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万村

诗情源意

<p class="ql-block">  李万村</p><p class="ql-block"> 杨栝(iⅠem)</p><p class="ql-block"> 和城市里形形色色的人打过太多交道之后,便会不自觉地相信大自然好,而人坏。</p><p class="ql-block"> 但仔细想想,大自然才是最坏的。比如疫情绝不会跟你讲甚么废话,今年春节我哪也去不了,可能要一个人过了。比如时间更是残酷得可怕,时间带走了李万村,也把我们之间的纽带一丝,一丝地扯断。日寒月暖,时间赢得了一切,我什么都拿不走。</p><p class="ql-block"> 而人,人是好的,人有温度。不管怎样的人,都至少有道理可以讲,有故事可以说,至少在时间把我们扯开之前,人会努力地留下痕迹。那些挣扎过的爪印被称为爱,它是我们对抗自然的唯一武器。</p><p class="ql-block"> 李万村是我的姥爷。可能是因为疫情,最近总是做起关于家人的梦,我也只有在梦里还能见一见他。这应该是个提醒,代表我在想他,他也在想我。所以我得赶快动笔,趁他的面容还清晰,趁我们的羁绊还没有发黄发脆到难以翻阅。</p><p class="ql-block"> 写起来才觉得后怕,竟然已经不太记得从哪里下笔。最早的印象可能是五岁多一点从姥爷那里收到两件礼物,一本新华字典和一袋光头饼。</p><p class="ql-block"> 回想那时的场景。姥爷一定在打理他繁华的小院——说真的,好一个精致又富饶的小院啊。碧绿点缀着玫红深紫,是葡萄架搭成的院廊,十几株藤培育了十几种不同的葡萄。往右边次第是两垄柿子,两垄茄子和一片攀着木架的豆角;隔着他铺了图案的砖头甬道就有甘蔗和樱桃;转过去靠着墙是我整天盼着的玉米,转回来是沙果树还有一小片花圃,串红如火,夜来香如玉。</p><p class="ql-block"> 姥爷有两把两尺来长的花锄(后来被我拿着玩丢一把),他常常在仔细地经营着他这一方桃源。我就在后面跟着转圈看,想起什么就问。</p><p class="ql-block"> 我那时候好奇,也好学。而姥爷是个临近退休的职高教师。回看可以想见职高的学生平均下来有多么缺少求知欲,因此现在推测,他可能在自己课堂上都不太能见到我这样一个爱学习的小孩。</p><p class="ql-block"> 有时候我们说园艺。有时候我们也说文学,数学和科学。我拿着姥爷送的新华字典问封底的元素周期表是什么意思。说了我也不懂,但还是感觉好神奇。</p><p class="ql-block"> 他给我讲诗经,圆周率,讲岳阳楼记,我姥爷肯定是个好老师——那课文很多年后才要学到,可我当时已经在农乡的夕阳下,豆角和玉米地里,第一次产生了对“浮光跃金,静影沉璧”的向往和惊叹。</p><p class="ql-block"> 我还想起有一年冬天我们在葡萄架下发现了一整窝大老鼠,葡萄藤被啃坏了一根,我们都非常心疼。我想起我有时候也能帮上忙清理杂草或者剥豆角,我们在他自己砌的小砖炉上点起枯草树枝烧开水,在余烬里烤苞米。我还想起姥爷自己做的苍蝇拍,在胶皮上烫出洞卯到铁丝上。这特别重,打在玻璃窗上整扇都在颤很危险,苍蝇被碰到就摊成一条污渍,还要再擦。</p><p class="ql-block"> 对啊,烤苞米。苞米是他自己种的,我特别喜欢这个。所以有时候他清晨起来也会烤,然后晨跑的时候来到我家窗后敲敲递进来,我迷迷瞪瞪地起来抱着啃,他就又很精神地去锻炼了。后来他就不再晨跑了,再后来苞米也没办法种了,再后来,再后来我去过很多地方,吃了很多美食也看了很多书,烤苞米还是喜欢,但是味道或者感受之类,总归是再也无法复现。