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 奶

美丽城居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高茂森</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 一 )</p><p class="ql-block"> 母亲去世的早,奶奶和父亲就是我相依为命的亲人。</p><p class="ql-block"> 奶奶老了,身板儿立不直了,腰躬的跟蝦似的。脸上的皱纹横的竖的爬满了。嘴里的牙齿也快落光了,吃东西时上下嘴唇老是闭着嚼食儿,生怕吃食从牙豁里漏了出來。</p><p class="ql-block"> 尤其是吃那酥酥的棒子面馍,难免馍渣渣从牙豁里溜了出來。这时,奶奶就用一只手在下巴处接着,接着了又二次送到嘴里,别想浪费掉一星半点儿。</p><p class="ql-block"> 每顿吃完饭,奶奶都要看我碗里吃净了没有?若是没吃净,她就不厌其烦地叨叨说:“哎哟哟,抛米撒面作孽哩!吃饭剩碗底儿,会变炒火头哩(乞丐)!”</p><p class="ql-block"> 于是,我赶紧把碗里剩的米粒饭星吃净,我可不愿将自个儿变成要饭的。</p><p class="ql-block"> 奶奶一看,满意地笑了,咂咂没牙的瘪嘴夸我说:“这才是好娃哩!”</p><p class="ql-block"> 奶奶几乎整天都在东厦厅里纺线。</p><p class="ql-block"> 她盘腿坐在自家编的圆蒲墩上,边纺线边哼小曲曲,哼得低低的,低得只有在旁边的我才能听得见。</p><p class="ql-block"> 在纺车嗡嗡声的伴秦下,这小曲儿委婉缠绵,没头没尾,像是奶奶诉说着如水如烟的往事,吟唱着幸福与不幸交织的人生,驱赶着漫漫岁月的寂寞和困苦日月的煎熬。</p><p class="ql-block"> 这凄凉、酸楚而又单调的小曲儿,在我不谙世事的幼小心灵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以致奶奶去世多年后,我只要迈进东厦厅里,小曲儿便在耳边响起。</p><p class="ql-block">于是乎,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似乎又如孩童般地依偎在奶奶的身边,伴着她老人家纺线,听着她老人家啍小曲曲了。</p><p class="ql-block"> 天黑了,奶奶点起一盏豆油灯。</p><p class="ql-block"> 这隻只有一条细高腿的铜灯盏,苗苗条条,瘦骨伶仃。那细细的高腿上,架个小灯碗,碗里乘着黑乎乎的棉籽油,油里浸着一条细细的棉花焾儿。那灯碗边沿儿努出一个尖尖的嘴儿,十分乖巧地吐出一点点灯焾。</p><p class="ql-block"> 奶奶在炉膛里点着一根麻竿火,将那红红的火苗往那灯嘴上一点,那灯焾儿立马变成一窦红红的灯头儿。</p><p class="ql-block"> 这灯头儿慢慢由小变大,由暗变亮,顷刻间照亮了宽敞的大厅,照清了奶奶鬓角稀疏的白发,映现出缕缕银灰色光泽。</p><p class="ql-block"> 奶奶摇动纺车纺线,东厦厅里立马响起了纺车的嗡嗡声。这嗡嗡声在我熟知的耳膜里,渐渐变成了单调的,不厌其烦的,一成不变的旋律。</p><p class="ql-block"> 我像小猫小狗似地依偎在奶奶的身边,看着那晃來晃去的灯头儿发呆。</p><p class="ql-block"> 只见那豆粒般的红灯头儿,在纺车嗡嗡声地震动下,不停的歪來歪去地摇曳着,颤抖着,时不时呯呯呯地爆发出几朵小火花儿。</p><p class="ql-block"> 过了一会儿,那红红的灯头忽然暗淡下來,似乎就要熄灭了,大厅里立马像乌云遮月似的阴暗下來。</p><p class="ql-block"> 我慌了神儿,急忙伸手拉扯奶奶的袄襟儿,紧张地张大了嘴巴,那憨水趁机成串儿往下直滴哒。</p><p class="ql-block"> 奶奶不慌不忙,伸手从脑后扁圆的发髻中抽出一枝吊着尾巴的长簪子,将那灯焾儿拨了拨,剔去灯头上一点点死灰,那奄奄一息的灯头儿瞬间变红了,变亮了,亮的连奶奶的身影儿,也被它的光芒投放到大厅的墙壁上,变得又高又大又臃肿,并且随着灯头的摇曳,不停的上下左右晃悠。</p><p class="ql-block"> 我擦掉嘴边的憨水,惊奇地睁大眼睛,兴奋地瞅着这幅奇特的壁画,直觉得奶奶太神奇,太高大,太可亲了。 </p><p class="ql-block"> 奶奶奇幻般的壁影儿,在我的心窝窝里贮藏了一辈子。</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 二 )</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从未见过鬼是啥模样,小心眼却莫名其妙的特别怕鬼,一提起鬼就吓的打颤颤。可又偏偏喜爱听鬼故事,几乎每天晚上都要跑到硙里听看硙的老爷爷讲鬼故事。</p><p class="ql-block"> 看硙的老爷爷岁数大,阅历广,见的鬼多,讲起鬼故事來,有声有色,活龙活现,就像真的有鬼在你眼前晃荡似的。老爷爷讲吊死鬼的时候,他就把舌头伸的好长好长。那红红的长舌头,活现出一躯吊死鬼的模样。