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黔艺空间 黔艺空间 2023-04-23 10:42 发表于重庆</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1961年生于北京,1984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早年先后受教于中央美术学院宋步云、武必端、王镛先生,学习绘画与书法篆刻。现为中国国家画院书法篆刻专业委员会研究员,中国艺术研究院书法院研究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京华印社副社长,北京西城书法协会副主席。书法篆刻作品十余次入展多届全国书法篆刻展、全国中青年书法篆刻家作品展、全国篆刻艺术展等国家级大展,两度荣获全军书法篆刻展一等奖,并多次在全国重大书法展赛活动中获奖。著有《大礼陶印》《周甲汲泉》《中国陶瓷印—蔡大礼卷》《篆刻》《名家名碑临摹示范》,以及中国教育电视台“书法大讲堂”、“回宫格”书法教学系列字帖专著等,诸多书学论文、艺术评论发表于海内外专业报刊网络媒体,参与“渊源与流变”、“当代写意篆刻大展”等展览的策展。于中国国家画院蔡大礼工作室、中国艺术研究院书法院、国家开放大学、中国书协书法教育培训中心、荣宝斋书法院等机构担负书法教学工作。</p> <p class="ql-block"><b>当代中青年艺术家系列学术访谈</b></p> <p class="ql-block">对话人:蔡大礼 任杰</p> <p class="ql-block"><b>任杰:蔡老师,您最近在忙些什么事情?</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除了创作和院里的工作外,一件事情是编书,另一件事情是在筹备一个个人展览,原来商定的时间由于各种原因被不断地推迟,现在必须倒计时来完成了。最近一段自己的创作状态在恢复,也逐步适应了这种专业化的创作环境,如今应该是解决相关技术问题的最佳时段,无论是书法还是篆刻,都需要理清思路、明确方向,也想通过展览听听朋友们的意见。</p> <p class="ql-block"><b>任杰:您感觉自己的作品和两年之前相比有哪些变化?</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主要是观念上、技术上开始成熟。两三年之前,还有一些想东碰碰西碰碰的想法。就现在而言,想法基本已经明确了。过去长期的半专业状态,造成最大的短板就是作业量不够,作业量达不到预期,就使本来可以实现的一些想法,实现起来变得不太容易,总有力不从心的地方,这是挺遗憾的。进入专业领域之后,我首先将手下的东西抓紧,把作业量提上去,把过去解决不好的问题尽快解决,这是以前一直无法做到的。因为过去的条件下工作毕竟是第一位的,必须在完成好工作的前提下,这对创作,终归是一个牵扯。</p> <p class="ql-block"><b>任杰:所以对于一个职业的书法篆刻家而言,你必须要有大量的时间精力投入在上面。</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是的,需要有很大的作业量和训练量;况且掌握法度与规则,也正是“书法”的立身之基,也是成为“书法家”的技术门槛和技术标准。</p> <p class="ql-block">过去,书法界讨论过有关“标准”问题,但没有深入和持续下去;一方面,有人说艺术哪有标准?误解了这个“标准”的含义,其实这个标准是技术、技巧层面的;另一方面,也会有人不希望这种技术标准或叫评价标准的讨论真正展开,一旦“标准”成为常识,书法家的门槛就清楚了,就会有损某些人的既得利益,因此这个讨论也是不被支持的。于是乎这个东西差不多就好,内行不讲,外行更不懂得。</p> <p class="ql-block">然而书法史不打诳语,古人非同寻常的作业量让我们看到技术技巧的重要性,才发现掌握“书法之法”的各种法度规则,与日常技术技巧大量训练有着十分重要的量变、质变关系,“技近乎道”,书法就是这样一门实践性超强的艺术。像赵孟頫这样的书画家,可以做到日书万字,技术技巧方面炉火纯青,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他的艺术表达才能畅达无碍,这是一个前提</p> <p class="ql-block">比如“敦煌写经”,拿出隋唐写经这段作一个对比:可见在楷书极为发达、成熟的唐代,写经却可以那样丰富自由,生机蓬勃,一人一个面貌,绝不雷同。抄经生中也有写欧、写柳的人,他们的墨迹就是最好的示范,学什么用什么,我认为他们抓住了书写中最本质的东西,他们的娴熟与自由,也是日常技术技巧训练的结果;抄经工作是有时间限定的,必须按时完成工作量,抄经生们要在书写过程中把握规律,化繁为简,熟练精准,争取保质保量地快速完成。于是,他们把楷书中很多的书写规律,在实际操作中进行了归纳、简省,又在抄写中自如地运用,才能写出这么多样丰富、让人感动的东西来。</p> <p class="ql-block"><b>任杰:过去的经僧或经生,他们的作业量绝对是够的、大量的。</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是的。他们是工匠,除了基础性的练习之外,很多训练是源于实际操作的,大量的抄写使技术技巧更加纯熟,也造就了处理方法的简洁,书写节奏的轻快平稳,他可以自由地把那种个性写出来;楷书的法度应该是最束缚个性的,但他们能够很好地驾驭,并将其变成一种书写习惯,很自然地运用,这一点是特别令人惊讶和佩服的,也是作业量堆积出来的成果。</p> <p class="ql-block"><b>任杰:咱们现在感到惊讶,是不是因为我们过去在写唐楷的时候,大部分看到的都是碑刻的版本,而当我们看到这些唐人写经的时候,看到了墨迹,这是最直观的一面,有这种反差在里面。</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确实碑刻与墨迹是有很大差别,许多碑刻在古代是官方或半官方的文字记载,铭之于石,是要传之后世的。因此,写碑刻碑都是比较严肃、郑重其事的,碑文从内容到书写也有相应的制式,官方的碑刻会缺乏一点自由度,给书法家自由发挥的空间也有限。另一种形式叫刻石,相对民间化的,主要包括砖文、造像题记、墓志等。所以碑刻,由于它的特殊性,经过了锲刻的二次创作,要在碑刻中寻找书写的痕迹,很多东西是需要靠猜测、分析的,不能做到像墨迹那样直观,墨迹的好处就是通透,能够看到行笔、运笔的过程,这是它的长处。