时间啊……时间啊。</p><p class="ql-block"> 所以我们的关系最好。不单是外公和外孙,同时也一定是师傅和小徒弟,老师和学生,或一对忘年的好友。公道来讲,姥爷在人际交往这方面是比较笨拙的,或者说是那种老学究式的犟,杜工部或者孔乙己似的轴。我刚好扮演了愿意听茴字四样写法的小伙计,他有了讲授的对象,我收获了对文学和科学的初次认知。——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幸运。</p><p class="ql-block"> 而在其他时候,这种笨拙实在让他吃过大亏。姥爷平生的爱好包括农活、喝酒和,麻将。麻将大概是其中第一名。虽然是家常小麻将,每天输赢基本不够一顿饭钱,但要我说,这实在是最不适合他的一项活动了。除去运气之外,麻将的技术在我看来,很重要是对于其他人的察言观色和分析揣测。太巧了这是李万村老师最大的弱项。他永远看着自己手里的牌,永远尝试着用他以为的套路猜测别人的牌道。他永远猜错。</p><p class="ql-block"> 在麻将一途上他是堂吉诃德式的悲剧英雄,十天要输八天的麻将他足足打了五十年,等于光输牌就输满了四十年。我扪心自问我必做不到这样,连输两天我就不想玩了。他没有,他一直在责怪自己的运气不好,咒骂手和麻将,他的麻将上都是他摔出的缺口,常去他家打牌的人,有几张牌光看牌背都能认出来,我都能认出几张来。只有他不看那个,他就觉得是自己手气不行,五十年过去了还是不行,直到最后的最后倒在病榻上说胡话的时候——胡话还是在抱怨抓不来牌。</p><p class="ql-block"> 他输掉那点钱是工资的零头,但是他打的很认真也输的很憋屈。斯人已去现在只能是叹息,他玩的时候真太想赢了——越是想赢,越是想错。逢年过节阖家团圆,吃完饭也打麻将,姥爷跟他这些儿女们打牌的时候真没想着赢,这样一来却手气好了起来。零钱在他面前摞成小堆,他反而不好意思,往外推着说我这赢你们的钱有啥用呢。</p><p class="ql-block"> 其实要只是输或者摔牌就也还好,但他还有个爱好是吃饭时候喝酒。平时不多喝,每餐白酒二两。但是难免有时候输得麻了,酒大了攻上头,这时就会迁怒。迁怒谁,最可怜的那只能是我姥。</p><p class="ql-block"> 这就是他那种笨拙造成的另一道伤痕,对他自己,也对别人。我姥爷好像总觉得他自己没找到真的爱情。虽然我到了年龄之后作为旁人看得明白,他那就是爱情,如假包换那种爱情。我姥姥对我姥爷的感情简直可以说是天地可鉴都不过分。举个例子,是我爸跟我说的:你姥爷这辈子都不知道自己家的电饭锅怎么用。这事是真的,他基本也没去过饭馆,一生只会做一种食物,那显然就是烤苞米。</p><p class="ql-block"> 所以你就可以想见我姥是怎样无微不至的悉心照料了他一生。可怜这个笨老头他还是要抱怨起遇人不淑云云。也不知道是真不明白,还是输高了在那装糊涂。我更愿意相信这里头是有掩饰尴尬的成分在的。他这样性格牌桌上不顺,职场上想也未必能左右逢源。向家里撒气绝对是陋习,但是放在那旧时代的男人身上,似乎也窥得见一点遗毒的影响。在社会上在世人眼中,李万村一直是谦逊渊博的知识分子,优秀尽责的教师。这背面难以避免的缺点,也只有我们家人见过。这也是他,这也要由我们写下来。</p><p class="ql-block"> 我最后一次探视姥爷——我不知道那是最后一次。彼时他握着我的手还很有力,使我以为他会好起来,来日方长。回想起来那应该已经是他用尽全力的一握了。之后不到一周,我便只迎来了一连串的消息。</p><p class="ql-block"> 我没有亲耳听到,但在场的家人们记得他的遗言。