</p><p class="ql-block"> 讲到饿死鬼时,老爷爷就用手指头把嘴皮子撑得挺大挺大,现出一副饿鬼的馋像。</p><p class="ql-block"> 讲到屈死鬼时,就更神了。只见他呲牙咧嘴地直翻白眼儿,逗得我们这些小夥伴们手舞足蹈,嘻笑不止。</p><p class="ql-block"> 在众多鬼故事中,我最爱听老爷爷讲《假上吊》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说是村里有个女人,只要跟男人顶牙嗑嘴地吵上几句,她就立马寻死上吊,吓的男人赶紧作揖陪话方才拉倒。</p><p class="ql-block"> 其实,果真让她去上吊,她才舍不得小命哩!</p><p class="ql-block"> 又有一次,两口子因家务事顶碰了几句,男人闷声闷气的蒙着被子睡觉了。</p><p class="ql-block"> 那女人哭哭啼啼的在门前大路边的槐树上拴条绳子假装上吊。</p><p class="ql-block"> 可是她又怕没人救她真的吊死了。于是,她一边装着抹眼泪,一边斜眼朝大路上张望,直望见大路上有个人朝这边走了过來。</p><p class="ql-block"> 眼见得走的近了,她才把脑袋塞进绳套,两脚踏空上了吊。</p><p class="ql-block"> 不料,那个走过來的人理也没理她扬长而去。</p><p class="ql-block"> 于是乎,这个女人舌头一伸,身子摆腾了几下,就到闫王殿里报了到,成为生死薄上新登记的吊死鬼。</p><p class="ql-block"> 说到这儿,老爷爷问我们道:“你们知道那个过路人为啥不去救她吗?”</p><p class="ql-block"> 大伙儿齐刷刷地喊道:“不知道!”</p><p class="ql-block"> 老爷爷笑着说道:“那个过路的人是个瞎眼窝,他根本就眊不着上吊的女人,怎么去救她呢?”</p><p class="ql-block"> 大伙逗得哈哈哈笑了好一阵子。</p><p class="ql-block"> 我没有笑,是笑不出来。</p><p class="ql-block"> 我老寻思着那女人上吊时伸出來的舌头,可能比大热天狗伸出的舌头还要红还要长。</p><p class="ql-block"> 我越想越害怕,害怕了就赶紧回家,只要回到家就不害怕了。</p><p class="ql-block"> 可是,那个披头散发、伸着血红舌头的吊死鬼却紧紧跟在我的后头,一步也不放松。</p><p class="ql-block"> 我走的快,她也走的快;我走的慢,她也走的慢,一刻也不离开我。</p> <p class="ql-block">我吓地跑了起來,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儿,还没迈进家的门槛便放声喊道:“奶奶,奶奶!”</p><p class="ql-block"> 奶奶迎出门来,一扑把我搂到怀里,手摸着吓得苍白的小脸儿亲昵地说道:“亲娃,胆儿小晚上就别出门,陪奶奶纺线。”</p><p class="ql-block"> “那您给我讲故事吗?"我在奶奶怀里仰脸问道。</p><p class="ql-block"> “讲啊,怎么不讲呀?只要亲娃晚上不乱跑,奶奶就天天讲,夜夜讲。可不知亲娃爱听啥故事?"</p><p class="ql-block"> 我连想也不想地脱口说道:“爱听鬼故事!”</p><p class="ql-block"> 奶 奶眯着眼咯咯咯地笑了,笑得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了。</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 三 )</p><p class="ql-block"> 这天晚上,奶奶像往常一样摇着纺车在东厦厅里纺线。</p><p class="ql-block"> 我依然如小猫小狗似的偎在奶奶的身边,时不时揪揪奶奶的袄襟儿,昵昵喃喃,哼啍唧唧。</p><p class="ql-block"> 奶奶边纺线边小声说道:“亲娃,别啍哼唧唧的,睏了就去睡!”</p><p class="ql-block"> 我说:“您不是说我晚上不出门儿,就给我讲故事吗?”</p><p class="ql-block"> 奶奶笑了,说:“我给你讲个狗哥哥鸡妹妹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我用两手堵住耳朵说:“不听!不听!”</p><p class="ql-block"> “你还想听鬼故事?”</p><p class="ql-block"> 我立马答道:“想听!”</p><p class="ql-block"> “不怕?”</p><p class="ql-block"> “不怕!”</p><p class="ql-block"> 奶奶停了纺线问我道:“亲娃,你先说咱这东厦厅宽敞不宽敞?”</p><p class="ql-block"> 我立即回说“宽敞啊!”</p><p class="ql-block"> 奶奶这一问,我好像是第一次才发现,见天出来进去都要经过的东厦厅,确实十分宽敞,宽敞的令我感到有点空旷。</p><p class="ql-block"> 这五间东厦是祖传的老式瓦房,中间三间厅堂,厅堂两边各挂一间耳房。