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在赖村

出岫白云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第三章 吃在赖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三十年前……我一般讲到赖村,都必须声明这么一句,否则将被现今的孩子们骂:“你骗人!”鄙人自认为志诚君子,并不骗人,我说的是三十几年前的赖村。闲话休题,言归正传。三十年前,赖村的野生甲鱼比较常见,聪明的人琢磨出一点捕捉决窍,间或就能从鱼塘的淤泥中摸出一个圆饼,哐当一声扔在桶里。缓缓地,圆饼伸出一头四足,好一个甲鱼呀!甲鱼肉不多,去壳又吐骨,吃起来也费劲,比起企刀下的猪肉来,差远了!后来甲鱼行情开始看涨,提到赖村街上,卖钱可以剪布做一件衣服。赖村的公职人员,口袋里有两个钱,在农民面前有得瑟的资本,吃腻了猪肉,寻些稀奇物事来打牙祭,这样就把甲鱼的行情抬高了。宋于流是捉甲鱼的高手,那天捉了一只大甲鱼,用草绳一系,就要上街。他老婆丢下烧火棍,从灶前冲出来拖住男人,“我们的甲鱼不卖!我们自己要吃!”男人说,卖了甲鱼,剪布做件衣服你穿!女人说,“我宁愿穿烂衫!”</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我这么费劲讲这个故事,是因为觉得这个故事十分独特,与赖村固有文化格格不入。俗话说的是,“人生在世,吃穿二事”,吃字本来排在穿字之前呢。可是赖村人讲这个故事时,一致嘲笑这个妇人贪吃,取舍失当;我却很欣赏这个妇人的务实不尚浮华。赖村人喜欢外在的排场,“竹篙上晒番薯片——喜欢摆”,穿戴,比吃喝重要多了。经济学上有一个“恩格尔系数”,指家庭日常饮食开支占总收入的比重,占75%以上则为贫困,占20%以下则为富裕。经济学家如果来到赖村,他的研究结果将必定会失真:赖村人如果挣十块钱,绝对舍不得吃掉七块五,他顶多拿一块钱去吃碗粉干。经济学家会说,赖村人恩格尔系数已达到大富阶段,赶超欧美了。</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中国人的吃苦耐劳举世闻名,赤手空拳能筑长城,吃草根树皮能走长征。赖村人绝对是中国人中的杰出代表,好像吃什么都能生存。一个外号叫张飞的人,要从赣州走回赖村,腹中饥饿,囊中又只有五分钱。他去买了盐,纸包着,饿了吃点盐,咸了就在路旁沟里喝水,居然也走回赖村,不曾饿死。这个故事我从小耳熟能详,假如不是有人故意瞎编,哪咱赖村人应该真的禀赋非凡;放在金庸小说里,比得上《神雕侠侣》中的裘千尺,困在深穴中能靠一棵枣树生活十几年,还能口吐无人能敌的“枣核钉”。吃盐喝水的故事从小激励着我,以为怀揣五块钱足可以周游世界。我十八岁那年,为了省七毛钱的车票,从宁都走路回赖村,结果路上吃馒头还花了一块二。幸好我不需要长征,否则难保不会在半路成为饿殍。</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我小时候跟着大人吃酒席,那种感觉终生难忘。长者坐上席,举起筷子,号召“箝哪!”他的筷子伸向哪里,席上诸位的筷子也必须伸向哪里,否则就是呆、傻、二,不懂规矩。长者的筷子放下,大家的也跟着放下,谁也不得多动一下筷子。这种近乎完满的平均,说明共产主义在赖村早已实行。咽完了嘴中的菜,长者端起酒碗,又号召说,“喝”,大家就喝一口,放下碗。没有人敬酒,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是敬酒;我见过一次敬酒,看得很稀奇。敬者走到另一桌,扬起脖子与相识的人干了一碗;主人怫然不悦,“敬什么敬,又不是你家的酒!”</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仓廪未实,礼节不举。当年乡人的眼光看来,敬酒的本质是变着法子多吃多占、多浪费!酒是稻米中的精华,岂能乱糟蹋!现在的人们与人喝酒,看见人家喝多了,喝吐了,心里哪个高兴呀!年轻人能理解三十年前人的心态么!说到底是穷字作怪。