盘旋而下,穿梭进城。两边是夹道欢迎的人群,有学生,有县城工作人员,还有不少凑热闹的居民。他们热情好奇,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奇怪的是,这里看不到有一人穿民族服装。</p><p class="ql-block">我们住在依坡而建的岑巩中学,由于等待落实插队落户点(通知书是施秉县、又告知是岑巩县思旸公社、到县城叫我们去羊桥公社),在县城多住了一天。</p><p class="ql-block">由学校出门穿过东方红大桥,我们来到县城主干道。当时是条泥路,车过尘土飞扬。街二边是店铺、饭店和邮局等,大部分是木结构房屋。晚上很多门面煤油灯照明。城关主干道不长,吸一根烟的功夫可二头贯通。这和我们熟悉的江南城镇没法比。</p> <p class="ql-block">(图片来自《青春留痕》)</p><p class="ql-block">长路漫漫,我们踏上了去村寨的行程。五辆卡车在翻山越岭间沉重地哼哼,公路边的农舍更稀少,路边几乎没行人。山路崎岖,在剧烈的颠波中不少人晕车呕吐着,身心疲乏,眼神中光亮不见了。</p><p class="ql-block">傍晚时分,载着我们十多人的卡车停靠在公路边。这里是羊桥公社龙湾大队大屯生产队,知青九人被迎进了村寨。剩下我们七人,在村民的带领下,将徒步到胡家生产队。</p><p class="ql-block">天黑了下来,四周全是黑幽幽的大山,村民们燃起了火把,我们打开了手电筒照路,大家跌跌撞撞地走在一条曲曲弯弯、高低不平的田埂小路上。忽地一声抽泣声响起,接下来哽咽唏嘘声一片,大家控制不住地掉下了眼泪,好在天黑,谁也看不见谁,谁也不知道走向哪里。</p><p class="ql-block">好一会儿,我们终于看到前面村寨的亮光,狗儿狂噪着,村寨的木屋轮廓隐约可见,脚下的泥地变成了石板道。乡民们很热情,在油灯下摆下了饭菜,我们的味觉就一个字,“辣!”。当晚,我们七个人衣服都没脱,挤在一张木板床上休息。</p><p class="ql-block">没完没了的路,没头没脑地走;没前没后的山坡,没灯没火的村寨;没知没识的青年,没心没肺地睡着了。那年,我们走进了深山。</p> <p class="ql-block">魏和平 贵州岑巩县羊桥公社插队落户,1970年底安排在贵州岑巩县商业系统工作,1984年调浙江余杭县交通运输,1989年调上海船厂工作至退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