我跟奶奶住在东耳房里,西耳房没人住,放些杂七杂八的家什。父亲一人住在西厦里。</p><p class="ql-block"> 厅堂背墙根儿摆放着一张四四方方的祖先桌子,桌子前边挂着淡黄色镶金边的缎面桌幔,桌幔上隐隐约约现出花草虫鸟的刺绣图案。</p><p class="ql-block"> 桌子上摆着一个装满细沙的粗瓷大香炉,沙里边尽是烧香剩下的香茬茬。</p><p class="ql-block"> 香炉后边排列着几行祖先木牌位,上写着列祖的名字。</p><p class="ql-block"> 最吸引眼球的是祖先桌子正上方挂的一幅灰黄发暗的“神子”图,图格格里画着几十位留着辫子,穿着袍子马袿的故人像。</p><p class="ql-block"> 奶奶对我说道:“祖先桌子上的牌位和神子上的人,全是高家的老祖先。</p><p class="ql-block"> 这厅堂原是高家的祠堂,逢年过节高家的子孙都要来这里烧香祭祖。如今世道变了,变得老祖先快没人理没人问了。”</p><p class="ql-block"> 奶奶 停顿了一下,望着祖先桌子,若有所思地说道:“二十多年前呀,有一位高家老爷子过世了,风水先生一时半会的选不下吉穴,族人商量着把老爷子厝放到这大厅里,一放就是好几年。”</p><p class="ql-block"> 奶奶说着扬起纺车把儿朝厅里黑黢黢的地方指了指:“那副漆得油瓷墨亮的寿器,装着那位老爷子,就厝放在祖先桌子胯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奶奶说的寿器就是棺材。</p> <p class="ql-block">平日里我最怕见到棺材,一见棺材就联想到死人,一想到死人就想到鬼,心里立马咚咚直跳,仿佛那张破旧的祖先桌子胯边幽邃的地方,现在真的放着一口油瓷墨亮的棺材,顿时令我心里惶惶不安。</p><p class="ql-block"> 奶奶像回忆似地合眼说道:“那年,我就坐在这里纺线。夜深了,四处都静静的。忽然,那口寿器里嘣!嘣!嘣地响了好几声,在静夜里特别瘆人,好像寿器里还有窸窸窣窣地响动。</p><p class="ql-block"> 我一寻思,心里就明白了。</p><p class="ql-block"> 我朝那寿器和颜悦色地嚷道:“金锁他爹,你是咋啦?是躺得不耐烦啦,还是那二敢子脾气犯啦?这跌深半夜地叮叮咚咚的扯务人,还让人安生不?你是缺吃的啦,还是缺花的呢?吭个声好好说么!等明儿个我给你多烧点纸钱行不行?</p><p class="ql-block"> 你呀,也不差问差问打听打听,现如今活着的人啊,日子都不好过!年年收的子颗不够半年吃,常是秋接不上夏,夏接不上秋,人人饿得黄皮瘦枣的。</p><p class="ql-block"> 你想想,活着的人各自顾不了各自,谁还有能耐顾及死去的人呢?</p><p class="ql-block"> 遇到这么个年成,就得学的忍耐点,阳间阴间的人都得受点屈。</p><p class="ql-block"> 你也真是的,都八九十的人了,还耍那二敢子脾气,稍不顺心就使性子。活着一辈子倔的像头牛,到了那边也改不了臭毛病!”</p><p class="ql-block"> 奶奶只管扬着脖儿绘声绘气地独说独道,我听着听着身子骨儿便不由自主地觳觫觳觫的发起抖来,浑身泛起了鸡皮疙瘩,脑袋不由的直往奶奶怀里钻。</p><p class="ql-block"> 先前我总以为晚上黑窟窿洞的野外才有令人恐惧的鬼,只要回到家就安全了,就不怕了。</p><p class="ql-block"> 听奶奶这么一说,我才晓得原來自家窝里也有鬼,而且还是个脾气不太好的穷鬼、老鬼。</p><p class="ql-block"> 奶奶继续说道:“我这么一念叨呀,那寿器里就嗫嗫息息的一声也不响了。”</p><p class="ql-block"> “那后来呢?”我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想刨根究底问个究竟。</p><p class="ql-block"> “后来?嗨,后来家里人就把他发落到祖茔里去了。每年清明节,我就给他烧些纸钱,这阴间阳间一个理儿,都得有饭吃,有钱花啊!”</p><p class="ql-block"> 打这以后,这座从小供我吃饭、玩耍、歇凉、睡觉的东厦厅,蓦然变得神神鬼鬼阴阴森森的,直令我进进出出胆小如鼠了。</p><p class="ql-block"> 尤其是入夜之后,我一个人断然不敢在这阴冷黑暗的大厅里呆着,连朝祖先桌子那头眊一眼窝都没胆儿。</p><p class="ql-block"> 可是,我就住在大厅一边的耳房里,再害怕也绕不过令人心悸的大厅啊!</p> <p class="ql-block">我娶过媳妇成了大人了,晚上过厅堂时仍然是毛手毛脚鬼鬼祟祟的,两脚刚迈进房,双手早咣当一声在背后把门闩实了。</p><p class="ql-block"> 新媳妇抿着嘴儿直笑我是胆小鬼。</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 四 )</p><p class="ql-block"> 我娶媳妇那年,正是“低标准、瓜菜代”的困难时期,村里家家户户都缺吃喝,男男女女都饿的皮包骨头。</p><p class="ql-block"> 我和进门不久的媳妇,见天下工后捎带拔一篮野菜,全家人不是煮着吃,就是蒸着吃。