</p> <p class="ql-block"><b>任杰:所以就是,相对于官方来讲,民间有很多鲜活的东西;前些年的流行书风,有不少这种取法民间的作品,也带给我们很多的思考,民间的东西,对于书法创作来说,是不是一种很好的营养。</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我们在谈写经的时候,有这样一个结论,就是大量的隋唐时代的民间书法包括写经体,恰恰是唐代这座楷书高峰的基座,就像金字塔一样,没有这样一个丰厚的基座,就不可能出现唐楷的高峰,所以这个基础是非常重要的,怎么评价它都不过分;还有另外一点,就是许多大师不一定是某种书体的原创者,更可能那种民间书体的总结者,所谓“集大成”,既是一种爬梳整理的功夫,也是一种雅化规范的再创造,由于他们的主流文化身份造就了他们的历史地位(这个问题值得做个专题研究)。</p> <p class="ql-block">总之,我们不要鄙视民间的东西。其实民间的东西,就是你的根和你的营养所在。有些人说只看经典,认为只有经典是好的,其他的都是垃圾,其实这是一种个人的偏见,是很幼稚低级的。在现实生活中,我也有一些很好的例子。比如在河北蔚县,许多堡子保留了明清时期土地庙关帝庙之类的庙宇,庙中都有壁画。我一位搞摄影的朋友曾去过几次,最近又计划要去,每次回来我们会分享他拍的壁画。看壁画,我们有一个深刻的印象和共同的体会,就是穷乡僻壤民间小庙的东西,反而比城镇大寺的要更好。好在哪儿呢?用句大白话叫“有人味儿”。</p> <p class="ql-block">无论是什么题材,是道教还是佛教,其中的人物都仿佛具有生命,都是活脱脱的,我们甚至都可以在生活中找到类似的形象,给人特别亲切的感觉。而官方的呢,工艺好得多,画法就是很套路化,画面中人物的面孔基本都差不多。所以说搞艺术的人,如果你开始排斥民间,那么你就是在挖自己的根;如果哪一天把根挖断,就把自已搁在了空中楼阁上。失去了滋养,没有土壤水源,也就没有了生命力。所以我觉得,所谓民间书风问题的讨论,归根到底是对于文化传统的理解问题。打个比方“传统”本来是一座冰山,而露出水面的那部分是我们所见的经典帖本,藏于水面之下通常是上面几百倍上千倍,都是实实在在的传统,看不到不等于它不存在。</p> <p class="ql-block"><b>任杰:实际上它确实是一个塔基。我个人也有一个认识,就是我们一直在讨论艺术的源和流的问题。我认为艺术的源恰恰是在民间,我们所看到的,王羲之也好,历史上其他代表性的书法大家也好,他们的作品许多来自当时社会,包括那些不够成熟的东西。</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有一个从初生(自由)、成长(变化),到成熟(规范)、衰败(僵化或萎缩)的生命周期,其实所谓“民间”,更多地是一种从初生到成长的原始状态,比如书法法度建立的整个过程,从篆、隶、章草到今草的发展过程,是一种时代性发展变化,这种发展变化的根系在社会,土壤在民间,就像王羲之同时代的书法家们,因为师承关系会有很多相同或相似的写法,而王羲之的不平凡,不仅在于他是这个时代传承的一环,更在于他个人天才独擅的总结与创造,经典的创造者往往是集大成者。</p> <p class="ql-block">不仅善于学习,更善于总结,将既有的东西提炼纯化,创造新鲜的形象。这种能集大成的人,往往就成为经典的代表。还有一种观点认为,流传下来的东西一定是最好的,因为经过时间的检验。其实,这也是缺乏历史感的误读误解,从古至今无数文化灾厄与破坏之中,存在太多不可预测的偶然性,所以对传承文化或文物这样的事,要有更加客观地认识,不能想当然。上述观点,也只是从概率学的角度来分析,有一定的道理。从现实看,敦煌藏经洞那个极其偶然的发现,对于文化传承的意义与深远影响不知道有多大,虽然那些经卷文书没有一件出自知名人物之手。还有像《敦煌文书》中那类学习欧体的写经文本,我们甚至可以从日本写经中看到。</p> <p class="ql-block"><b>任杰:我前段时间看到一部写经,说是日本回流过来的。打开以后,写法典型是欧阳询的。但是,我们在看墨迹版本的时候,和九成宫礼泉铭对比,墨迹版显然鲜活得多。</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对于欧阳询来说,他是一位代表性人物。但是他的这种写法,这种用笔、造型的方法,不见得是他个人独享的专利,我们一向对于经典的这种迷信,有很多值得怀疑的地方。就像有些人把经典视作至高无上、不可触动的,其他都是野狐禅,一概否定,这就是人为的藩篱,把视野局限的太过狭小。</p> <p class="ql-block"><b>任杰:一个真正有创造力的艺术家,应该能够从民间吸纳许多有营养的东西,与经典的学习相互结合,从而造就出一个新的自我。</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就是民间这块土壤够大,够肥沃。然而,学习民间同样也是有问题存在的,因为来自民间的东西良莠不齐,它毕竟是一块土壤,是没有经过提纯的,丰富性很大的同时,精华与糟粕是共存的。如果没有见识和眼光,你可能找不到它真正的精华所在,吸收不到健康的滋养,反而沾染或学到一些不良的习气。但这并非民间艺术本身的错误,而是个人修为能力的问题,所以这样的学习不适合初学者,这是必须讲清楚的。</p> <p class="ql-block"><b>任杰:前些年流行书风的口号有一条就是“植根传统”,倡导在学习经典的同时,关注更多经典之外的东西。历史上的一些大家,比如颜真卿,他的书法风格的形成,吸收了大量民间的东西。但问题是,大家自有过人的能力,很多时候你不具备这样的能力,难免消化不良。</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正是,不要带着偏见,也就是说所有的文化生长,都是需要有基础,都要有环境和条件。就像一棵树的生长,没有适合的土壤、空气和水,没有周边其他植被的生存,孤立的一棵树也很难存活的。因此,我常讲文化生态是一个系统的概念,如果说割断联系,套用哲学的话来讲,就叫“形而上学”。你将传统形而上学化之后,它的生命力就被削弱了。这样的传统就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会越来越萎缩的,这样自筑藩篱的结果,也会使我们与真正优秀的传统渐行渐远,将学习的路走到了尽头,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p> <p class="ql-block"><b>任杰:在这一点上,你的理解力和眼光就显得特别重要了。</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我觉得,这是对书法家素质的一种考验。