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土堡和北唐儿庵（长城文化体验191，水头到样边（上））

宁肃

有些风景，可以一见钟情。有些风景，可以倾情一生。如此风景，只能是风吹进心的，可以鼓荡你的精神、牵引你的灵魂，令你幡然脱世，不梦不醒……走读长城有些年了，从壮年走到了老年。不用说，走得伤痕累累，甚至伤心；走得筋疲力尽，甚至无望。但腿依然在抬，脚还在迈。这不，又迈上了水头到样边之旅，第三次全程。

1、水土堡的不期而遇，与水头长城体系的认知
水头，是个小山村。不是故乡，却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地处太行山北缘、京冀交界地带的水头，属河北怀来县治。据说，南山有泉，终年不绝，沿挂枝庵沟北流，最终注入官厅，故得名“水头”。
水头，是段野长城。不止沧桑，还有原始而美丽的风光，是山水泼墨与长城勾勒的画卷，百看不厌。行走水头长城，可以访古，可以明史，可以田园观景，可以登山健身，甚至可以圆梦。正是凭着一种复合性的情感，比如墙迷之于长城，老兵之于战争，农民之于乡土，我一次次地走进京西大山的皱褶里，拜谒心中不死的图腾，就像藏民的转山、教徒的朝台一样，吃苦受罪，心甘情愿。
已经六番水头了，但水头到样边这段长城的全程穿越只有两次，一是秋天二是夏，再来一次春天的穿越吧，边走长城边赏花。美好的长城段落，是值得四季都来的。果然，一上山，遍地杏花白，但花丛中的行走不一定全是幸福，还有斜切的滑和荆棘的扎，总要伴随的。收获，应该有代价，这点不可怕。

图1 向长城进发（东南向）

图2 发现独立树（西向）

计划此行的起点为水头村，终点为庙港村。其中的长城段落，是水头村东南的北唐儿庵口到庙港村东的庙儿梁口；南连挂枝庵，北接大营盘，包括水头村、外井村、庙港村三段；明时为内长城，属九边十一镇的昌镇、昌镇三路的横岭路。横岭路下四营城，除庙儿梁口明时属横岭城外，从柳树漥到北唐儿庵的其他五隘口均为镇边城。

图3 《四镇三关志》昌镇形胜（局部）

这段长城位于南北走向的山脊上，山体的东西两侧各有一条大致平行于长城的宽大谷道，东侧分布着横岭村与镇边城，西侧则是庙港、外井沟与水头村。从东边的谷道上长城较远，但地势和缓些，而从西侧上虽近点但攀升明显。抵近长城最方便的地点当属水头村，高差小、距离近，从村口徒步半个多小时就能上墙。但由于特殊原因，队伍提前下车。钻进东向山谷时，已望见透空的横向山脊及敌台。可以认定，正前方天际线的最低处便是轨迹上墙的垭口。但此垭口非彼垭口，计划上墙的北唐儿庵口在此垭口之南，要翻过一座山，现在还看不到。
　　预定轨迹的小路虽窄，但毕竟有路可循了，于是加速前进。走着走着，我发现右前方有墙体扑来，想当然地想是长城由南向拐西南的主线，于是就近上墙。我这一转身，后面跟来几位队友。上墙倒是不难，攀升不过几十米，但上来发现只是一个土围子。凭经验，直觉为“堡”。其轮廓方正，边长70米左右；四面夯土墙，夹杂些小石子和碎石块；相当破败，不过一两米的残高，四角格外高些，貌似角墩。墙内遍地野草干枯，不见房屋基础。

图4 水土堡（东北向）

想起资料里的“水头三堡”，西南的“圆城子”已经亲临，东南的“水石堡”也已拍过，只有“水土堡”未曾谋面。于是，调出地图，察看地形，眼前的土围子可推断为“水土堡”了。没错，符合地图上的三堡方位及关系位置，也接近长城网上的相关资料。

图5 水土堡（西向）

此堡东南向，不远处明晃晃地发亮的石块遗存，当为“水石堡”。前几天，萧老师等几位老友刚去过，知此堡随山就势，周长约100余米。其形状不够规则，但为条石砌就，墙体厚重，宽达4米，加之碎石填馅、灰浆灌缝，相当坚固，但多残破，几段坍散。其南、西、北三面陡峻，故立面突出。据说，此堡曾作炮台，原有几尊铁炮遗存，“大跃进”时被砸掉大炼钢铁了。