</p><p class="ql-block"> 开始,奶奶还往野菜里拌点棒子面。后来米尽粮绝,瓮底儿朝天,家里连丁点儿米面都没有了,揭开锅就是泛着青色的野菜汤。</p><p class="ql-block"> 过了一些时日,我们发现奶奶的气色有点不对。平时显得塌陷的脸颊,近日来似乎鼓了起来,就连满脸的皱紋似乎少了许多。</p><p class="ql-block"> 奶奶自个儿也咕嚕地说,这阵儿浑身如同抽了筋似的没点气力,走路老觉得跟弹花似的深一脚浅一脚的不着边际;成天云里雾里的昏昏沉沉。</p><p class="ql-block"> 奶奶叹口气对我媳妇说道:“你们也别太担心,这是人老了的缘故。人老了,就到出毛病的时侯了,要不,可咋走呀呢?”</p><p class="ql-block"> 父亲慌了,赶紧去卫生院请了个医生给奶奶看病。</p><p class="ql-block"> 医生对我们说,奶奶得的是“浮肿病”,是吃野菜过多,导致体内营养缺失造成的。</p><p class="ql-block"> 医生还说,目前乡村里很多人都得了这种病,且以老年人居多。最近相邻的几个村子里,已有好几位年岁大的人因患浮肿病去世了。</p><p class="ql-block"> 他再三告诫说,老年人抵抗力弱,得了浮肿病很容易诱发其它致命病,得抓紧时间治疗。同时要改善伙食,增强营养,在生活上予以调理,光凭吃药打针很难痊愈。</p><p class="ql-block"> 送走医生后,父亲愁眉不展地蹲在大门口的石礅上,一锅接一锅地抽着旱烟。</p><p class="ql-block"> 那一半烟叶一半豆叶混燃的烟雾,像父親心头的愁云一般,久久缭绕不散……</p><p class="ql-block"> 过了好一阵儿,父亲磕掉烟灰,霍地站了起来,瞪着眼朝我吼道:“把那只老母鸡宰了,给你奶奶立马炖上,我去借点钱和粮食来。”说完,头也不回地腾腾腾走了。</p><p class="ql-block"> 我被父親的吼声楞住了,脑袋嗡嗡直响,好半天呆在那儿不知所措。</p><p class="ql-block"> 媳妇走过来推了我一把说道:“愣啥?还不快去杀鸡。”</p><p class="ql-block"> “杀鸡!杀鸡!这老母鸡就那么容易杀么?”我冲着媳妇大声嚷嚷,直把我那温顺的新媳妇冲撞的泪珠儿扑簌簌的往下滴落。</p><p class="ql-block"> 她不晓得,我家这只老母鸡,从我十二岁“挂桥”那天起,就与我相伴到今日。掐指算来,它也有七八岁了。</p><p class="ql-block"> 也不知道是老了还是饿的,它早就不下蛋了。但是奶奶既不让杀,也不让卖,就这么一年一年的养活着。</p> <p class="ql-block">到了大年初一,头锅饺子刚煮好,奶奶先捞上一碗,给家里的猫呀,狗呀,鸡呀,猪呀,各喂两个饺子,让它们尝尝平日难得的美食儿,享受享受逢年过节的嗞味。</p><p class="ql-block"> 奶奶常对家人念叨:“鸡儿狗儿,是一口儿。不见谁家女子出嫁时,男方要送女方一只鸡。这是啥章法?啥礼法?</p><p class="ql-block"> 意思就是说,嫁出去一口儿,回来一口儿,一口儿换一口儿。象征着家里减人不减口,图个人丁兴旺,圆圆满滿。</p><p class="ql-block"> 时间长了,这只老母鸡与家人结下了深厚感情,着实成了家中不可缺少的一口儿。</p><p class="ql-block"> 奶奶一会儿听不见那熟习的咕吐声,就赶紧跑到大门外,手搭成喇叭筒儿,咕…咕…咕地大声呼唤。</p><p class="ql-block"> 那只老母鸡立马连跑带飞地扑到老奶奶脚旁,像孩子似地伸着脖颈儿,又撒娇儿又转圈儿。</p><p class="ql-block"> 令人感到惊讶的是,在吃糠嚥菜的困苦日子里,这只歇窝了好几年的老母鸡,竟然又奇迹般的重新下开了蛋,只是下蛋的间隔日子比先前多了些。</p><p class="ql-block"> 更令家人惊奇的是,家里没吃食喂它,它就自个儿寻到村边的打麦场里,在那十几个小山似的麦秸堆里刨麦颗吃。</p><p class="ql-block"> 家里人惊喜地称赞老母鸡,越活越聪明了,越老越有经验了。奶奶乐的把老母鸡揽在怀里还亲嘴哩。</p><p class="ql-block"> 不料,老母鸡的聪明,惹得两个白胡子老头不高兴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天,刚响午时分,俩老头厮跟着找上门来,向奶奶诉说了半天老母鸡的不是。</p><p class="ql-block"> 原来这俩老头上了年纪干不了重活,队长就让他俩专门给队里的牲口铡麦秸。</p><p class="ql-block"> 这侧麦秸的活儿,挣工分不背日头不说,见天还能在铡草墩下抖落出几斤麦子。</p><p class="ql-block"> 日怕长算吗!每月下来,每人可获得二十来斤小麦。</p><p class="ql-block"> 眼下,人人饿得肠子打扭儿。这二十来斤麦子可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餅啊!</p><p class="ql-block"> 这一笔令人十分眼馋的“外财”,吸引的队里十几个老头,吵着嚷着争着,也要干这铡草的营生。