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赖村

出岫白云

<p class="ql-block">我说赖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赖村”二字,我从小到大在填写各种表格时不知写过多少回,但是写文章宣传它却还是破天荒头一遭。文人能鼓吹自己的家乡,应该算是文化上的自觉;我写得好,镇政府是否请我回去吃米酒吃薯包,写得不好,乡人是否将我来骂:皆在所不计也。</p> <p class="ql-block">每当我说我是赖村人时,多半会遇到诘问,“你怎么不姓赖?”我每每反问:“石家庄的人都得姓石么!”我不责怪诘问者的弱智,因为他问得并非全无道理。说起来,赖村本是赖姓之地,否则赖村之名何由而来?此地本名“羊子垴”,唐贞观年间一个叫赖自耀的人从虔化(即宁都)县城迁到这里开基建村,真所谓“爰得我所”,几百年间还出了些人才。谁知到了明成化年间,一个叫宋才备的人带着五个儿子从庐陵(吉安)迁来此地,这一来,可了不得!赖氏八百年基业从此式微,宋氏却瓜瓞绵衍,居然成汤代夏,江山一统了。赖姓在赖村居然没有留一点可供凭吊的遗迹,八百年的历史就如粉笔写在黑板上,被擦得无影无踪,显示出历史的无限诡异。但是姓宋的人们,五百多年顶着个“赖”字的地名,却也不以为意,并不贯彻孔夫子的教导“必也正名乎”,没有改作“宋村”,可以算是有包容的胸襟了。前面所说的赖村,当然只是指小的地名;我之所以属于赖村人,是因为乡治设在赖村。作为一个行政区划“赖村乡”,赖村二字统摄了纵横三十里地的一块地方。黄、宋、温、肖四姓在此各据一方,关起门来夜郎自大。其他杂姓,在当年丛林法则的作用下,要么自强不息以获尊重认可,要么忍气吞声,夹紧尾巴做人。众所周知我姓黄,族大人多,百年来,与姓张的厮杀、与姓谭的厮杀、当然也与姓宋的厮杀。共同顶着这一方天,踏这一方土,厮杀完了,照样吃茶吃酒、嫁娶通婚;翁婿郎舅,见了面同样恭敬如仪,颇合圣人之道。恭敬如仪之后,有时免不了又要听族长的号召,在厮杀场上相见。我猜想,他们之间,大约就像是秦叔宝在阵前遇上单雄信,虚晃一枪就算了。新社会讲究法治,族大逞强的事明着没有,暗中的法则却是管用一万年。女子结婚时,要在当地认一个有势力的人作义父,称为“契爹”,以保今后在男方家里不受欺凌。认了之后,男子也自然跟着叫契爹。假如这位契爹财势足够大,小两口可能整天叫契爹契爹,叫得比亲爹更亲一些;反而称自己的父亲为“邻舍”。在我的上一代中,很多人称其父亲为“邻舍”。现在仍有少数人称父亲为邻舍。“邻舍!妈叫你回家吃饭!”或是,“我邻舍上街去了。”这个称呼向来我习以为常,现在忽然想起,觉得十分有趣。为何不叫爸、爹,偏要叫“邻舍”?细详之,大约是为了小孩能够顺利成长。如果小孩一天到晚叫爹叫爸,这当爹当爸的人如果福薄,就会招致促狭鬼的忌妒,难免不暗中使阴招整死小孩。叫“邻舍”,鬼神听了以为是邻居的小孩,何苦去害人家?回到契爹的话题上来,假如契爹家道中落,正所谓花无百日红,哪就门庭活该冷落,契爹不如邻舍,甚至老死不相往来者也大有人在。世道浇漓,人心不古,正是无可如何之事也。认契爹之风至今犹盛,除我算一个另类之外,我的同龄人恐怕都是亲爹之外有契爹。我当年在东北读书时对外人讲述此事时,讲者粲然,听者莞尔,同为浮一大白。