图6 水石堡（北向），2018-10-14

图7 水石堡与水头长城西段（南向）

图8 水石堡（西向），墙友提供

圆城子、水石堡和水土堡，均在长城外侧，有一定距离。其中，圆城子距长城最近，建筑等级最高，既为战斗堡垒，又是囤兵城；水石堡距长城较近，建筑质量较好，既是战斗堡垒，又是炮台；水土堡距长城最远，建筑品质最差，既是战斗堡垒，又是城外基地。三堡都位于沟谷中要道一侧山梁，有居高临下优势，利于卡谷控道，必然都是战斗堡垒，具备相当的自主攻防能力。否则，孤悬城外，缺乏主线支撑，地位相当危险。同时，三者都有另外的任务或者身份，圆城子和水石堡的好说，争议不大。原以为，水土堡的任务相对单一，只是卡谷控道，防敌沿谷道顺利冲击长城主线。但这种远离主线又堡墙简陋的城外兵堡，比前两者要脆弱得多。甚至以为，说不定是长城主线修筑之前的“兵堡+烽火台”的松散防御体系，象山西常见的无墙连接的那种。经与萧老师讨论，此堡有可能是前方给养生产基地，毕竟守长城主要是备战性质，真正作战的机会太少了。那么，守城之兵完全可以在和平时期和“敌情淡季”前出长城之外，选择距长城不远且水土条件较好的地域开发种植及放牧。一旦有报敌情，能战则战，且战且撤，适时回墙，投入主线战斗就是。
　　眼前的水土堡，南北两侧各有烽火台矗立，均为夯土结构，也都风化严重，收分失调。其中，此堡西南向的烽火台很近，且有墙体延伸百米相连。正是这座堡和这道墙误导了我，还领几人擅自脱队，真是大错特错。这是一座基本正方的烽火台，四周有石质围墙坍塌在地，围拢一圈，似为墩院。查资料，此为水头4号烽火台（怀来59号烽火台），北侧隔谷的那个是水头2号烽火台（怀来57号烽火台）。其实还有水头3号和1号烽火台（怀来58号、56号烽火台），只是由于坍塌在地，远观不见。

图9 水头4号烽火台（西南向）

图10 水头2号烽火台（东北向）

图11 水土堡及其周边烽火台配置

此堡地处山梁，展望良好，可以得见东南向的水石堡。若从空中俯瞰，“水头三堡”呈三角形配置，相互间有烽火台沟通联系。其中，水土堡有水头4-1号烽火台（怀来59-56号烽火台）与长城主线相联，并通过5号、6号烽火台（怀来60、61号烽火台）与圆城子相联。而配置长城西侧谷道的庙港、外井、水头一线烽火台，在谷道西则的山脊上逐一相望，可把谷道北面怀来盆地一带乃至南山联墩的烽烟敌情接续传报过来，由水头10-7号烽火台（怀来65-62号烽火台）传给5号烽火台，进而向水石堡、水土堡、圆城子和长城主线分发过去。之所以水土堡与最近的4号烽火台有墙体、与水石堡有小路与长城主线相连，可认为是堡或主墙派出的烽烟传信机构。如此，水头三堡与长城主线就构成了完整的信息传报系统和攻防一体配系，虽孤悬城外危险，但职能多重、作用重大。

图12 水头三堡及其周边烽火台配置

图13 水头长城西侧烽火台配置（北段）

驻足堡墙，展望东南，已见北唐儿庵圆台。细辨，应为北圆台。南北圆台，是水头长城北唐儿庵口的显著标志。看似水土堡所在山梁正逐渐东南向抬升，我说“如果下去，回到北侧山谷里的小路上垭口，就把垭口到圆楼的那段丢了，作为水头到样边段的穿越不完整。想不想去看圆楼，还有北唐儿庵口？”大家说想，那就沿山梁小路直奔远方的圆楼吧。此时，还不知我的诱导有多么糟糕，当时只觉得对不起领队，我们没有报告就脱队了。团队户外，此为大忌！在此，郑重道歉，“领队，兄弟知错，对不起！”