</p><p class="ql-block"> 于是,队长就来了个铡草比赛一一谁能做到一寸三刀,这活儿就归谁干。</p><p class="ql-block"> 比试的结果,能达到这个标准的非他俩莫属!</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这俩老头非常幸运的保住了这个好营生。</p><p class="ql-block"> 孰料,我家的老母鸡,天天插足分享俩老头的果实。</p><p class="ql-block"> 俩老头一见老母鸡来了,就连吵带轰地把它赶走了!</p> <p class="ql-block">后来,老母鸡与俩老头打开了游击。俩老头若是中午铡草呢,老母鸡就下午去觅食儿;俩老头若是下午铡草呢,老母鸡中午去觅食儿。反正俩老头每天只干一响活儿。若接连干两响,他俩也吃不消</p><p class="ql-block"> 再说呢,每天铡一响麦秸,就跟上牲口吃了,何必累死累活的干两响呢?这就给老母鸡觅食儿造成了可乘之机!</p><p class="ql-block"> 奶奶听完俩老头啰啰嗦嗦地诉說,不由得揽着肚子哈哈大笑!笑的前仰后合,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笑的泪颗在眼眶里直打转儿,笑的俩老头莫名其妙地咧着嘴也跟着笑了。</p><p class="ql-block"> 可是,他俩真不明白奶奶为啥这么爽朗、洒脱地笑呢?</p><p class="ql-block"> 奶奶笑夠了,揪块毛巾擦了擦眼窝说道:“我说俩老哥哥呀,你们是越活越老了,越老越糊塗了,糊塗的成了三岁半的憨娃了!</p><p class="ql-block"> 人常说,男不与女斗,鸡不与狗斗!连鸡都理会让随着狗儿,不跟狗儿一般见识,难道你俩都七老八十了,还跟一只哑巴畜牲呕气?</p><p class="ql-block"> 看看这尘世上,不管是两条腿走的,还是四条腿跑的;不管是天上飞的,还是地下钻的,凡是长着嘴的都得有口食儿吃。没食吃就得生着法儿觅食吃,那怕把小命搭上都行。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说的就是这个理儿。”</p><p class="ql-block"> 奶奶说着停顿了一下,吩咐我媳妇给两位听得发呆的老爷爷添水喝。</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五)</p><p class="ql-block"> 奶奶也呷了口水,润了润嗓子继读说道:“就说我这只老母鸡吧,也是饿的没法子了,才虎着胆儿跑到你们那儿讨口食吃。若不叫它在场里刨的吃,难道俩哥哥就忍心看着它饿死不成?</p><p class="ql-block"> 今儿个屋里都不是外人,乡里乡亲的也不怕你二老笑话。你俩每月多多少少还能捞那么几斤麦子填补填补,我老婆子交年就八十的人了,整整七八天牙缝里都没沾过丁点儿米面星星。你说说,光景过到这个份上,家里哪还有粮食颗颗喂鸡呢?”</p><p class="ql-block"> 说着,奶奶眼角里涌出了泪珠儿,半天哽咽地说不成话,我媳妇赶忙给奶奶递了块毛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俩老头听了奶奶这番掏心窝子的话,反倒觉得不自在起来。</p><p class="ql-block"> 他俩赶忙起身告辞道:“您老千万千万别生气。我俩今响儿活完的早,顺便来您这屋里聊聊。您老一辈子知理大度的,千万别把我俩的话拾到心里,就当我俩什么也没说。</p><p class="ql-block"> 今后咱那只老母鸡啥时候来场里我们都不撵它。它想刨到多会就刨到多会,愿刨到啥时分就刨到啥时分。</p><p class="ql-block"> 过些日子,我俩给您老送几斤白面补补身子。今儿也不早了,抽空再来看您老人家。”说完,点头哈腰,唯唯诺诺地走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打那以后,老母鸡一出窝就跑到麦场里刨食儿。俩老头不但不撵它,还夸赞说奶奶一辈子就是个人精,连养的鸡儿都比其它的鸡机灵。</p><p class="ql-block"> 老母鸡不愁吃食了,下蛋下的勤快了。</p><p class="ql-block"> 那时节,一颗鸡蛋换一斤醋,两颗鸡蛋换一斤盐。家里油盐酱醋调料面都是老母鸡的蛋换来的。就连奶奶和家人偶然有个头疼发热小灾小病的,亦是靠老母鸡下的蛋补养好的。</p><p class="ql-block"> 奶奶常常念叨老母鸡的功劳,说它是全家的大功臣,大恩人。她郑重地告诫家人,一定要爱护它,善待它,把它当做家人一样。就是将来老的再不下蛋了,也不准将它卖掉,更不准将它杀的吃了。谁要是不听话,谁就是大逆不孝的忤逆虫!</p><p class="ql-block"> 如今,父亲严令我杀老母鸡,我实在有点不忍心。这倒不是因为它是我家的大功臣下不了手,而是不愿违拗奶奶的心意,怕她老人家知道了伤心。</p><p class="ql-block"> 眼下奶奶正患大病,真要为这事呕气而加重病情,那可就得不偿失了啊!</p><p class="ql-block"> 可是回头一想,父亲也是惦量了老半天才狠心做出这一决定的,不然,他不会果决的叫我杀鸡。</p> <p class="ql-block">医生说,奶奶的病全说生活调理,急需加强营养。