</p> <p class="ql-block"><b>任杰:就像好多人所说的,学习书法学楷书不能学唐楷,唐楷过于死板,不能写好。但是你看宋代那些大书法家,都是学唐楷出身,苏轼也学过唐楷,好多人又说不能学习柳公权,他的结字方法太过严谨,写不出来,但黄庭坚也是写柳写出来的,苏东坡也是写过的。</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启功,也是学柳公权的。他下了很大的功夫,从柳体之中脱化出自己的笔法、结构,和柳公权之间拉开了差距,这是一个学习与理解能力的重要指标。经典的确法度森严,你消化不了,你不能写出经典,是个人修为和能力问题,不是经典本身有问题。</p> <p class="ql-block"><b>任杰:所以,成就一个大艺术家,很多时候还是要看天分的。</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天分很重要,但天才与后天的学习缺一不可,故才不可恃,恃才自误的例子也是不少的。天分高的人,对形象、对表达、对美的敏感度高一些,心灵手巧,观察力强,学东西快,并善于抓住事物的特征,这是与生俱来的能力;但要深入一门传统艺术,还需要领悟和理解,把前人的经验成果拿来,消化吸收变成自家的东西,要靠后天文化的学习与环境的熏陶。前阵子有篇微信说齐白石,齐学习过的东西很少,无非就是芥子园和石涛的那些东西;说齐白石没有什么料,画画就是几个谱,一个题材可以反复画好多张。这其实是片面的,因为你不理解齐白石成长过程对生活的观察积累,早在做木匠的时候,齐的造型能力已为人称道,还有他雕花的实物流传至今;后来他给人画像,就是过去有钱人家挂在宗祠或家里的祖先画像,这个不要小看,讲究很多,要求画家有非常好的写实能力,要酷似、传神,画得不像不准,人家不可能用你的。所以,齐白石对人物画也很在行,他画的工笔侍女享誉一时,被人称作“齐美人”。你看他后来所画的写意人物也极有神彩,没有先前扎实的写实功底,不可能达到那样的高水平。齐白石的天分充分体现在他的观察力、学习力上,而芥子园、石涛是他的笔墨基础,只是他造型和表现能力的一个组成部分。再一个就是,他的交游多是名士文人,有很多诗文唱和、艺术探讨,文化环境的熏陶使他走上传统文人艺术家之路,这些都不是可以出身简单而论的。同时,他又葆有农民的天性,活得很真实,画个小鸡,画把扫帚,画颗白菜,像生活中这些不起眼的东西,他可以信手拈来,赋予一种活泼灵动、率性天真的生趣,突破了旧式文人画的题材局限,这不靠天分靠什么呢。</p> <p class="ql-block"><b>任杰:你看到他学习内容少,但是在生活中学习成就了他呀。就像现在信息量很大,接触的东西很多,未必能成就第二个齐白石?</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所以说有些东西,像是天分,在艺术这个行当中,有的时候可能是百分之几,甚至可以忽略不计;有的时候它就是百分之九十九,甚至百分之一百,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很难用常规的方式去计量,或者无法通过训练来实现,像感觉这类的一些东西,就是训练不出来的。你看,我们说齐白石用一词来形容,叫“势大力沉”,其实这种霸悍气、这种万物皆备于我的自信,恰恰源于湘人的一种性格,这是天设地造的,是一种天性。你看齐白石的篆刻,他在横向笔划刻完之后,再转石纵向继续刻,他这样的手法,其实是古法,我们能从汉凿印未完成的实物中看到,齐白石刻印也是这样两个方向,如此简率,如此斩截,大刀阔斧,真是痛快极了。</p> <p class="ql-block">这种工匠作派,我们从古代作品也可以看到,比如我们看高昌墓砖有一些没有刻完的,就是用这种办法刻的,先将横向的笔画刻完后,再将纵向的笔画刻上去;一方面为省事儿,提高效率;一方面对操作者的熟练程度要求很高,要经过多年的训练,你的精准度没有问题,才能这样刻。越是看来简单的单刀铭石,一刀完成一个笔画,要求熟练度、精准度越高。齐白石刻印也有复刀,他不全是单刀完成,但他会尽可能的少,因为复刀会影响线条的质感,一旦重复刻划,“徒手线”鲜活的感觉就没有了,就好像写字描了一笔,线条失了神,没有办法看。</p> <p class="ql-block"><b>任杰:篆刻也会有这样的问题,看来修琢是影响线条的质量了。</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是的。我在刚才电视片子里说过,改印要相当慎重。你印改多了,很容易把它的鲜活气改没了,留下太多人为造作的痕迹。特别是我们刻写意印这一路,更强调线条的表现力,重视线条的生动、鲜活。</p> <p class="ql-block"><b>任杰:怎么看待现在流行的细朱文印,它是不是难度很大的篆刻。</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相对来说,细朱文是篆刻训练的基础,要求稳定准确手眼一致。从线条表现力看,细朱文的线条过于细、匀、净,几乎没有变化余地,有时候线条还要反复刮削,才能达到挺括光洁,如此修过的线条非常缺乏活力,只有很强的人工感。陈巨来是刻元朱文的大师,据说陈巨来先生刻印是先刻粗线条,然后不断地修,最终达到合适的细度。我们这代人生得晚,无缘亲见。线条这么工稳洁净,表现力只好仰赖篆书,而陈巨来的篆书修养自不必说。他的弟子许培鑫回忆在狱中学习篆刻,文字全由陈巨来书写,陈自负地说任何文字的篆书我都能写,而且每个字可以写出十种以上的变化,这个底蕴当代人有几个能达到?!再加上他的出身天赋,他成长的文化背景交游圈子,养成了他的识见与艺术,他的印以汪尹子为关枢,直接秦汉,典雅高古,成为后人难以超越的一代大家。</p> <p class="ql-block"><b>任杰:您是如何走上书法篆刻这条道路的?</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因为喜欢吧,从小就爱涂涂画画,开始是学过绘画的。我们上初中那个年代没怎么正经上课,家长也害怕孩子撒到社会上学坏,就找位老师学画吧。我的两位启蒙老师都是中央美院的,宋步云先生是徐悲鸿创办北平艺专的第一批教师,还有版画系的伍必端先生,辅导我的素描速写,同时也开始临帖练字。之后恢复高考了,伍先生对我说,你还是去考大学,写字画画作为一个业余爱好就可以,靠这个谋生太难,好好读书比什么都重要。我听了老师的劝,就去参加高考了。上大学偶尔画两笔、临临帖,没什么系统地学习,但这个情结始终都在,一直到参加工作,大概86、87年的样子,才重新把这件事情捡起来。</p> <p class="ql-block"><b>任杰:那时候刻印拜过老师吗?</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刻印没有专门拜过师,对我影响最大的是曾翔。