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 || 怀念老友陈永宁

小平大不平

【编者按】

蒙老同学、著名作家裘山山看重，赐大作于本号发表，深切怀念我们共同的校友、朋友陈永宁。不仅作者与笔下人物同为四川师范大学校友，而且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提笔写中国电视制片人协会理事，可谓门当户对也。

既然天不假年，你就安心地睡吧，永宁。我们无比怀念你！在笑声中向你致哀！

2005年，裘山山（左3）和陈永宁（左5）在《我在天堂等你》电视剧康定拍摄现场。

昨天下午，突然听到陈永宁去世的消息，非常震惊。尽管在此之前已经知道他的身体不太好，但依然不能减轻这种震惊。因为在我脑海里，他永远都是生机勃勃，谈笑风生的。

我和陈永宁是老同学，老朋友，还曾经合作过。故不断有朋友将他去世的消息发给我，我就想写点儿什么。忽然想起曾经写过一篇他的印象记，于是在资料里翻找，竟然找到了。重读旧文，在难过之时还是忍不住笑了，他就是个能给人带来欢乐的人，饱读诗书，风趣幽默。我相信，他也是希望我们一想起他就笑的。

在那篇印象记之后，2005年，陈永宁又找到我。他的天音公司将我的长篇小说《我在天堂等你》改编为电视连续剧。剧组在康定拍摄时，他一定要我去“探班”。我去了，记忆中冻得要命，留下了几张珍贵照片。电视剧完成后，我觉得有些不尽人意（作家总是更偏爱自己的作品），可是一想到拍摄如此艰辛，就啥也不说了。电视剧播出后，还是感动了很多观众，并且获得了全国“五个一工程”奖。

之后我们又失去联系，各爬各的坡。一晃到了2021年，再次重新联系上。他加了我微信后，还是以那句“十年生死两茫茫”开头，这回还加了一串泪水。确实让人感慨，十年又十年，我们都老掉了。他告诉我他还在做影视，想改编我的儿童小说《雪山上的达娃》。本来我想好好跟他谈谈版权费的，却意外从一个老友那儿得知他身体很不好，于是觉得有必要支持一下。我跟他说你先去做，版权费以后再说。他就去申请立项了，还时常和我交流想法，打算拍成什么风格，请谁导演等等。去年秋天他还发信息告诉我，立项不太顺，让我去找找有关方面的人。我遵嘱去找了，尽力帮忙。那时我们约好，立项批下来就见个面。哪知没有等到这一天，十年变成了永远。

我收到陈永宁的最后一条信息，是今年春节的拜年信息，我只是应景的回了一句兔年大吉。却不料。

我把这篇旧文重新扫描为电子版，发出来作为怀念。虽然是25年前写的，仍可看到我们友情的延续，看到他开朗乐观、幽默风趣的样子，看到逝去的美好时光。

永宁老友，愿你在另一个世界里开怀畅饮，谈笑风生。

裘山山

2023.4.24

电视连续剧《我在天堂等你》（原著：裘山山；制片人：陈永宁）海报。

谈笑间，海菲龙腾虎跃

——陈永宁印象

这题目一看，就知道我是从苏轼他老人家那儿拾来的。我向来不以拾人牙慧为耻，要想创新， 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朋友要我写写成都海菲企业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陈永宁，我脑子里马上就出现这句词: 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这是苏轼写赤壁之战时，形容周瑜同志足智多谋，说说笑笑就打了胜仗。但如果我要说陈永宁说说笑笑就把生意做大了，把事业做发展了，他肯定不会同意，他肯定会说，哪儿那么容易哟，你不晓得我费了好大的力气哟，你不晓得做成一件事好艰难哟。

我的确不晓得，因为我看到的陈永宁总是开开心心的，不仅自己笑，还总是让别人笑，像我这样的人，也经常笑得直不起腰来。你跟他一起聊天，觉得他好像从来没遇见过什么烦心的事。

朋友叫我写陈永宁，是因为知道我和他是大学同学，我们同为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学生——我想我有必要把我们学校的全称写出来，以便让陈永宁同学再次为母校争光。同时我们还是中文系团总支委员，所以很早就熟悉了。如果我谦虚一点儿的话，还应该说他当过我的老师，因为他是77级的，我是79级的，他毕业留校时我还是学生。不过我从不把他当老师看，因为他是77级里年龄最小的，而我读大学时已经当过三年兵了，是79级里年龄大的。

1983年我们毕业，同学们准备排个话剧以示纪念，话剧的名字叫《这里不远是圆明园》，我应邀参加演出，饰演班长。其中有个很喜剧的角色找不到合适的人，就特邀了当时在校团委工作的陈永宁友情出演。我就是从那时起，领教到他说学逗唱的本事的。每当他上场大喊一声“班长，我买到牛仔裤了”，我总是笑得忘了台词，令排练中断，导演不得不客气地批评陈老师两句。陈老师一脸无辜地说，我又没笑，是她自己要笑的。

大学毕业后我离开了川师，再也没见到过他，只是常从同学们那里听到他的消息，知道他在读研究生，研究深奥的美学，拿到硕士文凭后就开始给大学生们上课，成了名副其实的陈老师，还很快成了硕导。又过了些年听说他离开大学下海了，做电脑生意，再后来听说他又从电脑转到了音响。