</p> <p class="ql-block">像我这样自小读书又长年在外的人,自然不肯认契爹,而且对于宗族姓氏的观念也比较淡薄一些,有些言论常常引得老人摇头。比如老人倡议维修祠堂,我内心的想法其实是,破了就破了,倒了就倒了,那能修得这许多!由我自身上溯源流,一代代依次是:文翰、明纹、开瑯、士慜、运伦、华芬、才连、宜铭,接下来是我父亲、我。代代都建祠,这世上地面恐怕不够用吧?然而不然,各姓的耆宿,都有高度的自觉:扶宗祠于既倒,聚人心于未散,舍我其谁!我在赣州常收到来自家乡的倡议书,号召捐款修建宗祠。其辞则远,上历千年;其意则近,杂糅三个代表、科学发展观、中国梦。最近修建了一个牌坊,十分雄壮,我去看了之后,除了那两厢的对联不入我的眼之外,其余都还满意。据说这牌坊修好之后,当年族中学子就有考北大清华的。果真如此神奇,也就值了,不枉费族人这一场烦难劬劳!乡间的人,即便是建一个茅舍,也必定引起邻里纠纷,没有纠纷才叫不正常呢!黄氏宗族这么大一个动作,哪一定要有一个特大的纠纷,才配得上吧!果然,动工之日,黄宋两姓各有数千人摩肩擦掌集结在工地上,堪称民国以来最大规模一次姓氏间的对峙。宋氏族人说,“你们黄姓牌坊建在我姓宋的地盘上,真正岂有此理!”咱们幸好是生活在这个伟大时代:政府有威望,调解得力;长者多智慧,斡旋有功!</p> <p class="ql-block">宋氏族人,不愧是居于一乡之中者,其眼光之独到,非他姓所及。他们不抱残守缺,不故步自封。早年一大批宗祠也是东倒西歪,七零八落。他们就有这个担当和胆略,一起拆了!毛主席不是说了吗,破字当头,立在其中!他们重新选址,重建一座宗祠,耗资巨万,弄得雕檐画栋,溢彩流光。请神主入位时,连抬轿者都必须“有功名”,最低等次的“功名”大约也就是宁都师范学校毕业吧。当年我的许多老师,都戴着礼帽,穿着长衫,在鼓乐齐鸣中抬着轿子走过长街。不仅于此,宋氏族人还有大手笔,重修了一座数百年的古文物建筑“经纬阁”,又无中生有、平地起高台,新建了一座孔庙!这种文化工程,能够发动乡闾筹到资金,真正令人佩服。姓宋的,你要争姓氏的光耀,出钱当仁不让!不姓宋的,你是读书人,修孔庙是份内的事!或者你虽不是读书人,修了孔庙,可以保佑你后人考取功名!一个在街上开店的老板,因为不肯出钱,第二天有一辆大卡车横在他店门口。老板出来交涉,司机说,店是你家的,门口的街难道也是你家的么!聪明的老板,情知不是事,问题出在孔庙,赶紧交钱,就当作是给孔夫子的束脩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早几年我带我小孩去朝谒了一回孔庙。当时庙中还没有塑像,只有一张彩绘孔子像,立在庙堂之中;不消说,这肯定是资金不继,留待他时。我带着儿子,一边朝孔子像三鞠躬,一边悬想老人家的千秋功业、身前的坎坷身后的波折。修建此庙的功臣,我的老师,当年也写文章批林批孔,文辞犀利如匕首投枪,他也曾夸赞过我的文章“有鲁迅风格”。世易时移,一个昌明的时代回归理性,我也佩服我的这位老师与时俱进。一干浅薄的人只晓得修寺庙、修道观,唯我的老师与众不同。我研读得最多的晚唐诗人罗隐,看到孔庙破败,佛寺道观却雄伟华丽,痛心疾首,写了一首《代文宣王答》:“三教之中儒最尊,止戈为武武尊文。吾今尚自披蓑笠,你等何须读典坟。