我们俩是战友,那叶在一个大院上班,还住在一栋筒子楼的同一楼层,就是公用厨房厕所的那种。后来在一次工作交接中聊起来,才知道大家是邻居,他那时已经是军队小有名气的书法篆刻家。也是那次工作交接后,他就转业离开了部队,这大概是1986年的事情。学习书法篆刻他对我的指导帮助非常之大,也是住得近,我们之间交流讨论也最多,按照古人的说法,可称亦师亦友。</p> <p class="ql-block">后来,我们周边的同好越聚越多,比如刘楣洪、宗逸山、王文浩、刘春声等,因地而名成立了“北海印社”;再后来又结识了徐海、李强、刘彦湖、董国强、刘绍刚、李晖等朋友,大家共创“小刀会”,小刀会更得到王镛、崔志强、熊伯齐等长辈的提携引领,加之一干人年轻热情,活力足,肯用功,这个过程是收获最多成长最快的一个阶段。自己在业余时间坚持这方面的学习,渐渐有所会心,自觉状态还不错,可能我在大学是学历史出身,与文字、书法、传统文化的关联度挺高,学起来感觉特别对路,就在这方面钻进去了,慢慢地成了自己的一个爱好,这一爱好就爱好了30多年。</p> <p class="ql-block"><b>任杰:您是北大历史系毕业的?</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对呵,84年毕业。</p> <p class="ql-block"><b>任杰:我总觉得80年代是中国历史上最好的年代,不仅经济的改革开放,而且也是思想解放,各种思潮比较活跃的一个时期;您觉得在那个时期的大学教育,在你的思想与知识体系中,起到了哪些作用?</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那是我人生的重要阶段,起到的作用太大了。你说得对,那个时候也是中国大学教育最好的年代。那个时候的北大,仍然葆有过去的优良传统,还是专家治校的时代,就是由懂教育的人来管教育。我在学校期间,换了校长丁石孙,前边一任是周培源,都是很有名的,是专家来治校的。还一个北大特有的优势,许多著名的老学者、老先生、老专家还都健在,老教授们像张政烺、邓广铭、周一良、商鸿逵、王永兴、侯仁之等都在,我们很幸运地从他们身上学到了一点中国传统的治学方法,学到了一点修身做人之道,这一代人是传统的文化背景与环境中浸泡的,他们也经受了社会变革带来的冲击和磨难,他们是传承旧学连接新学的纽带,也是中国教育最可宝贵的财富。</p> <p class="ql-block">老一代的这些专家学者们大多都积学深厚,见识广博,既有过人的“童子功”,又有丰富的人生阅历,所以世事洞明学问通达,听他们讲课是一种享受。从他们身上,我们了解了学问是什么?治学的高境界是通达,越是大家越是平易谦和,没有矫情浮夸,没有玄奥神秘,也从不唬人欺人;上课自如散淡娓娓而谈,仿佛聊得是家常故事身边人物,但又提纲挈领要言不烦,那种能力、风采真令人终身难忘。</p> <p class="ql-block">另一个方面,就是深入人心的北大传统。北大历来是中国思想的先驱,五四精神的发源地,在北大你会感受到各种思想、各种表达、各种交锋、各种求知、各种个性彰显、各种青春萌动,而且七七、七八级经过社会历练的特殊学生群体还在,对从校门出来的我们影响和带动很大。那时候我经历的一件事是海淀区人民代表选举。现在想想一个区的人民代表实在算不得什么,但在北大是作为一次真实的民选来进行的。</p> <p class="ql-block">搞得轰轰烈烈,群情激昂,许多竞选团队成立,贴海报,做演讲,选情一波三折,大家在这样一个场合发表广泛见解,表达对社会问题政治问题的看法,对国家民族前途的关切,对文革等过往的反思,对未来的期待或预测,对实现个人抱负理想的热忱,还有相互间的讨论、辩驳、交锋,那种自由活跃畅所欲言的气氛,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我们在北大学会了倾听、参与、讨论和独立思考,我觉得这是人生最大的收获。</p> <p class="ql-block">从那以后,我开始走出去。那时候经济能力还不行,但已经意识走出去的重要性。99年前后我开始跑全国各地,还与一些同好朋友搞了个自助游网站,我们都是背包客,轻装简从,也走了不少地方。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以为道理很简单,游历不是单纯地玩,而是要通过游历去深入社会,增长见识,了解社会了解人,这样才能学以致用,否则没有实践的书本都是死东西,就没有任何意义。因此,我觉得这些是中国文化的优良传统,对我的人生观、价值观与能力修养的形成,是十分有帮助的。</p> <p class="ql-block"><b>任杰:可见大学阶段很重要,对个人思想观念、学科背景、文化底蕴都打了一个基础,影响也是一个人的一生。一个人到了五六十岁,或有了大成就以后,追溯根源可能还是年轻的时候,有这样一个学习、领悟和储备知识的底子在。</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这么一段人生经历很必要,对有些人可能会成长得很快,有些人影响可能没有那么大,当然也会成长,它是一个助力。</p> <p class="ql-block"><b>任杰:您觉得当时学习历史专业,对于现在搞篆刻书法来说,帮助是什么?</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会有一些帮助,最大的帮助是更容易亲近传统。从我们当代人的角度讲,我们生活在这个时代,与过去的文化环境已经完全脱节,特别是西学东渐的过程,经过五四的思想潮流,再加上文革的对传统的毁坏,我们实际上被颠覆过,我们被时代颠覆过,时代在古今之间挖了一条鸿沟,这既是时间的鸿沟,更是人为的鸿沟。这道鸿沟,你要把它填补上是不可能的,于是你要想办法找一条途径或者架构一个桥梁,跨越鸿沟去接近和亲近传统。我觉得,学历史、学古文字或古典文献的人有一些便利的条件,对于古代的人或事多少有一些了解,再一个就是大学期间,也做过一点基本训练,与传统的隔膜也少一些。</p> <p class="ql-block">举个简单的例子,我们学习隋唐史,教授是陈寅恪的弟子王永兴先生。他讲隋唐史就是一本《资治通鉴》,没有什么别的。每次布置任务就是资治通鉴多少卷到多少卷读完,下次上课随机提问其中的内容;因为是编年史,多少年到多少年这一段会有很多事情发生,如果偷懒不读或少读,上课要被提问起来,你就答不上来,我觉得这位老先生的方法,对于我们来说是很大的督促,不是抽查提问这么督促,书肯定是读不下去的。</p> <p class="ql-block">因为编年史就是流水账,大事小情都有,读起来真是很累人,被强迫着硬读了一个学期,竟有了一些收获和想法。