若不杀老母鸡,拿什么么给奶奶补养调理?眼下家里已到了无米下锅的地步,唯一可入口的除过这只老母鸡还有什么?倘若奶奶因这可诅咒的浮肿病有个三长两短的话,还不让人刀子剜心的后悔一辈子!</p><p class="ql-block"> 母亲殁的早,从小就是奶奶和父亲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的。我老早就在心里默默地叨咕着,长大了一定拚着气力干活,挣好多好多工分,分好多好多工分粮,让奶奶父親一年四季有饭吃,不再饿肚子。我发誓,我长大了,绝不让奶奶受半点屈,让父亲遭半点殃。</p><p class="ql-block"> 可是,如今自己已是结了婚娶过媳妇的大人了,却没有本事把家里人的温饱问题解决了,以致奶奶因为吃野菜太多而得下了浮肿病。</p><p class="ql-block"> 想到这里,我愧疚的潸然泪下,心里如同毛毛虫噬咬般的难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鸡终于杀了。可怜的老母鸡,我手里拿着刀子朝它招了招手儿,它就乖乖的朝我走来。捉它时,它特别乖顺的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还抖动着血红的鸡冠子朝我咕咕咕的昵叫哩。</p><p class="ql-block"> 我举着刀子的手和心一块颤抖!</p><p class="ql-block"> 我咬紧牙关,半闭着双眼,一刀将鸡头剁了下来,扔下鸡身子,转身跑到大门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涮涮地涌了出来……</p> <p class="ql-block">( 六 )</p><p class="ql-block"> 早上太阳刚露红儿,我指拨媳妇把夜里炖好的鸡肉鸡汤重新热了热给奶奶端进屋去。</p><p class="ql-block"> 我躲在门后,大气也不敢出的停候奶奶发脾气。</p><p class="ql-block"> 媳妇进去了好一阵儿,屋里出奇的安静,安静的令我心里忐忑不安。</p><p class="ql-block"> 过了一时儿,只听奶奶低声问我媳妇道:“把老母鸡杀了?”</p><p class="ql-block"> 媳妇嗫嗫嚅嚅地嗯了一声,心怯的连眼皮也不敢抬。</p><p class="ql-block"> 奶奶出人意料的平和说道:“唉,杀就杀了吧!现如今遇到这么个年景,人都饿死饿活的不安生,畜牲也跟着受屈。死了也好,死了就一了百了,再不在这尘世上遭殃受罪了。”</p><p class="ql-block"> 奶奶喘口气儿,拉我媳妇坐到她跟前,擦把泪说道:“老辈人常说,属鸡的人命不好。这鸡呀天生就是个苦寒虫,一辈子刨刨吃吃,吃吃刨刨就不兴停。可是呢,累死累活刨的那口食,又变成了鸡蛋喂了别人。直到自个儿老了,刨不动了,不下蛋了,又难免挨一刀子。唉,这就是鸡命啊!</p><p class="ql-block"> 我那亲娃就是属鸡的,才出生他那娘老子就抛下娃狠心地走了,我亲娃小小就成了没娘的儿。</p><p class="ql-block"> 好不容易熬啊盼啊地把亲娃拉址大了,又遇上这么个少吃没喝的年份受苦寒。我呀早就思前想后的琢磨透了,这一切啥都不怨,就怨亲娃是属鸡的。属鸡也行,属个六七月的鸡,地里场里还能刨下个粮食颗颗吃。我这亲娃偏偏是腊月里生的。</p><p class="ql-block"> 这腊月里的鸡呀最可怜,尽管拼命地刨也刨不下粮食颗颗。我那亲娃打小就少吃没喝的没享过一天福。</p><p class="ql-block"> 属鸡的命苦啊!</p><p class="ql-block"> 就说这只老母鸡吧,我紧护着,慢护着,还是躲不过挨一刀子。</p><p class="ql-block"> 唉,鸡就是鸡命,狗就是狗命,都是有定数的,强走走不过影儿。命里一尺,难求一丈啊!”</p><p class="ql-block"> 奶奶说着说着又淌开了眼泪。</p><p class="ql-block"> 我心里明镜儿似的,奶奶虽然嘴上说杀就杀了吧,其实心里像刀子剜一般难受。</p><p class="ql-block"> 媳妇劝奶奶趁热吃点喝点再说话。奶奶端起碗喝了一口鸡汤,便又叨叨开了:“你没想过吧,别看我亲娃生下𠰻穷命,可没生下𠰻穷像,从小就眉眼大方身板结实,脾气蛮好,心眼善良,最理会疼热人体贴人。如今又娶了你这么个温顺的好媳妇,我呀,知足了!</p><p class="ql-block"> 别看眼下咱家里穷,我能料摸到,亲娃将来定会有大奔头。他跟他爸一样,不多言语,心里可有谱。</p> <p class="ql-block">你们小两口要争口气,和和睦睦不惹外人笑话,勤勤恳恳过好光景。</p><p class="ql-block"> 把眼光放远点,这没吃没喝的穷日子是不会长久的,只要咬住牙挺过眼下这一关,往后的路绝不会老是这么坑坑凹凹磕磕绊绊的。”</p><p class="ql-block"> 说到这儿,奶奶把手中的碗咣当一声放到桌子上,十分感慨地说道:“我就不信这老天光阴着不晴啦?这世道还能真的僵死啦不变啦?我觉得不会,绝对不会的!”</p><p class="ql-block"> 奶奶说的很兴奋,很激动,脸上酝起了红晕。