“一饭一粥,当思来处不易;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多年前读刘震云《一地鸡毛》,开头第一句便是:“小林家一斤豆腐变馊了”。一读此句,我就喜欢刘震云,他必是一个关心民瘼、忧怀苍生的人。豆腐怎能算是小事!我小时候,半夜起来磨豆腐,乃是生活中难得的重大事件,殊为不易。世上有三苦,挑担、挖土、作豆腐。我的小学老师宋源长有水平,掉的书袋我依然记得,他说,挑豆担浆叫做“肩挑日月”,转动磨盘乃是“手转乾坤”呢!豆腐压好,两人各持一端,叫一声“一,二,三!”同时翻转,掀开滤布,看那光洁如玉,成就感油然而生!有一回,我亲眼看见一户人家在翻转的时候,两人动作方向相反,虽然也喊了一句一二三,却将那历尽半日辛苦方才制成的豆腐翻落在臭水沟里,那小媳妇哭得那个伤心!谁能懂她的伤悲!</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宁都人都说豆腐是东山坝的好,我去了东山坝专门吃了之后,不能认同,还是觉得赖村的好。赖村人做豆腐,用的滤布乃是苎麻制成,孔洞致密;别的地方的滤布乃是纱布,适宜做蚊帐,用来滤豆腐恐怕是“大材小用”了。赖村豆腐之白嫩细腻,冠绝四方,但是并未为世所知。有一年我陪同一个长者路过赖村,餐馆里吃饭,有一道菜是煎豆腐。水豆腐切得三指宽,锅中煎至略有黑疤,青椒和入,略焖一下,端来面前,简直绝了!长者吃后赞不绝口,此后多年念念不忘。这道菜纯粹是豆腐自身的清香,不比其他的“豆腐焖鱼”“豆腐炒肉”之类的,靠别的物料来增色;犹如一位农家子弟考上公务员,靠的是自己的本领!</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刘震云说的“豆腐馊了”诚非美事,但也平常。霉豆腐尚且能吃,何惧一馊字乎!钱钟书的小说《围城》中,写几个教授到江西,旅馆中用生蛆的肉来待客,声明这不是蛆,这是“肉芽”!现在回想起来,我能否保证我小时候没有吃过长芽的肉,很成问题;乡人自给自足,凡百事物都自家动手制作,又无冰箱,馊豆腐有吃,乃是富足的标志。“壶内酒浆终日满,砧头豆腐惯常馊。”邓小平的女儿邓榕回忆父亲在新建县时,经常吃馊菜。出身赖村的读者看来,此亦常事也。我读初中时,一个罐头瓶装着的菜要吃一个星期,到第三四天就已馊了。我能与邓爷爷做着相同的事,真应该感到自豪。多年来我自诩“铁打的肠胃”,大约是自小锻炼得百毒不侵了吧。现在我家里一顿吃不完的青菜,立刻被老婆丢弃,即使是我最爱的荷包辣椒也不例外,我抚今追昔忆苦思甜也感化不了她,真正是暴殄天物!“霉豆腐”,在中国饮食文化中,现今还没有“臭豆腐”的名头大。臭豆腐全国各地都有,霉豆腐形制口感都胜于臭豆腐,但是似乎还令名未彰。十几年前我曾写诗,力陈霉豆腐之妙处,有个作家看了印象深刻,一字不漏地抄在他的大作中。现在重申一下我的著作权。我这首诗,写的是赖村霉豆腐的作法。当初我发的文章是这样的:</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昨天介绍了霉豆腐的做法,好像反响强烈。一下子成了热帖呢。朋友说,何不以诗记之?于是就写了这首诗。用古风来写霉豆腐,不敢说绝后,也恐怕是空前吧。诸君看这首诗如有不明白之处,可到那里去看看。我句句都有注解,否则谁也看不出我写的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诗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白璧无瑕发清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一帧江雪映寒光(洁白的水豆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杨妃骨肉凝脂滑(豆腐以嫩为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蜀相经纬一寸方(切成一寸见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列排赤壁江边石(放于大一点的器皿中一块一块排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