我在王先生的课程结束时,写了一篇小论文,完全是用《资治通鉴》中的史料,挖出了唐高祖李渊和卫国公李靖之间的一些梗介,并弄清这种矛盾从何而来?我这篇文章,王先生还是觉得很不错,因为从习见的史料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是一种研究能力和学术水平的反映。</p> <p class="ql-block"><b>任杰:那个时候的要求还是很高的,其实。</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对,学习中有些看似挺笨的方法,却是挺有效的方法。</p> <p class="ql-block"><b>任杰:和那时比起来,现在取巧比较多,投机的也比较多。</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我觉得,中学式的教学方法就是投机的。先弄一个大纲,然后归纳要点1234,全部有标准答案,背诵那个就可以了。这样分拆肢解之后,背下来的所谓“知识”,考试用完也就还给老师了,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学到。</p> <p class="ql-block"><b>任杰:最主要是缺了一个独立思考的环节,因为有标准答案,不用自己去读书,去思考,去寻找答案,结果差距就大了。</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对。哪年哪天,发生什么事情,这样的流水账肯定不能拿来用;你若不能从史料中发现问题,你的论文就无从下手;你没有认真思考,何来解决问题的路径和办法;你没有做过一番研究的功夫,你的论点论据就立不住。这种训练收获的东西,我觉得是可以记一辈子的。</p> <p class="ql-block"><b>任杰:是受用终身的。另外谈一个问题,就是本世纪初的中国书法“申遗”,你作为参与人,当时的经历给我们讲一讲。</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我其实参与的比较少,当时是中国书法院与中国书协联合起来办这个事情。我被书法院的领导要求,先搞一个纲要,内容是参照“申遗”的文件、表格填报要求来的,这个基本的框架有了以后,后边我没有参与更多的具体工作。虽然不清楚联合国对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有哪些实质性、后续的措施,但书法申遗的成功,如果能帮助到书法的弘扬与传承,就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p> <p class="ql-block"><b>任杰:国家会有一些配套的政策吗?</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这个我就不是很了解了。还有另外一件事,就是起草了关于在中小学恢复书法教育为必修课的政协提案,后来在2011年全国政协会议上,由中国艺术研究院吴为山委员牵头,80多位政协委员联署向大会提交了。因为,汉字是文化传承的一个关键的关键,一个文明别的东西可以毁可以断,文字传承一旦断了就彻底完了;你看四大文明古国,唯一文化能够延续下来的就是中华文化,中华文化传承靠什么?就是汉字。有种说法叫“崖山之后无中国”,说中国已经被蒙古人灭国了,全部土地都丢失了,汉人南人都是奴隶,你有什么文化、文明?清代也是如此。</p> <p class="ql-block">我觉得这种说法是偏激的,也是不懂历史所致。中国土地可以为异族控制或占领,但人口基数大、汉族为主体的中国人不是可以轻易消灭或同化的,且不说制度习俗,仅语言文字特别是汉字,就不是可以轻易消灭或同化的。日本人在东北搞了十几年日语教育加移民,企图同化满洲,消灭中华文化,根本没有达到目的;所以语言文字作为一种文明的基础或基因,是有承续性、适应性以及生长性的,我们不得不佩服祖先的智慧,汉字生生不息,经历过几千年雨洗风磨生命力依然旺盛蓬勃。</p> <p class="ql-block">曾经一度我们对中国文化失去信心,去汉字或改造汉字的主张很多,采取了比如简化,拼音化等改造汉字的方案,还有预言说汉字无法被计算机识读,无法输入,无法拆解,到了计算机时代汉字必亡。但后来怎么样,汉字现在的输入速度比英文还要快,汉字音形意一体的记录方式,反而更形象、更直观、效率更好,在联合国十几种工作语言转化的文本里,中文用字量最少,文意表达最准确,而且汉字生成新词十分便捷,近些年汉字与时俱进,新的词汇数以千计地产生,显示了极高的活跃度。</p> <p class="ql-block"><b>任杰:曾经讨论过用汉语拼音代替汉字,幸亏没有实施这个方案,否则,整个文脉的传承就断掉了。</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近代以来传承问题一直都有,文革的破坏尤烈,加之教育西化与时代变迁,使这个问题变越来越严峻。</p> <p class="ql-block"><b>任杰:现在你看,历史上任何一个时代,它的文化的创新,很多时候是需要我们和外来文化碰撞交融来产生的,然而这样的产生,前提是你自己得有,你才有交流和融合的可能。如果我们自身文化传承是较弱的,对外来文化的进入你就处于相对弱势,会有人认为是受到了文化侵略,那是因为你的文化没有传承下来,你就只有接受的份儿,而无法选择。</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这就是各种文明的碰撞,它确实有点像化学当中的化合反应,但是文化的融合又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过程,其中也有文明与野蛮、强势与弱势的问题,非三言两语可以讲得清楚,至少我们发现“汉字”是一个指标,中华文化的重要承载物,不仅是在中国,而且遍及整个东南亚地区汉字文化圈,虽然周边一些国家在努力“去中国化”,作为中国人就无论如何不能把这个根本丢了,如果丢了,就是数典忘祖了。</p> <p class="ql-block"><b>任杰:文脉不能断了,文化传承对这个民族而言太过重要了,你做的这两件事都是非常有意义的。</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做这些,既没有我的利益,也没有我的署名,但是我仍然愿意去做,我觉得必须去做!书法院主持日常工作副院长的李胜洪说,大礼做了无名英雄,默默付出,做了很多事情,我觉得自己有这样一份责任。</p> <p class="ql-block"><b>任杰:作为一个有文化责任的知识分子,必须去做的这件事;如果知识分子不去做这个事情,那社会上就没人来做了。