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黄昏，麦色！

锅底洼人

那年，黄昏，麦色！

     那年、黄昏、麦色！

锅底洼人

      一棵灌满了浆的麦子，在听到夜空有了布谷鸟巡游的叫唤后，脸“刷”地就黄了。

恐惧是会传染的。

麦子的绿在渐渐的变淡，仿佛它身上的那件绿纱衣被风掳走了，在视觉中飘得越来越远，像农田村舍的袅袅炊烟似的在风中一点点的淡了、散了、没了，最后现出了它的裸肤色。接着，一棵、两棵、三四棵、五六棵的便“刷刷”地一片接着一大片又一大片地感染，最终全部变了色。

江南的麦子在六月时说黄就黄，就那两天的热风一吹，一头的青丝便染成了黄发，变了光阴。而现在当我开车侧望这田野的麦色时，仿佛已能够看到那将要到来的景色即将出现了似的喜悦。

记忆是春夏的草，割了一茬，另一茬的嫩叶又冒了出来。而麦子收割了却要再等一年，此时，我却又想起了小时候收麦的情形。

那时，我家本是街民，并不会种田，由于父亲成分的缘故，我们便成了压缩对象，成为了下放户。我没有优渥的出身，却生有麦子不羁的性格，虽也带着伪装的刺，却摆脱不了阶层的虚弱。而母亲仍极力地黜浮踏实，在命运的夹缝里领着我们从藩篱下艰行。

我八岁的时候才真正知道我家有块八分的耕地在哪儿，那是块自留地，也是口粮田。八分地在农民的眼眶里很小，而对于我家来说却很大，因为我们并不会种田，到了农时节气，都是请会种地的亲戚帮忙收种。好在我家有许多亲戚在村子里，记得帮忙最多的就数我的表舅和另一个表姐夫出力最多的了。表舅约莫四十来岁，是个标准的实诚人，话不多，却总是起早带晚地抽出空来帮我们干些诸如挑猪灰、挑粪、挖墒、翻地这些重农活。另一个表姐夫略年轻，人也比表舅油气，特别是喝到酒的时候就更好表现，一套一套地不知道说些啥。

没有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也许不会懂得这“粒粒皆辛苦”诗句的涵义，更别说那些播种、栽秧、施肥、灌溉、除草、洒药、收割、打谷、晾晒、运储这些农活了，单就拾麦穗，若一天坚持下来，小小的我都觉得细嫩的腰快僵硬得直不起来。而正午的阳光更灼人，只一天，面額、肩背的皮肤颜色就像晒成了红沼虾，再加上黄昏暮色一抹染，更似沼虾调了味，酱红酱赤的像刚出了锅。不过，小时候的我每每去做这种教科书中普世励志的神仙教导实践时，对其主旨的东西虽不能甚解要义，只偷懒地浅尝辄止，一点也不想鞭辟入里。但有些东西却是能引起我兴趣的，令我觉得兴奋的。印象中好奇的东西很多，那种田野景象的意味，天水之色的诱惑，麦子、稻谷、野草、野花、还有沟沟汊汊的河水蕴含都令我着迷，嬉闹其间，便觉得心旷神怡。幸好，在那个懵懂年龄，快乐的获取是极单纯的，只要稍有嬉闹的场景让我融入，从早跑到晚便会觉得无忧无虑。

要说这田间景象什么是最令我难忘的？那非黄昏的麦色最刻骨而铭心了。在麦色的黄昏，那故乡的暮色是令人忧郁的，同时又让人兴奋、迷恋、甚至沉醉于中不难自拔！你或许不一定会相信，它对于我来说，像是在暗示着某种意义。这种颜色有着自命不凡的骄傲，像金子在闪光，闪耀着迷人的光彩，让我崇拜、痴迷。虽然我知道它并真的金子，也并不是因为它是什么贵金属让我崇拜，而是痴迷于它的颜色，它的颜色虽不像太阳的光辉，也产生不了热力，更不是光明崇高的能量，可我却痴迷。为什么？没有答案，或许是因为曾经与我有过某种关联？或许是因为我心里不愿它的影像消逝吧？