猎猎西风吹夕阳(在风中风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无情最是西风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小乔转瞬叹珠黄(风干到四角成焦黄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剪裁锦绣满床笏(取一纸箱铺好稻草一层草一层豆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杜娘轻开百宝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满腹珠玑莫泄漏(封起纸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寄往名山善珍藏(贮于暖室之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揖别君王方十日(放置十天左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如何廉颇忽鬓霜(豆腐长出白毛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鬓霜不改英雄色(长了白毛仍是好东西呢)再请长缨上沙场(差不多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无盐莫效西施颦(没有盐的豆腐是不好吃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红尘一笑倚刘郎(裹上辣椒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刘郎但恨相见晚(豆腐与辣椒粉是很容易相粘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香酥红袖入洞房(然后放入坛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合欢三日念恩深(三日后食盐渗入豆腐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长街沽酒劝客尝(倒入五十度白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此身但作酒中客(酒要盖过豆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不怕他人骂狷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二月春风不曾见(贮存两个月白酒的气味可以散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欲待提携上庙堂(可以吃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一朝觉醒扬州梦(从酒水中捞起豆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红袍依旧渍芬芳(红红的香香的你不流口水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如果要从这世上找一种性价比最高的菜肴,哪就非赖村的霉豆腐莫属!别的地方的所谓“豆腐卤”,用食用红来染色,终不自在;北京的“豆腐乳”,白白的什么也不裹,如同长成四方形的裸妇,怎么比得咱赖村霉豆腐的红尘倚笑、绛袍芬芳!这一层红红的辣椒粉,是可以夸耀四海的,人无我有的特色!</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赖村人吃辣椒的本领,令人称奇。五万赖村人中我又大约算是出类拔萃。吃辣,我可以睥睨群雄:拳打四川,脚踢湖南!且听我道来:朝天椒欲红未红之时,在砧板上拍扁,干锅和盐煎软后,用油一爆,绝妙好菜!