</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是的。时代和文化环境如此,尽管个人的力量很微薄,但我们仍然可以努力,向90后、00后传达一些思想、施加一点影响,就像你们的“子衿讲堂”的一样。为我们中华文化的传承做一些普及传播,不期待他们完全听得懂或感兴趣,能够影响其中哪怕一两位,这件事做得就很有意义。</p> <p class="ql-block"><b>任杰:近些年国家也注重文化建设,总是在提文化自信,其实文化自信要从普及传承抓起,没有这个前提不行。</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因为存在我们刚才所讲的时代的鸿沟、人为的鸿沟,社会变革、社会动荡与人为破坏已经把鸿沟挖得很深了,修复与重建文化生态是一个艰巨的任务,需要国家的政策支持,还需要好的制度与外部环境,我希望国家政策倡导要落实到位,要用专家意见而不是靠行政手段,要由认认真真治学的人去做这些,而不是好大喜功搞政绩、搞形象,或是靠文化项目搞商业运作,或被某些人利用来骗钱骗物,把好事办坏办糟。</p> <p class="ql-block">比如,中医药就是个十分典型的例子,本来中医里头有很多好的东西,充满哲学思辨与东方智慧,又有很强实践性、实用性。像李时珍那样的做法,是很有科学性的,对药用植物的采集、分类、归纳,药物的品尝、炮制、配伍,对病情的因人施治都是源于实践的科学总结;并不是某些持有偏见的人所说,中医中药就是玄学,看不见,摸不着,完全就是胡说八道;在这些完全不学传统的人看来,中医药学很荒谬,不科学不能够存在,而他们的现实依据,也多是庸医假药造就的,恰恰是精华的东西太难,传承(学习)难,理解(文化断层)难,转化成现实能力并被社会认可更难,利用中医药牟利的庸医假药又泛滥成灾,给大家造成了一种误解,真伪难分,优劣不辨,导致了优秀的传统被各种糟粕掩埋了。</p> <p class="ql-block"><b>任杰:就像现在的江湖书法家,造成大众对于书法的认识,因为他们被扭曲了,这就很成问题。</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所以传统文化在复兴的过程中,最缺乏的是什么?最缺乏的就是专业能力和专业层次的话语权,有必要正本清源,把传统真正优秀的东西还原、传承下去,现在这样泥沙俱下,把好的东西淹没了,这是非常令人遗憾的。</p> <p class="ql-block"><b>任杰:如何看待书法与篆刻的关系,你在艺术探索方面有些什么想法</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书法是篆刻的一个源,也是篆刻的根基。必须要把书法解决好,篆刻才能有可能达到一个高水平。就篆刻本身来说,又有它的特殊性存在,因为篆刻是书法在特殊条件下的再创作,过程中有美术化、工艺化的成份。你要适应这种方寸之地,就要对书法进行改造“印化”;你要把文字锲刻在石材上,就要有娴熟传神的用刀技术;你要表现印章特有的形式美,就必须掌握印面布局组织的规律性。</p> <p class="ql-block">总之,把篆刻建立在书法传统这个大的平台上,才能够与古人保持有效顺畅地沟通,才能够得到充分地滋养,篆刻的所有创新变化,才能成为有源之水,达到水乳交融、亦古亦新的境界。在艺术上我主张“打通”,所谓“打通”的出发点是学习、掌握艺术规律的需要,就是以书法史为线索,梳理、探寻、研究书法发展的过程和规律,而不局限于某段历史或某些书家,弄清书法的渊源与流变意义十分重大,书法的内核与规定性就在其中。</p> <p class="ql-block">传统艺术的特点就在于规定性,书法、篆刻如此,诗词、戏曲一样,这些规定性是长期实践中总结、提炼、概括出来的,既是这门传统艺术传承的门径,也是这门传统艺术的特点与精华。比如我们熟悉的京剧,京剧有很多程式化的东西,一桌两椅,生旦净丑,唱腔,身段,一举手一投足都在程式里,这些程式是多少传承总结下来的,很优美,很典型,学起来很难,却是京剧表演不可或缺的东西,你将这些东西取消掉之后,它就不是京剧了,就会发生异化。书法、篆刻也是这样,约束是很重要的。你抛开了汉字或不使用传统书写工具——毛笔,书法就异化了,它可以是水墨是美术其他造型艺术,就不再是书法了。</p> <p class="ql-block"><b>任杰:就是它最本质的东西,你不能给他它剃除。</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就是有些事可以改的,要知道哪些可以改,哪些不能改,这里头是要有一个“度”的,不能说把它搞成异化,篆刻这种传统艺术也是要把握一个度,就是要将艺术与传统相关联,要有印感,要有古意,而符合印章表达的基本原则。所以在我的作品中,我是强调要有古意的。</p> <p class="ql-block"><b>任杰:您所说的古意是指的什么?</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古意,我理解就是从书法上、格局上、气韵上与古代印章传统保持着关联,始终要声气相通,而不是完全割断,更不是推倒重来,不能有这样的感觉;所以哪怕我再变形、再抒情、再写意、再开张恣肆,都要把这个东西与古人、与传统建立起内在的联系,不能出现脱节,这是我在创作中比较重视的一个问题。</p> <p class="ql-block"><b>任杰:我觉得,这个还是比较考验一个人对传统文化的理解能力。如果你理解到位的话,无论怎样变,都离不开这个圈;如果你没有理解的话,你就会轻易脱离了传统,想找回来反而就不行了,这是很重要的一点。</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所以说传统的艺术,包括书法,包括刚才所说的京剧,我觉得用一个形容词来描述,叫带着枷锁舞蹈。就是说,你要在约束中、在程式的规定性中,去发挥你的自由。你不要把这个程式撂倒了,变成另外的一个东西,那你的自由就没有了意义,你要“带着枷锁舞蹈”,在不自由里寻找最大的自由。京剧那么多程式,那么多规定,那么多限制,不是一样百花齐放照样出了很多流派,四大名旦,四大须生,各展风采,一人一种艺术风格或表现方法,可见是有空间给你进行创造的;像咱们书法篆刻,也一样可以在自己的空间尽情发挥。</p> <p class="ql-block"><b>任杰:你刚才谈到程式,程式可能在其他艺术当中是略带贬义的词语,在中国传统艺术里面,反而成为了一种特点。不仅京剧是这样的,书法绘画当中也是有程式在里面。我记得有京剧演员说,我们在剧里人走路是没有响声的,靠的是打锣,一点一步的,是这样来表现的。我就问是否可以改,改成现实生活中走路的声音,他说这个声音是不能动的,这就是一个底线,就是程式。