似乎通过杀这只心爱的老母鸡,方才使她老人家突然从梦中大彻大悟似的。</p><p class="ql-block"> 看着媳妇端着空碗从奶奶屋里轻盈盈地走了出來,我顿时出了口长气,把老半天悬着的心稳稳地放回肚子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过了一些日子,奶奶的病稍有好转,就踮着小脚到地里送饭。</p><p class="ql-block"> 她见我胳膊上腿上被蚊虫叮咬的疙瘩,还有草叶稻叶划剌的血印子,心疼地吹呀,揉呀,直掉眼泪。她在小河里洗净吃完饭的碗筷,便在河边草丛中揪了一把嫩绿的刺蓟,窝在掌心里揉拧出绿绿的汁水,一边往我伤肤上滴擦,一边说道:“这刺蓟汁消肿解毒还止痒,可顶事哩!你爷爷在的时候,蚊虫咬了,就常用这法子搬治。”</p><p class="ql-block"> 正值盛秋闷热的时节,公社号召开展全民除草荒运动,要求大干二十天,彻底消灭所有地块的草荒。</p><p class="ql-block"> 于是大队规定,所有社员中午不准回家,一律在地头吃饭。</p><p class="ql-block"> 奶奶咕噜着说道:“这几年也不知是老天的过,还是这地的过,好端端的水浇地苗不长,草疯长。</p><p class="ql-block"> 按老辈人的说法,七月十五挂锄勾!是说赶七月半道里,地里的活儿就该干的通活了,没草了。可是这几年老是闹草荒,如今都进入八月门了,草还是锄不完。</p><p class="ql-block"> 你看南斜里那几十亩一类田,草都长得锈住了地皮,咬得那棒子杆儿像麻杆一样粗细。庄稼务植成这个样子,还能指望多产粮?不饿肚子才怪哩!”</p> <p class="ql-block">父亲接口说道:“您老还没见东淹地的稻田哩,满地的针条草,真像一根挨一根的针,密密实匝,满地都是,简直分不出哪是草哪是苗了。”</p><p class="ql-block"> 奶奶叹口气说道:“务植庄稼全说实打实的干哩,众家子老是窝在一块混,谁也不肯下点力,别说二十天灭草荒,恐怕一个月也干不下个歌!你看人一到了地里,干的干哩,歇的歇里,只要磨蹭到时分,都一样记工分,害的那平日里干活蛮踏实的人也学的偷奸把滑的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把旱烟袋的活烟灰磕在一只鞋壳里,又装了一锅烟末,对着鞋壳里的烟灰灸着,猛吸了几口烟才发话道:“这世道难说的事多哩。就说前几天评救济粮,按上头的意思,优先分给那些家里确实揭不开锅的。结果,队里按人头平分了。便宜了那些人口多劳力少的户,亏了像咱家人口少劳力多的户,这公道吗?”</p><p class="ql-block"> 奶奶叹口气说道:“吃亏就吃亏吧,守着这么好的水浇地,还争着抢着啃吃公家的救济粮哩,真丢尽了咱庄户人的脸面。</p><p class="ql-block"> 这年头,掏良心的和不掏良心的,手脚勤快的和懒得抽筋的混在一疙瘩干,就是再干上一百年也还是个没粮吃。</p><p class="ql-block"> 我就觉得邪门了,中国那么多头头脑脑的就没有一个人明白这个理儿?难道上头管政策的人还惦量不出这个轻重?非要年年月月把众家子窝在一疙瘩混?我老觉得照这么混下去,绝不是个正经歌歌!”</p><p class="ql-block"> 奶奶说的太好了,太对了。可惜这只是我奶奶说的,说的再好也不顶事。</p><p class="ql-block"> 过了没多日子,家里分的那点救济粮快吃完了,光凭一日三餐喝稀饭也不是个法子。怎么能弄点吃的度过眼前的饥荒呢?</p><p class="ql-block"> 父亲熬煎的半夜半夜的睡不着觉,一锅接一锅地抽烟。屋里像雾霾似的灰灰蒙蒙,呛的父亲一声接一声地咳嗽。</p><p class="ql-block"> 父亲每咳嗽一声,我的心就抖颤一下,真担心父亲熬煎的出了毛病。父亲可是全家的顶梁柱啊!</p><p class="ql-block"> 为省吃喝,家人从不吃晚饭,天擦黑就钻被窝。</p><p class="ql-block"> 这天傍黑,我和媳妇早早就铺窝睡觉了。</p><p class="ql-block"> 刚躺下,就听见奶奶和父亲在厅里叽叽咕咕地说话。</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不是不让您老干,病才好点儿,怕你累着。</p><p class="ql-block"> 奶奶说,我没那么娇气,吃五谷得百病哩,谁还能一辈子没个小灾小病的。明儿个你就把棉花买下,顺道弹好,我连夜就纺。</p><p class="ql-block"> 媳妇咬着我的耳朵问道:“奶奶和父亲嘀咕啥?”</p><p class="ql-block"> 我没吭声,只是把媳妇像孩子似的紧紧搂在怀里。</p> <p class="ql-block">我猜想俩老人准是谋算吃喝的事儿。不知怎的,我直想掉眼泪。</p><p class="ql-block"> 奶奶和父亲真是太辛苦了啊!</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太阳落山时分,父亲背回一大包棉花,奶奶立马着手纺线。</p><p class="ql-block"> 一连好几天,大厅里老响着纺车的嗡嗡声。