就在这时候，1993年吧，我见到了他。我是在成都经济电视台见到他的，我们同时被著名主持人李潘邀请，去“聊天33”作嘉宾。他的变化让我吃惊，脸上多出个下巴来，清瘦的白面书生成了富态的老板。但性格还是没变，一见面就摇头晃脑地冲我说，“十年生死两茫茫”，把一句无比悲伤的诗说得像儿歌一样。

那正是我毕业离校的第10年。讨论话题时，他又把大家逗得大笑不止。印象最深的段子是他去上海出差，进了锦江饭店，吃惊地发现房价超贵。他刚刚创业银两紧缺，想赶紧走人，可是前台小姐已经看到他了，态度很好地问：先生想订房间吗？他只有装傻，指着房价板的最后一排说，我要加床，一百元哇？小姐很耐心地说，先生，那个加床，是你订了客房后才能加的。他说，你随便给我加到哪个房间都可以。估计那位小姐要用尽全力才能憋住笑。

我们一起做聊天节目那年，刚好是陈永宁的海菲公司创业第一年，他正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很多次录制节目他都到得最晚，让我们一群人傻等。我们群起而攻之，纷纷谴责，他马上说，我请大家吃饭，我请大家吃饭。所以买单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不过即使如此，只要电视台邀请他，他还是会欣然从命，在百忙中抽出时间来出镜。用他的话说，这也是为了提升公司形象。后来因为太忙，他终于“息影”了。

1996年春天，李潘又找到我和陈永宁。那时她的谈话节目很成功，被邀请去中央电视台“半边天”栏目作主持，搞一个“三八”节大型谈话节目。她想让我们再与她合作一把，估计是觉得北京人生地不熟，和我俩已经熟了。我们分别答应了，约好一聚。陈永宁又很绅士地提出买单。我猜想，老同学这两年生意一定做得很顺吧。

哪知一见之下我吃了一惊，两年不见，老同学竟然白发丛生。我说你怎么了，公司不顺吗？他说（如果用文学语言应该是，“他轻描淡写地说”）：就是有点儿不顺，年底前公司出了两件大事，一个是车祸，一个火灾，整凶了。但说完之后他马上就转移了话题，开始讲笑话，一个接一个。不只是我们笑弯了腰，连那位给我们上菜的服务小姐都笑得端不住盘子了，竟放在地下跑了出去。

这里顺便转述两个陈永宁讲的段子。有一次他在一家新开张的快餐店吃饭，店名叫“唐人快餐”。店家找来电视台采访宣传，主持人环绕一圈儿，发现一个穿西装戴眼镜的男人在吃饭，估计是文化人，就上前采访。“先生，请问您为什么在这里用餐？”文化人陈老师抬头看见摄像机，马上用地道的中江话说：孃孃，我是上了当的哟，他们说有唐人排骨，我从来没吃过人排骨，想尝一下，结果一吃是猪排骨的嘛。话未说完，拿话筒的主持人和扛摄像机的小伙子都笑得蹲到地下去了。还有一回也是吃饭，他在一家小店要了一碗汤圆，小店生意忙半天没给他上，他拉住服务员用遂宁话说，请问我那碗汤圆炖𤆵没有？服务员也是笑喷，马上给他端上来了。

似乎一到吃饭的时候，陈永宁的幽默细胞就特别活跃。我们三个人那天吃饭也是如此。 当时点了一个基围虾，不知为何迟迟上不来。陈永宁一脸诚恳地对服务小姐说：小姐，你劝他们一下嘛，劝他们出来嘛，我们等了好久了。小姐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知劝谁。陈永宁认真地说，就是那些虾子，你劝他们出来嘛。小姐忍俊不禁扑哧一声，差点儿把手里的盘子打倒。

我在嘻哈大笑的同时，心里却不能不佩服我的这位老同学，遇到那么大的挫折，依然能谈笑风生，没有一声叹息，让我等喜欢叹气的感到惭愧。套用毛主席的话说，一个人笑对生活一天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都能笑对生活。

不过据陈永宁自己说，他在公司里蛮严厉的，也是要训人的。我想像不出他严厉的样子。在我看来他永远都是开心的，乐观的，没个正形的。偶尔不讲笑话时，他会朗诵诗。他能背诵很多古诗词，也能背两首席慕蓉的抒情诗。音色很好。

六年时间，陈永宁就这么说说笑笑的，将昔日有几万元钱起家的海菲音响公司，办成了今天有着数千万资产的海菲企业集团。集软件、硬件、广告、杂志四大板块为一身。尤其是今年，他们公司推出的“天音老唱片”销售很好，不仅为公司增加了一笔收入，更主要的是光辉了公司的文化产业形象，而且还了了他的宣传队情结。可谓一举三得。他也送了我一套老唱片，我很喜欢，我的朋友们也很喜欢，于是他又邀请我去电视台做节目，专门聊老唱片。起初我不肯，我是个音乐盲。后来经不住他软泡硬磨还是去了。节目播出后反响不错，他打电话给我，高声大气地说，你的功绩真是磬竹难书啊！

这就是陈永宁，你没法和他严肃谈话，但你又没法不认真听他谈话。我相信如果不是他的普通话太歪，肯定会有许多相声大师来争着要他的。不过他自己并不觉得自己的普通话歪。那次我们到中央台做完谈话节目后，他拿着几百块报酬对李潘说，这个钱比做生意好挣多了，我以后懒得办公司了，我就挂个牌子蹲到中央台门口，牌子上写着：本人适合在各栏目聊天。

遗憾的是，中央台各栏目至今还没得到这份儿荣幸。

写于19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