2、北唐儿庵口的关口，与南口战役的大辱
在水土堡，确可看到不太远的圆楼。我确认，那就是水头长城北唐儿庵口的方向。于是，沿东南向山梁上的小路缓坡上行。开始走来惬意，但走着走着小路没了，只好在过膝的灌木及草棵子里生切。甚至，越抵近圆楼灌木越高，先是过腰，再是过胸，然后过头，虽难以称“乔”，但却是高“灌”了。树枝子撞头、划脖子，刮眼镜、勾背包，太讨厌了。心想，钻树棵子比爬断崖都受罪，这都是我给大家找的累。

图14 直插北圆楼（东南向）

终于抵达北圆楼，即水头8号敌台（怀来139号敌台）。此台位于水头村东的南北向山梁南端，脚下便是北唐儿庵沟。此沟合水线与长城主线相交处，便是《四镇三关志》里的“北唐儿庵”。“北唐儿庵，嘉靖三十年建，平漫，通众骑，极冲。”严格讲，此处并非“北唐儿庵”，而是“北唐儿庵口”，甚至是“北唐儿关”。庵，在明时指小型城堡，而非现代意义上的宗教场所。窃以为，真正的“北唐儿庵”说不定就是“水石堡”，虽然它在长城之外。

图15 抵近北唐儿庵口（东南）

正是由于此处“平漫，通众骑，极冲”，才要重点加强筑垒和防卫力量。于是，过北唐儿庵沟，南面的东西向山梁上也有一座圆楼，即水头11号敌台（怀来142号敌台），与沟北的8号敌台隔谷相望。二楼之间，还有两座敌台及两座战台，从北向南依次为水头1号战台（怀来19号战台）、9号敌台（怀来140号敌台）、10号敌台（怀来141号敌台）、2号战台（怀来20号战台）。这4座敌台和2座战台，构成了北唐儿庵口的主要封锁力量，近弓远枪顶有炮，密度够大，火力够强。其中，谷底的9号敌台正当其冲，为关口防御核心；两侧山顶上的8号、11号敌台为重要火力点，与9号敌台构成铁三角；8号敌台和南侧半坡的10敌台作为镇口台，是9号敌台的臂膀；1号、2号战台则属加强的火力点，在于丰富与补充火力配系。300来米的距离上，拥挤着多达6座火力平台。由此可见，当年明军对北唐儿庵沟特别是北唐儿庵口是何等重视。

图16 北唐儿庵沟双圆楼（北向），2015-10-18

即便如此，防御体系完备的北唐儿庵口，还是抵挡不住敌寇的铁蹄，曾为外敌入犯之路径，历史上几番“破口”。《四镇三关志》卷十载，“由怀來南山越联墩土墻……由大山口正南行，水头分路。至从港口犯尖山頂、北唐儿庵、南唐儿庵、松树頂、秋树窪、挂枝庵，俱镇边一带地方。”
　　更可气的是，卢沟桥事变后，日军为达成北进张家口、占领察哈尔，进而分兵晋绥、席卷华北的目的，派出板垣征四郎第五师团及两个混成旅团等精锐部队开始进击南口，国军第13军以及陆续增援的第21师、94师、72师、独立第7旅和两个炮兵团迎击日军。8月8日，南口战役打响。双方共投入13万余人的兵力，在东起得胜口、西至镇边城长约100华里的战线上展开大规模拉锯式激战。
　　尽管国军装备劣势，且仓促应战，但将士殊死拼搏。日军在南口、居庸关的主攻方向上一再受阻，于是向南实施迂回攻击，于8月23日破镇边城防线。然后，日军主力北进横岭，又遭国军顽强阻击。后来，日军部分精锐回过头来经镇边城西的北唐儿庵沟秘密迂回、穿越长城，由水头、外井沟、庙港、石洞、十八家的宽敞通道直扑怀来盆地，抄了国军的后路。