如果辣椒具有足够的品质,可以吃得头顶冒出袅袅蒸汽,耳后淌过滴滴汗珠,过瘾,实在过瘾!小时候,辣椒是我的主要食物。一根铁丝,串着十来个辣椒,在灶膛的炭火里煨得半焦,取出用清水冲净,拌上油盐,这就是我们的下饭菜。这种方法,不用锅铲釜甑,简便易行,比洪七公的叫化鸡还容易做。我读初中时,常常和一干混蛋在一起煨青椒,在一堆木炭上方,把两片嘴唇撮成一个吹火筒,听那微微红光把青椒烤得滋滋作响。尽管灰头土脸,也吃得津津有味——小孩不知道什么是苦难。如果我带你到乡间去,在厅堂或厢房的一角,常常可以发现一个硕大无朋的大坛。你起了好奇心,想知道这是什么,我将为你演示:将坛上的一块镇方搬开,看见坛口上盘着一片棕榈叶;取出,就看见黄澄澄的辣椒浮起。一碗泡椒捞起来,放在你的面前,供你仔细研究:它有玉的质感,它有铜的色泽;看着就两颊生津,吃了更是胃口大开!它的绝配是,斜刀切成段,用来炒腊猪肝。这个菜若能适当推广运作,应该能与宁都三杯鸡一样,进入人民大会堂不成问题!</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近十年间,“宁都餐馆”忽然如雨后春笋,布满了赣州大街小巷;几个赖村人在北京工作,居然也合伙开个“宁都餐馆”。这是亲近家乡、抒发乡愁的手段,能把店开到北京去,其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它能挣多少钱!在我看来,全部的宁都餐馆,即使都改名为“赖村餐馆”,或许也不为僭越:那其中的主打菜,不属于赖村又属于谁!“擂缽蕹菜”是正宗赖村的“土做法”,宁都城里的“洋做法”是直接拿了去炒。土做法现已压过宁都、征服赣州,赢得世人称道。我小的时候对于赖村的文化尚未建立自信,偶尔用擂缽之法款待城里人,还有点羞惭:这太土气了。如此说来,当年的我,比鲁迅笔下的阿Q还不如。阿Q敢于嘲笑城里人:“譬如用三尺三寸宽的木板做成的凳子,未庄人叫“长凳”,城里人却叫“条凳”,他想:这是错的,可笑!油煎大头鱼,未庄都加上半寸长的葱叶,城里却加上切细的葱丝,他想:这也是错的,可笑!”阿Q对于自己家乡的文化是有自信的!我经过数十年修炼,才达到阿Q的程度!</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我虽出身山村,但是我可以开玩笑、同时又毫无愧色地说,我是吃西餐长大的!赖村有一道菜,煮茄子,真正承载我童年记忆。当年我家七口人,一个早饭要吃二十来只茄子!茄子在饭甑下煮,煮到它像老寿星一样具备“瘦、皱、丑”三德之时,便可起锅,卧在辣椒汤里,划成丝,好吃!每人一海碗,极合卫生之道,这不是西餐又是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赖村好吃的东西一时说不尽。赖村黄糍极为独特,以一种名为“大禾”的稻米制作,以长在深山的“黄斑榨”烧灰取碱,以槐花着色。近时奸商,以粳米为料,苏打作碱,色素染黄,将我赖村黄糍的美誉糟蹋得难以翻身,尤为可恨。</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赖村乡人的钱包愈来愈鼓,自信心也与日俱增。慢慢地他们开始鄙视那些拿工资的人:每个月就那么点钱,能吃什么!我现在还记得春生说的,“唉呀!粮管所门口坐了一只妇娘,手里拿了一根筒子骨,吃了又啃,啃了又舔,舔了又啜,啜了又敲!”春生说这个话的时候,边比带划,十分生动。乡政府下辖的七站八所,七八十年代何其牛B,正如梁漱溟先生说的“工人在九天之上,农民在九地之下”,直到八十年代末,我考上学校转个商品粮,还自我陶醉,觉得这是石破天惊的大变化。我读高中时,一个同学辍学顶父亲的编,进了工厂,当了个门卫,我还真心的羡慕过他!此无他,只因农民地位太低!孰料世事如棋局局皆新。有朝一日能让农民有优越感,总归是好事吧。但是,他这个优越感,只体现在“量”上,与粮管所的妇娘一根骨头啃半天相比,咱乡下人多么豪放呀:炸鱼块,炸得一脚盆满满的;买小肠就买一整付,拉开来有一公里长!赖村人以多为胜,也有为人诟病之处:宁都上三乡的“肉撮”(即赖村的“肉圆”),一斤猪肉放薯粉三两五钱,咱赖村人同样一斤猪肉放多少薯粉?两升!客官若问,一升是多少?两斤!宁都城里人蹙眉道:吃来吃去,赖村的肉撮最孬!