那色彩是种黄金的黄，黄得我疯狂、疯癫，毫不夸张地说，它在我的心里，有时就是一剂安魂的药。我沉迷于这份黄昏的暖色，我知道这个它不会是属于我的，但在领略并享受了这融融泄泄的暖人的一抹黄昏之光后我更知道，这暖人的光是有我一份的。那是这世上最好的一束光，能够照亮内心，也能照亮我今后的生活。我与这束光对过话，它也曾于我的内心折射出过东西来，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我至今也说不清，是隐喻？是静止？还是某种寄托？谁知道呢！我只知道当时我曾有无限的感慨在心里荡漾过，在一望无际的像蒸馏出黄雾的田间里，有一两只惊飞的野鸡打破了安静而远去，有从远处而来的足音渐近，有小桥下农船的篙橹搅水声如不息的传说在讲述，有古典的、庄重的、明亮的、辽阔的油画印象供我观赏。

其实我还是蛮幸运的，因为我从小便能够获得这份我所喜欢的、难寻的、恰逢其时出现的光景呈现于眼前，并于心底积淀。或许这就是能够稀释、调和生活中常常会有的曲折和那些黑暗因素，能够让生活的色调变得更温和些、明亮些、优雅些，变得清晰而不再模糊也亦未知吧？

色彩，有时才是这世间最美妙的语言。

麦田是浪漫而朴实的，田间地头的麦色已静静的沉浸入心灵的深处，连片的麦穗在暖风中变色，淡了绿而泛出汹涌的黄色波涛，从远处，从四面八方一波一波地袭来。麦穗儿在波浪中扬起高傲的头，齐刷刷地仰望天空的骄阳，聆听那太阳下布谷鸟在云的布景中歌唱。夕阳快要落下而又在迟疑的那一刻，我不仅可以看见田间地头渲染出的橙黄与天边的红色，晚空深蓝，初升的月白在与之突兀冲撞，还有灰蒙的村舍，浅黑的人影，墨黛的树绿与泥土的深灰色融合出的影像，影像中还有点点缀缀的红、黄、绿，蓝的光斑在跳跃，所有的色彩在视觉里像喷涌的岩浆在搅拌、在变幻、在虚化、并沿着水乡河道优美的弧线，向着纵深的天际边缘延伸、流淌、饱和而丰盈，最终聚成为注入了鲜活的、流动着的情感血液而成的记忆之海。

色彩是最美的语言。

黄昏的麦色，像给天地抹上了唇膏，厚淳、浓艳、极致、生出一片超越了想象的魔幻黄金气氛，在这个瞬间完美得似液体般交融在一起。对我而言，这黄昏麦色不仅仅是喜庆的光芒，它还是农民劳作中勤辛故事的记载与情感表达。黄昏的麦色映射在天空的云霞之上再从广袤的天空纷纷而下，奇异地朝我压迫而来，这柔和的光线、优美得让时间停留，让身体放松。它是浓郁的、典雅的、充满诱惑的，又是暧昧的、和谐的、自然而谦虚的、让人觉得充满了复古与怀旧的气蕴，让我尽情地在故乡的黄昏中享受着这光浴与自由，并且尽情展示着只属于我的洒脱想象。

但愿记忆会像春夏割过的草又能重新生长，让这份橙色黄昏的温暖，像一盆冬火的灰烬启蒙并孕育出我意识中的那份亲情挚爱的真实品质，这份珍贵真情一旦从心底被描绘出来，就一定超越了这世上的一切可见之物，成为崇高之上的崇高情感。

一片麦田，在收割后我捡了一下午的麦穗。傍晚时分，还在等待装船，因为我家住在街上，并没有船，所以农忙时须借用，这就得等别人家用完后才能够借着。等待虽然令人焦急，但正好可以闲里忙着再捡拾麦穗。这时，黄昏的天色已像我晒红的肤色一样，但它的情绪马上就能消退下去，而我的却不能，大约要一直残留到秋。