图17 南口战役要图，源于网络

秘密迂回，在军事上是一个舍近求远而不得已的战术。而且，长达五六公里的北唐儿庵沟两侧山势纵列，如同狭长的口袋，利于国军设伏包围、关门打狗。遗憾的是，当时镇边城一带已是整个南口战役国军防线的西端未梢，配备的防守兵力相当薄弱，据说北唐儿庵沟一带不过一营兵力，甚至连观察哨也没有派出，这是军事指挥上的严重失误，更是南口战役的最大败笔。于是，日军顺利地沿北唐儿庵沟西进，翻过长城，血洗水头村，从而进入了闪击怀来的另一大通道。可以说，这对于国军整个防线的崩溃起到了关键作用。为此，日军特在翻越长城时举枪庆祝。这张日军在明长城北唐儿庵口得意欢呼的老照片，成为国军乃至整个中华民族之奇耻大辱。而敌人顺利达成战术目的、实现战役目标，据说是在汉奸的带领之下，此辱便更难以言说。

图18 日军在水头长城北唐儿庵口祝捷，源于网络

为记取北唐儿庵之耻之辱之教训，垭口东侧现立有“水头长城抗战纪念碑”，碑文为“日人明治维新，德国遣参谋本部麦克尔为之助，东瀛始知动员后勤之要，决战千里，必恃于此，数十年后，窥伺经营，祸我黎民多矣。廿六年南口之役，日军序战顿挫，乃屡增部卒，迂回我侧，突破水头于一旦，巍巍长城，终未得固。呜呼，我军非失于庙堂之算，非责于将士无勇，乃国力积弱，内忧频仍，后援难继，补给寸断，每思忠勇卫国之士，忍饥浴血，裹创林莽，袍染血淌，力竭而殇，能不怆然！乃施此碑，醒我国民，欲振中华，登高自卑，集腋成裘，旦夕以进，终能抵成，毋忽。”读罢，不免“突破水头于一旦”之怆然，深感“巍巍长城，终未得固”之遗憾和“醒我国民”之必要。我们必须面对这段历史，“旦夕以进”。

图19 水头长城抗战纪念碑（北向），2015-10-18

立碑是二零一三年的事，但那年的初春跟村长穿越南石洋大峡谷路过这里，这块碑还没有。那是我第一次走进北唐儿庵沟，既有风刮，还有雪下。一步一滑，走得相当艰难。但那碎石阵列的野长城，令人触目惊心。那种沧桑里的不羁，那种老迈的不屈，直击心底，战栗不已……

图20 北唐儿庵口（西北向），2013-3-23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走的竟是大名鼎鼎的北唐儿庵沟，走的竟是当年日军迂回横岭、直插水头、偷袭得手的路线。于是，我开始关注南口战役，关注镇边城、横岭和水头，那一段段泣血的野长城。作为后人，我们必须敬仰、拜谒、传承长城不死的灵魂。
　　镜头回到垭口，正处谷底的是水头9号敌台，南北向长方，其立面条石包砌，长15米余，宽近8米，坍毁严重，顶部堆状，残高仅4米多。此为水头到样边段的长城主线起点，往北将依次接续有25座敌台、8座马面和2座战台。“今天的台子够多，好好数吧！”
　　如果说，位于北唐儿庵沟合水线的水头9号敌台为此行第1台，其北侧只有几米之距的1号战台则为此行第2台。战台，也是专门用于对敌射击的台体工事。广义讲，战台也属敌台范畴；狭义上，战台是敌台中相对小型的补充性的敌台。此处的1号战台正是水头9号敌台的火力加强与补充。此台也是南北向长方，长13米余，宽6米多。其东西陡坡，石基深厚，立面以条石包砌，灰浆灌缝，顶部稍平，残高6米余。从日军祝捷的那张老照片上看，现1号战台当时为石基砖体的空心建筑，南立面有1孔箭窗，砖券脸已经部分损坏；窗下有方形射孔，也有出水口（通风口）之说；腰间砖拔檐明显，檐下条石基座，遂疑此战台原为空心敌台。现9号敌台地处谷底正中合水线上，海拔1228米，比1号战台的1235米还低，疑为关城。据相关资料，北唐儿庵沟是从镇边城通往关外的重要通道，甚至是当年京师西去坝上的另一条骨干通道。当年，这里建有关城，只是已经坍塌了，仅遗留条石基础和残砖乱石，其规模和形制不见资料。

图21 水头1号战台、9号敌台（东南）

图22 北唐儿庵口（北向），上2015-10-14、下2019-8-18

这里的故事太多，谜团也多……

注：未标注日期的相片，均为本次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