</p><p class="ql-block"> 那天入夜,父亲蹑手蹑脚背着奶奶纺好的棉线,乘着黯黯的暮色,悄悄地出了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走后,奶奶就蹭到我屋里说话。</p><p class="ql-block"> 我媳妇赶忙扶着奶奶上炕,用被子把奶奶的腿脚围实。</p><p class="ql-block"> 奶奶抖动着嘴唇说道:“这几日忙活着,也不觉得乏,也不觉得累。活忙完了,手脚歇下了,这浑身上下呀,丁不是丁,卯不是卯,哪哒好像都不知道在哪哒了。这胳膊腿儿就像不是自个儿的,一点也不听使唤了。唉,人老了就没用了,一点儿能耐也没有了。”</p><p class="ql-block"> 媳妇赶紧给奶奶捶背揑腿揉胳膊。</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这是奶奶连住几天纺线累的,心里顿时感到酸楚楚的。</p><p class="ql-block"> 奶奶忽然压低嗓门神秘地对我说道:“你爸出门了,拿棉线到后山坳里换吃喝去了。也不知道能换下换不下,我这心啊老是在半空里打秋千。唉!我也是老糊涂了,你爸走时我就忘了给他提个醒儿,好换呢就换,不好换呢就不要勉强,只要平平安安的早点回来就行!”</p><p class="ql-block"> 我给奶奶宽心地说:“奶奶放心,我爸他自个儿趁摸着哩,不会出事的。这事本來应该让我去才对,我爸他这些日子着实有点累了。我听他半夜半夜地咳嗽,真耽心他呕出病來。”</p><p class="ql-block"> 奶奶说道:“你爸说啦,这号子事儿有点犯时宜,不能让你插手,怕影响你的前程。你只管把家里的杂活务持务持,把你媳妇照料得好好的就行了。”</p><p class="ql-block"> 奶奶转头对我媳妇说道:“身子苯了,尽量少走动,出门进门要特别小心门槛绊着。不能踩凳子呀上桌子的,也不敢伸手展腰地卸馍篮呀卸菜篮的。每日要吃好睡好,咱家的日子再难过,也不能苦了肚子里的宝宝,他可是咱高家的希望啊!</p><p class="ql-block"> 我如今能活到重孙子出世,真真是烧上高香了啊!我就是再苦再累身上都有劲儿。”</p><p class="ql-block"> 奶奶接过媳妇递的碗喝了口水,朝我问道:“听说你满斗伯伯家的清明被抓走了,是真的吗?”</p><p class="ql-block"> "真的!”我回奶奶的话“前天抓走的,已送到县看守所了。”</p><p class="ql-block"> “那是为啥?清明这娃我是一眼瞅大的,从小就挺实稳挺安顺的,咋就好好的犯了法呢?”</p> <p class="ql-block">我对奶奶说:“清明哥家里缺吃喝,他同队里的保管串通好,买了些麦麸,搅了一半稻糠,充好麸皮的换了一百斤饲料粮。事后被队里的贫协组长发现了,就告到大队,大队向公社汇报了,公社來人把清明哥抓走了。”</p><p class="ql-block"> 奶奶沉默了半响说道:“要这么说呢,这就是你清明哥的不是了。眼下虽说人人饿肚子,可那些牛呀马呀不也照样饿肚子吗?你看马号里那些牲口,肋骨一根一根的能数的清,这还不是缺草少料饿的吗?那可是队里半个家当啊!若没牛没驴没马了,那地里的庄稼活儿还咋干?那车还咋拉?人啊,做事得掏点良心,讲点德性,不能为了自个儿,就生心坑害那些不会说话的哑巴畜牲。”</p><p class="ql-block"> 奶奶累了。</p><p class="ql-block"> 媳妇搬了个枕头伺候奶奶躺下说道:“奶奶,今儿晚上别过去了,就在这屋里睡吧。”</p><p class="ql-block"> 奶奶摆摆手,回头对我说道:“你明儿个抽空看看你满斗伯伯。儿子闯下祸,老子受难过。</p><p class="ql-block"> 做小的不要以为让老人吃上喝上就算孝顺。依我说呀,不犯法,不惹事,不作孽,不让老人跟着担惊受怕,这才是最大最大的孝顺哩!”</p><p class="ql-block"> 说罢,奶奶便起身下炕朝自个屋里走去,媳妇赶紧扶着送出门。</p><p class="ql-block"> 奶奶抬头朝黑窟窿洞的夜空瞅了瞅,喃喃的小声道:“这老天又阴沉了,该不会下雨吧?你爸现在也不知走到哪达了。”回头又对我媳妇说道:“别送了,熟院熟路的我绊不着。你快去睡吧,时候不早了。记住,走路两脚跷高点,晚上少出门儿!”</p><p class="ql-block"> 这一夜,我那媳妇在睡梦中不停地惊醒,一醒来就像被吓着的孩子那样,把我的脖颈儿抱紧不放。</p><p class="ql-block"> 这一夜,我没有一絲睡意。奶奶和父亲的影子老在我眼前晃荡,一颗愧疚的心像被猫抓似的令我异常难受。</p><p class="ql-block"> 这一夜,奶奶屋里的豆油灯一直亮到天明。</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奶奶彻夜担忧着父亲,只有父亲平平安安的回来了,奶奶才会安安心心地睡个囫囵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 初稿于2020年仲秋</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 修改于2023年春月</p> <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高茂森,退休干部,文学爱好者,区作协顾问。</p>