那之前本来已经是意识模糊,只有无意义的言语呻吟声。但最后他的意识终于清明起来,话语也清明起来。他轻呼我姥姥的名字,你来呀,咱俩说会儿话吧。</p><p class="ql-block"> 他问,你看我今天,还,好看吗。</p><p class="ql-block"> 他说,你抱抱我。</p><p class="ql-block"> 他说,咱俩一起睡觉吧。</p><p class="ql-block"> 然后他就自顾自地睡了。他还是找到了自己的爱情,他其实看得明明白白。这一对深刻地相爱的人,其一就睡在另一人的怀抱里,他们分开了又没有分开。</p><p class="ql-block"> 到现在,竟然已经过去好几年了。我们这些儿女儿孙回忆起他来,每个人的记忆都不同。综合起来是有褒有贬,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只我除外。其实他那些缺点和很犟的脾气,我感受到的最少,因为我们关系最好。他是从来不和我发脾气的,我偶尔赶上的几次,我去劝他他也都会听。他自己爱看书,有大大小小几柜子书,也写了很多本工整的笔记。字迹苍劲有力,工整清晰,但内容良莠不齐。有些是读书心得,字句摘抄,但是也有谜语大全,顺口溜,而至电视广告在演什么,三流电视剧里死了个男配,这些也记。他给我推荐过很多的书。有些根本很明显不适合我那个年龄看,但还好我记得。</p><p class="ql-block"> 最重要的经常提的两本,其一他推荐了“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但是名字他记错了,不叫韵律歌,这个叫《笠翁对韵》,我好好地看过了。他推荐《红楼梦新证》,其实我那时候就不可能看得懂红楼梦,他可能根本没意识到这点,他就是这么笨拙执着的人。</p><p class="ql-block"> 前些日子我又拿起红楼梦,这次终于感觉能够看得懂一点其中的好处,想与人交流的时候却发现,这个话题太容易不合时宜。欲言又止时我想起如果是我姥爷的话,我们一定可以聊的很开心,对了我现在甚至可以陪他喝一点酒。当时只能用饮料来碰杯,他总是用的祝酒词是,祝你茁壮成长。</p><p class="ql-block"> 时间啊,时间啊。回不去的是那个繁华而富有的小院。也许我稍微更理解了一点姥爷当时的感受。我们在最接近自然的泥土里,而他讲给我的是最抽象,最渺远的话题。也许是他在平日生活里,在奋战的麻将桌上无处可以言说的,对文学对科学和对美的感受。但我刚好在那,即使一知半解,但他讲给我,而我也很愿意听。</p><p class="ql-block"> 美,那真是美丽的时光。我们站在土地里,我们都是他培育的禾苗。老人种下种子悉心浇灌,我们同时在灿烂的夕阳里茁壮成长。</p><p class="ql-block"> 在我的书柜里有几本,是姥爷当时收藏的书。还是竖着排版的,纸张已经很黄,不过表面用那种花花绿绿的硬纸传单仔细地包着书皮,上面钢笔写着李万村的名字,保存的还很好。我本想拿来读但实在不敢用力翻,所以买了一样内容的新书自己看。时值腊月,窗外扬着点似有似无的小雪,今天没风,雪好像也不敢用力。那年也是这雪,轻飘飘地落在我们自己冻的冰灯上,冰灯侧边还贴着红纸,就快要过年啦。</p><p class="ql-block"> 其实我们全都搬走很久了,那院子不知谁在住谁在种,那甬道和葡萄不知还好不好。不过我还在的,茁壮成长着。未敢说开花结果,但是我也在努力去做。我现在以创作者自居,写了歌词和曲子,有很多有名的人也听过唱过我的歌。姥爷,我们现在都很好,而且也都很想你。今晚再来我的梦里好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