</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你将这个程式破坏了,它就完全变了味道,不是这个东西,变成另一个东西了。</p> <p class="ql-block"><b>任杰:您怎么看待书法或者是篆刻当中这种美术化的倾向。</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我觉得“美术化”本身并不可怕,因为美术化就是一种美化,而提炼、修饰、美化也是书法篆刻发展的主要内容。中国人把文字改造为艺术品的确是由来已久的,汉字又具备特别良好的艺术基因,所以从古代就有把汉字图案化来做装饰的传统。很多文字就是,把它做成一种图案的形式,包括我们春节挂的桃符、门帘和贴的窗花。凡是采用汉字造型的福寿吉祥,都是经过了美术化的改造。美术化是一种很正常的现象,像“秦书八体”,就是秦始皇统一后颁行天下的八种美术字,其中还有刻印专用的“缪篆”,是把篆书化圆为方,屈曲盘叠,设计成了一种很适用于印章的字体。所以说,“美术化”不可怕,只要在合适的、不突破底线的范围内,你再怎么美术化都没有关系。</p> <p class="ql-block"><b>任杰:突破了这个界限,等于说你就丧失掉自己了。</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实际上等于把自己给做没了。如果京剧把自己的程式(规定性)做没了,这个艺术品种就不存在了,恰恰把几百年来的精粹丢了,那些程式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多少代艺术家的心血总结,是符合京剧表演特点和艺术规律的,放弃了这些东西,京剧就不存在或者变成另外一个东西了。把握底线是前提,无论书法、篆刻,你将美术的优长、美术的处理方式拿来,有选择地用进去,但是你不要把这个前提破坏掉。</p> <p class="ql-block"><b>任杰:这又回到我们刚才的那个话题了,你对自己从事的工作,这门艺术必须要有一个比较深入地了解和理解,才能够把握好这个度。</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对,要有深入的了解。这方面我们学历史或者古典文献专业的,多少占些便宜,对于理解传统有所助益。比如对于历史背景的熟悉和文化环境的考量,便于去体会古人的思想、古人的书写、古人的交游、古人的治学和古人的生活状态,这些对于理解传统是很重要,免得由于视野的局限,准确信息的缺少,生出太多的误解。其实看得多了,发现古人一点不保守,他们甚至比我们还前卫。</p> <p class="ql-block"><b>任杰:你一说到前卫,我就想到,我们中午聊的那个话题。实际上还是对这门艺术的把握,不能停留在表面,而是把他图像,背后的原理搞清楚了,你再怎么变,你可以把它做得特别前卫,但骨子里依然传统,传统是因为你理通了。</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对,就是要通其理。</p> <p class="ql-block"><b>任杰:这个形象一直都在变,这个时代一直在变。</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很多好的艺术作品拿出来之后,给人的感觉是亦古亦新,既让人耳目一新,又有一种亲切感,似曾相识,却不会与古人一模一样。</p> <p class="ql-block"><b>任杰:就像有些人学米芾,写来写去反而离米芾更远,根本原因就是一开始只注重它的外在。</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现在学书法比较多的问题就是,过于注重形象,过于强调形象上的相似性,怎么入怎么出,怎么直怎么斜,怎么摆布,多少距离等,作为基础训练是有必要的,若认为学像古人就是用功,就是学到了真传统,那就大错特错了。只重外在形象,忽视对传承中资源、规律与个性等的研究,必然把摹拟形象放在第一位,以为写像原帖或掌握一些技术经验,就足够解决所有问题,这其实是不可能的。以造型为中心的学习训练固然上手易、见效快,若满足于此,就图表面热闹,写久了就剩一个熟练,深入下去却非常吃力,与我们真正要学的传统南辕北辙。有句话叫“吃冰棍,拉冰棍”,就是吃了什么完全没有消化吸收,这种学习效率是最低的,浪费才华技术,大好时光,也是对前人的一种不敬,因为你糟蹋了前人留下的财富。</p> <p class="ql-block"><b>任杰:有时候考察你是不是真正的理解传统,恰恰是因为你的作品在面貌上不像传统的东西。比如那些画山水画的人,有些人的东西看上去像古画一样,细读会发现没有内容啊,其实就是一个表象的东西。再有就是,传统的意义在于创新,有创新才有意义,才有生命力。这一点是很重要的。</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谁也不可能原封不动把传统拿下来、做下去,肯定都是要变的。第一时代变了,逼着你不得不变;再一个就是说你想不变,那是不可能的,就像刻舟求剑一样:这水都流了,你的位置早变了,你还在这儿找,你能找得见吗?对不对,有一些人的所谓传统观,就是刻舟求剑的表现。</p> <p class="ql-block"><b>任杰:有人说,你看你画的那些山水不是三元法,不是过去那种造型方法,哎,这种太不传统了!</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往往觉得自己最传统的人,实际上最不懂传统,这也是一个很常见的现象。</p> <p class="ql-block"><b>任杰:貌似我们与传统拉开了很大的距离,但不是反传统的,是因为懂得传统,可以在新的文化背景下释义传统。</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我前不久重温了梁启超写的《清代学术概论》,梁启超总结了有清一代的学术成果,他做了一些评论,我觉得非常精彩。他说,整个清代的学术思想是一个什么样的主题呢?可以叫“以复古为解放”。就是以复古的精神,来突破后人设置的思想禁区,来解放当代的学术,这情形与西方的文艺复兴相类似。</p> <p class="ql-block">回顾书法学习过程也是如此,书法从原始简单到繁复精整,也有一个不断发展不断成熟不断完善法度的过程,以唐楷为标志,法度越完美齐备,对人的约束会越多,所以宋人以唐人为师,却不愿再受法度的捆绑,有意识地破坏成法,去追求个性表现的自由;清人复古更成为一时风气,他们追溯秦汉,创造了书法史上篆隶的高峰。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传统,是值得我们充分思考和认真学习的东西。