释氏宝楼侵碧汉,道家宫殿拂青云。若教颜闵英灵在,终不羞他李老君。”今天我老师所做的,正是颜闵之辈所应做的事而已,夫子有知,必当颔首称许吧。说到孔庙,应该说赖村的文化。一个乡野之地,能有什么文化!这是我十几年前的想法,现在我的想法却完全不同了。此地重视礼乐教化,正是孔夫子之道大行之处。我伯父对我说,我姓人中有一个人很会吹唢呐,能驳气(即循环换气),吹十里路不松口,我们姓中真有能人!说这话时,我的老伯父眉飞色舞,并不鄙视这种乡间末技,而是由衷地欣赏赞叹。这让我很惊奇。《礼记》说:“乐者,德之华也。”孔夫子自己还当过吹鼓手呢!我出生的那个荒敝小村“塘下”,人口两百,生产队却有乐队,夜夜有乐声飘荡在田野间。我父亲年纪相仿的十几个人,都动手做二胡,截竹筒、剥蛇皮、沤弦线……他们不懂得多来米,但是凭自己的悟性,黑中摸索,所谓千日胡琴百日箫,不管各人拉的是15弦还是26弦,最终都能合韵合辙一齐奏响。这些人,白天葹田,挑牛栏粪,胼手胝足,晚上却能抽一袋旱烟,坐在屋场边上拉一曲《蔡郎别店》《王氏劝夫》。我的童年在这乐声缭绕中度过,简直要忘了当年物质上的清贫。</p> <p class="ql-block">早年的许多乡土文艺,现在年轻人恐怕未必知道。“摘茶灯”走村串巷,在二胡伴奏下,从“正月摘茶是新年”唱起,一段段唱到“十二月摘茶雪茫茫”,一男两女各持花灯而舞,人影婆娑,灯影玲珑。“秆龙灯”一路行走乡里,锣钹铿锵中进入各家厅堂,在神位前颂祷一番之后,舞动龙灯,手中长杆如秦戈汉钺,顶上香火如繁星流萤,尽显刚劲之美!这些临时的团队,要说以挣钱为目的,则未必可信,因为实在是挣不上几个钱。我认为赖村人就是有“文艺精神”,图的是个乐!有这种文艺环境,才能滋育出赖村文化的突出代表,这代表乃是围足村的“卫东文宣队”。卫东文宣队成立于1968年。当时赖村公社正在修筑一座水库,黄抡堪等三个乡间文人决定成立一个工地宣传组,在劳动之余讴歌水库的建设者们。后来形制越来越齐备,开始自编自导自演,巡回十里八乡,影响十分巨大。当年文宣队受欢迎的程度,我所亲见。在平地开阔处,无须戏台,无须布景,唱个简易的剧目,观众一样里三层外三层,看得津津有味。若能假以舞台,就更是唱做念打,像模像样了。名气大了之后,开始到县里县外巡演,一路冲州撞府,好评如潮,最终还受到中宣部的表彰。文宣队的领头人黄抡堪,本是围足小学的一名教师,能乐器,通文墨,善行书,大约也有一些文人的耿介之气,写杂文《给杨部长一个辣椒》,得罪了宣传部长,据说还穿了一段时间小鞋。我读小学的时候大约算是文宣队的鼎盛时期,此后开始没落。后来逐渐销声匿迹,淡出人们的视野。二十年之后,莫名其妙地被人旧事重提,惊为奇迹,于是这个以宣传为职志的组织,又被人宣传了好一阵。县里专门拨款,建了“卫东文宣队博物馆”。凡事进了博物馆,自然就标志着他的终结;有好事者每每试图重振当年雄风,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正如我们无法把躺在馆中的列宁同志重新唤醒。它的灵魂人物黄抡堪,也已是垂垂老矣,虽然暮年犹存壮心,奈何落花流水春去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宣队之没落也亦宜矣。各种新潮来袭之后已无人看戏,演戏者也自然不安心。