当年,赖村人在席间举箸劝客吃肉圆,嘴里不说肉圆,只说,“来来来,吃一吃我家的薯粉团!”咱赖村人真有自知之明!</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说来说去,读者可能会烦了。怎不见你端出一碗像样点的好菜来呢?好,客官稍等!赖村家家有鱼塘,不愁没好菜呢。在孟子看来,“鱼我所欲也”,仅次于熊掌。村里成片的鱼塘,只隔一条窄窄的埂。有一年,我家干塘时,有一条鱼跳到下方池塘里。我父亲在闲聊中对正风说,上次有个斤把子的草鱼跳到你塘里去了。正风说好。过年时,他捉着一只两斤的草鱼来我家里。当年民风的淳朴令人感叹!</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十几年前,我每次回到家里,父亲为了招待我,一张四方网结在两根竹篙上,我与父亲一起下池塘捞鱼,一阵大呼小叫,白鱼跳珠乱入网,有的鱼将我胸口撞得生疼!后来,我好像越来越矜持,不愿下水,父亲又发明了“吊网”,他一人操作,我皮鞋锃亮地站在岸上,袖手旁观。爸爸你为何要对我这么好?</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在乡下,鸡肉算是上等美馔了。三牲之中,居于首位,故赖村谓之“头牲”。有客来时,主人盛情,捉起一只鸡来,右手操着菜刀,正要动手,客人必是受宠若惊,将主人的菜刀抢下,连称不要不要,随便吃点青菜就是了!那只可怜的鸡,吓得魂飞魄散,啊哦啊哦地喊冤。它此刻的命运,取决于来客的身份地位。在我童年时,过年时去人家做客,大人事先还吩咐我说,肉圆上面堆着的几块鸡肉,顶多只能吃一块,否则就是不懂事。过年杀一只鸡,从初一到十五,客人来来往往,都指望着这只鸡充门面。一只鸡煮熟剁成两半,抹上盐,挂在屋梁下,承接着百年老尘。来客了,剁一小块。又来客了,又剁一小块。剁到正月十五过了,将左手一松,把那反复握了半个月的鸡爪,在砧板了喀嚓一声剁完了事。鸡是如此珍贵,所以杀鸡时,岂能忘了祖宗。我的家乡,凡是杀鸡时,都提着鸡到老屋的大厅堂里,在祖宗神位前操作。鸡血沿着刀锋,汩汩流入一碗清水里。鸡在痛苦中流尽了血,双眼闭上,不省鸡事。将鸡血滴在神位脚下的墙根上,作为供献蒸尝。杀鸡的人邀请天上的太公太婆们,来,吃鸡哟!这一切,都透出一种中国特有的幽默。鸡被我们吃了,祖先们只是看了一眼而已。“祖德流芳”,祖宗的胸怀,当然赛过高山大海,看见自家的儿孙迈入小康,丰年足鸡豚,一定感到高兴的吧?过年时杀的鸡是线鸡,体型硕大。这时,杀鸡有讲究了。脖子的刀口要平整;扯了毛后,不可开膛,只从腹尾部开一小口,掏空内脏。整鸡煮熟后,黄澄澄的,十分诱人。它将被放在一只篮子里,大年初一时,主人提着,还有一壶村醪,四处敬献:敬天、敬社神、敬土地爷、敬祖宗。所以,这只鸡必须有一点看相。那一年村里有一个楞头青,过年杀鸡时,用力过猛,将鸡头一刀割下,鸡血喷涌而出,顿时慌了手脚。在敬献时,他的父亲只好用一只竹筷,将鸡头串在鸡身上,心里对天地神明说抱歉,但是口中依然是念念有词,佑我人丁鼎盛,佑我五谷丰登。</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我先前从未对饮食加以专门的注意。参加工作之后,为五斗米折腰,又为了把这五斗米吃下去,于是对于菜肴颇有心得。我的手艺还行,十年前小孩还小的时候,常下厨,撸起袖子加油干,自得其乐,写一诗道,“厨下功夫素自矜,颠摇釜镬碧烟腾。稚儿作业涂鸦罢,轻剥笋衣第九层。”这是从我父亲种的竹林中挖了春笋,食之大快朵颐后写的。我之前写了《我说赖村》《赖村中学》两篇文章,今天这篇,纯属凑数,为了凑成个“赖村三部曲”。但是,凑也得凑得像点儿样不是?总得让人读了有点感觉,让人觉得咱赖村是个有文化的地方吧。动手之后,赖村的美食,一桩又一桩涌上心来,我才发现:这个文章要写下去恐怕三万字打不住!赖村土地,厚德载物;赖村同胞,食禄无穷!</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作者黄盛松,赖村人氏,鼓吹赖村毫无愧色。、、</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