</p> <p class="ql-block"><b>任杰:我觉得现在很多展览体就是这样的感觉,从技法方面挑不出什么毛病,但是看完之后,也没有触动,没有感觉。</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有些作品遮了名字不辨彼此,这是挺糟糕的,对做艺术的人来说是很要命的。艺术实际上还是要反映人的,要有情感,有人性的东西在里头,没有这个,你的艺术就没有意思了。</p> <p class="ql-block"><b>任杰:就像我们说一件作品打开以后,每一个字好像都能从经典当中找到,每一个字都是经典,但是放到一起了无生气,就是一个大的败笔,有这种情况。</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展览导向造成了一种趋同,貌似集古所得,其实距古人的精神很遥远,是一种制做出来的假古董。</p> <p class="ql-block"><b>任杰:那么你像这种书法艺术,或是篆刻艺术,它肯定会在今天的时代打上一个时代的烙印,做为您的创作来说,您是怎么去处理这种书法篆刻的艺术形式,和当下的社会生活之间的关系的。</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我没有刻意的去考虑过这件事,我觉得这是自然而然会产生的,我就不用刻意去实现。在我的艺术创作中,是很个人化的东西,就是要表达的自己,表达自己艺术观,表现自己对艺术的感受,表现自己的艺术形象与技术技巧,觉得达到了自己的期望就可以。</p> <p class="ql-block"><b>任杰:作品就是有时代感的。</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对,这些东西自然会有,因为毕竟你生活在这个时代,你的作品会携带时代的信息。如果自己稍微带些警惕性、选择性的话,你比如说,我不喜欢这个时代急躁的东西、猎奇的东西、商业化的东西、反自然的东西,我可以有意去趋避它,总之于我艺术观不一致的地方,都要经过我的过滤和筛选,然后用自己觉得比较合适的方法来做。我就要做好我的“这一个”,其他的让大家来评价。</p> <p class="ql-block"><b>任杰:就我自己的体会,有时候书写过程给我带来的快感,对于我的吸引力,甚至远远大于完成这件作品,不知道您在创作中有没有这种感觉?</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会有的,有时候比较喜欢创作的过程,但如果成品令人满意,那么后期的兴奋会更大一点。我觉得有一个特点,基本上创作有冲动的时候,作品的成功率也相应比较高。</p> <p class="ql-block"><b>任杰:那么这个效果是不是也有很多在你预设之外的?</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是的。虽然我这个人偏理性一些,但创作中还是有许多感性或即兴的表现,而艺术的魅力,也来自对某些不可预知的期待,人性的表达尤其如此。我发现书法篆刻家这个群体,还是偏理性的居多,因为这门艺术的特殊性,要训练有素,要有积累,要有一些预设,不能纯粹靠碰运气</p> <p class="ql-block"><b>任杰:就是平常程式化的一些东西,会起到一些作用。</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对,不能完全靠碰,肯定把握一定的创作规律,用最通俗的话讲,就是要“有招儿”,凡有创作成就的老师必有一些过人的地方,有一些不为人道的心得手段,这些招法决定了他的创作风格,是有一定稳定性和持续性的,也保证他的综合水准,不会出现较大的起落。</p> <p class="ql-block"><b>任杰:在预测之内至少要达到90%以上的。</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呵呵,就是说有一个临界点,不会完全没有把握。每件作品水平会有起伏,在这个临界点上下徘徊,这么够形象了吧。因为书法篆刻这种东西还是需要理性的,当然经验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理性的一部分,不能完全凭着感觉走,那是不行的。</p> <p class="ql-block"><b>任杰:您从事书法篆刻这么多年,也写过一些理论研究或者艺术批评方面的文章,您怎么看待我们当代的艺术批评?</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现在没有什么像样的批评,怎么说基本上就是表扬,所谓批评,也是以表扬为主。最近书法界也搞了一些批评活动,我没有到现场,不知道批评到什么程度,据说是流了汗,批得挺激烈的。我觉得这是好事儿,应该是有批评的声音,艺术发展才能够健康。我觉得现在的社会,大家对批评的态度都不太端正,都觉得批评满满都是恶意,就是人身攻击,就是断人财路,文革那种氛围似乎还没有过去,所以只要一批评,就有人跳起来。因此,有专业精神、健康心态的批评环境,还要经过若干年慢慢地培养。今天在微信上还看了一篇文章,说对贾平凹文学批评已经无法进行,只能说好不能说不好,看来文学批评界也是一样,这是社会的大环境。</p> <p class="ql-block">所以我们从资历来讲,从业时间长点,年纪大点,可以对年轻人提一点意见;对与自己年龄相近的,批评的话就说不出口了,长辈就更不能说了,于是顾虑重重,瞻前顾后,没有心胸和雅量,真正的批评很难开展起来。反而是私底下说来说去的人很多,背后什么都敢讲,却不必负责任,这其实不是一个好现象。</p> <p class="ql-block"><b>任杰:这个情况是不是与当代人缺少自我反省,以及艺术商品化的现实情况有关。如果大家摆平位置,真正关注艺术问题本身,批评限于学术范围内,只对作品不对人,有这样一个环境氛围,才能改变批评的现状吧。</b></p> <p class="ql-block">蔡大礼:如果从艺术发展的规律来讲,批评环境是不可或缺的,对自身负责的艺术家会很理解批评的意义与重要性,批评是一种积极的反馈,应该是建设性的。我写的批评文字是比较直截、尖锐的,包括在《书法报》连载过的中青年篆刻家评述,尽管文字都很短,有时候只有百八十个字,但我没有模棱两可或兜圈子的话,表达都是比较直接的。遇到理解的,会觉得你很专业,说得一针见血,很到位;遇到不理解的,会认为你太严苛,就接受不了。这个就是因人而异,环境使然,我现在学会了表扬,多唱赞歌,批评可以绕道,顾左右而言它,委婉地去表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