八十年代,村民们都离开家乡,去广东福建做事。当时大家,尤其是女孩子比较拒绝“打工”这个词,都谓之“出门”,因为赖村把家禽的交配称为“打公”。常常有女孩出门不到一两年,就被人打了公,带郎君回家者有之,腆个大肚子回来羞于见人者有之。男孩出门打公,娶个天南地北千里之外的老婆回家,自然算是有本事。这对于改善赖村人口素质有莫大之功。赖村人几百年来通婚范围太小了!我们现在在城里,天天晚上暴走,走个二十里路很稀松平常;但是以前,一个女孩如果嫁到二十里之外,就算是远嫁了,娘亲哭嫁时一定要心肝呀肉的哭个半天。嫁远了,回个娘家走个亲戚都不容易,何况早些年女人都缠小脚,想母女相见吃碗擂茶都难上加难!</p> <p class="ql-block">赖村擂茶,赖村人吃了五百年,但是出名似乎是这一两年间的事。可见,出名是需要机缘的。擂茶似乎已成为客家的标志性饮食。将茶叶在缽中擂烂,加盐冲水,佐以油麻。油麻即芝麻是也。别的地方虽然也有擂茶,但以深入人心的程度看,当推赖村为第一。现在赖村兴办“擂茶节”,万人空巷,真所谓“近者悦,远者来”,真一时之盛也!我看了那新闻图片,节日盛会上,请了一个年高德劭的老妇出来,头上裹了皱纱、穿着大面襟的蓝衫,手持长棍制作擂茶,周围摄像机如长枪短炮,一起聚焦,哈,这叫什么,饮食文化!我很惊喜、很得意地发现,这位老妇不是别人,是我嫡亲嫡亲的姑妈!“礼失求诸野”,当大家要寻找文化时,还是从我家里寻得了传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赖村吃擂茶之风源远流长。早年新妇嫁到赖村,必向深山觅得几根“降龙木”,长约六尺,修长正直,质地坚硬,用来擂茶叶,唤作“擂椎”。待到她白发苍苍时,这些木棍或许只剩两尺长,那消失的四尺都已和茶叶,连同数十年的光阴,一起吃下肚去了。直到今天,我老家的厨房墙上依然悬着七八根擂椎,长短参差,仿佛四世同堂的样子。遥想几十年前,村坊中不论谁家来客,如果客是女眷,家家必请吃擂茶,吃遍全村。我还是小孩子时,多次受老祖母的委派,充当邀茶小厮,到人家厅堂里殷勤致意、传达邀请。我那贤惠能勤的祖母,早已将冲好一缽热腾腾、香喷喷的茶水,预备一场妇女的聚会。左近人家,也端着大缽热茶,小心踏过石桥、台阶,来加入聚会。赖村的妇女喝起茶来都是海量,一碗又一碗,直把喉咙当作夔门,不怕他长江之水奔流而下!</p> <p class="ql-block">有一位哲人反思说中国人缺点之一,是对美好的事物不感动。我深以为然。吾乡赖村,有许多美好的事物,人们却对它熟视无睹。有一些可喜的事,如开发九寨十八岩风景点,说明咱们欣赏、感动的能力已开始萌发。九寨十八岩,亿万斯年横亘在那里,此前却没人去认真端详、赞美过?我昨天中午开始下笔写这篇文章时,心中惕惕,因为我离开赖村时间太久,讲述的事情是否能贴近当下,深表怀疑。昨晚看赖村的文艺汇演视频,节目中还有弹钢琴的,这在我的童年是不可想象的!我所写的赖村,更多的感受恐怕还来自于三十年前。于是我决定结束这篇文章,有请下一位来讲述最新最美的赖村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黄盛松,以鼓吹赖村为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