夜黑了，风起了，晚凉了。

捡麦穗的我，视觉已朦胧得看不出麦穗落在田地秃茬儿麦草根间的影子，月亮升起来帮我照明也无济于事，不起效果。眼睛只能放弃徒劳无益的寻找，与母亲一道，转向洒满银光的河面盼望装麦把的船影出现。

风大了起来，母亲将麦捆拢成一堵挡风的墙让我躲在避风处，母亲又从竹篮子里拿出带来的最后两只白粽子递给我充饥，然后自己又披上带来的一件旧外衣向河边走去，在清亮的月光下伫立，一个人静静地立于月下等候船影出现。

此时虽说是六月，夜晚田间的野风吹在汗津津的身子上还是有点凉，稍一大意，还可能会感冒，而在望着母亲的身影孤零零的伴月时，我却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初夏的夜风还是很凉的，但它已控制不住我的困倦。我的浅梦中也觉得有一丝丝凉意来袭，但一想起黄昏的景象来，竟生出了一阵暖融融的感觉了。这一次，在我梦的黄昏氛围里，有农舍晚炊的烟雾、有黄昏中落于花草的蝴蝶和像极了烛光的夕阳红光，我将这些元素拼凑于一起，在梦里试着勾勒一幅既梦幻又富有的光影暖境。

开始有蛐蛐儿的声音。听着很多，都悄悄的溜出来了，但不知躲在何处，只闻其声，不见其影。还有其他不知名的虫豸和鸣，在故意打乱我的鼾声，搅浑我黄爽爽的麦色梦。远处树上的鸟儿歇下互祝晚安的问候，一条野狗从田头猥琐地伸着头窥视了我们一眼窜了过去，却引来了夜风带着蛙声一道起劲儿地追逐而去。我的稚嫩鼾声是无论如何碾压不过蛐蛐与昆虫们的共鸣了，或许待一会儿装麦把的船来了，待靠岸时，或许我的欢呼声是能够抵达弯曲河沟那寂寞彼岸并压过这蛐蛐声的。那时就会有河水在船头上欢腾，船头也会尽情碰撞出对水岸草的热情。

晚风有点凉，迷糊的浅梦中，我能感觉到皮肤皱起的鸡皮疙瘩化成了铠甲在抵御虫豸叫嚣的聒噪，保护着我潜入麦浪之中，在睡眠中欣赏金水潺潺，麦浪涛涛，暮光悠悠，还有船篙与船帮的摩擦声与河水声伴着晚风的声音传来，将我的想象带去遐想中的河岸边缘。我的思绪也许会在月光下面变得忧郁，并盼望着那平静的河道上，有飘浮着的一条装满了麦捆的船，船上麦把的色彩依然是暖人的黄金色，撩人心动的惬意、浪漫、清爽、舒适，洒脱、清爽，仿佛能够治愈我的怀旧忧郁症，还有彩云在飘，在孜孜不倦地向着天边追月而去，像在追逐我彩梦的步伐，一直到一处特别遥远的云端，而后一道搭乘一缕金光，穿入一条无法丈量的隧道。

不知道在温暖的光色中穿越了多少时，当我看到隧道的尽头时，隧道口却被凝结的雾封闭了，萦绕成了雾墙。我从半空鸟瞰，天地间所见的尽是黄昏麦色，我一头撞了上去，身体随之跌落，下坠、下坠、再下坠、然后戛然而止，瞬间溶化在了这金色暖融之中。梦里的田地与天边都长满了麦子，黄爽爽、金灿灿、暖融融的喜人，而梦里的黄昏是暖和的，也是更暖人的。

后来，梦醒了，船来了。

而我这一觉是被母亲叫醒的，醒来后才发现，这暖和的感觉原来是来自母亲从家里带来的那件在晚凉时她穿上又脱下的外衣盖在我身上起了的效果。但无论如何，在以后的年月里，这个暖心梦还是长久的记下了，因为这个梦里有黄昏中的麦穗暖色，更有母亲那件披过的暖衣！

2023年4月26日作于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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